靠窗

　　24
　　深秋的夜格外的凉。路灯的光是昏黄的，学着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洒落，留下没有温度的斑驳。
　　白鲸把外套拉链拉到底，半张脸埋在了冲锋衣的衣领里。踩着砖瓦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哪里有光就朝哪转。
　　狠狠地发泄过后，白鲸是怎样收拾着书包，怎样在陈末和白鸿的双重谩骂下摔门而出的，他自己也不记得了。从楼里出来时，晚间的凉风吹得他冷，猛然发现自己脸上已经挂着两道泪痕。
　　为什么老是哭呢，不是说好了要做一个坚强的人吗。哭是小孩子的事，你已经快十八岁了。
　　他是一个长不大的十七岁小孩，永远再学着坚强，可每一次受了委屈就想哭。
　　可能是小时候的习惯。白鲸小时候不管是摔跤了，被吓了，还是被陈末冤枉了，就会哭，哭得眼泪稀里哗啦地流，哭得嗓子被烟熏了一般哑。
　　从前老爸说，爱哭的小孩是要被警察叔叔带走的。
　　小时候委屈了，还会和老爸哭。现在老爸长时间不在家，白鲸也渐渐不再和老爸述说自己的苦楚。时间好像在他们父子之间建立了一道透明的膜，明明什么也没变，但一些话语就是不能突破这层膜。
　　陈末说他恶心，说他不伦不类。照片是谁拍的，又是谁传给陈末的，现在纠结也没用了。陈末已经给他扣上了帽子，这本就是陈末的无理取闹，是无聊之中打发时间的手段，他白鲸再怎么解释也只是无济于事。正所谓人会思考，狗只会乱叫。
　　走到哪了？白鲸抬头看看周围，又看了看手机。凌晨十二点的街道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路旁的商铺紧闭着门，高楼的灯火是散落在夜空的星星，可是没有一颗是在指引着他。
　　口渴。那杯本来要解渴到水被他亲手打碎在地，他一直没有喝上水。好在街道旁有自动贩卖机，他买了一瓶水，仰头灌了一大口。
　　晚风砖进他的喉咙，白鲸喝半瓶丟半瓶，靠在贩卖机上缓神。
　　干嘛非要去接水呢，好好地坐在书桌前写你的练习册不好吗？
　　白鲸捏了捏眉心，继续向前走着。
　　车辆呼啸而过，夜间活动的年轻人结伴而行。走上白水街就热闹了，两旁的夜摊店铺香味四溢，举杯的人高声欢笑。可热闹是他们的，白鲸什么也没有。
　　他遵循内心的指引，脚步不断加快。突然停下脚步时，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江陵家小区楼下。
　　我要见江陵。这是心底的潜意识。潜意识将他带到这，告诉他江陵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白鲸在小区里转悠，最后找到一片儿童游乐场地，于是他坐在滑梯的出口处，拨打了江陵的号码。
　　“喂，怎么了？”
　　温柔的嗓音将白鲸最后的防线击溃，一发不可收拾地滚出泪来。
　　他的声音低沉又沙哑，不想漏出破绽却偏偏漏洞百出，“江陵，我在你家楼下，你来见我，好不好？”
　　颤抖的声音把江陵的心揪了起来，正打算休息的他立刻从床上蹦起，抓着外套就往外走。“你具体在哪，我去找你。”
　　“我在……一个滑滑梯下面。”
　　整个小区只有一个儿童游乐场地，且只有那有滑滑梯。江陵立刻在心里定位，确认老爸老妈今晚不在家，便放心出了门。走时，还顺手揣了一包糖果。
　　“我马上来，你就在那别动，”江陵疯狂地按电梯，疯狂地刷门禁。他恨不得赶紧飞过去，平时看着很正常的速度，此刻他开始嫌慢。
　　待他赶到时，看到滑梯那缩着一个人影。上前看时，白鲸正抱着膝盖擦眼泪。
　　“白鲸？”江陵小心翼翼地唤道。他半跪在白鲸面前，轻轻托住了他的脸庞，拇指指腹揩去眼泪。
　　“白鲸，我来见你了。”
　　越是温柔的语气，白鲸越是绷不住。他托着江陵的双手，把脸埋进对方手掌心里，眼泪夺眶而出，从无声的哭泣，再慢慢到呜咽。一抽一抽的肩膀和淌了满手的泪水又是一场发泄，江陵没有带纸再身上，只能用自己的手掌为他揩去满脸的泪水。
　　“别哭了乖，有什么委屈事你跟我说。你这样哭，我也会心疼的。”
　　额头相抵，胳膊搭上肩膀。江陵一直在用手给白鲸擦泪，之前白鲸说过自己很爱哭，江陵着实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江陵……”白鲸一把抱住江陵，埋头使劲嗅着他身上独特的香味。这个味道能让他感到舒服，心情似乎也会平复下来。
　　呜咽变抽泣，白鲸一直在唤江陵的名字，江陵也会回应他的每一声呼唤。
　　烦躁逐渐变心安。白鲸在江陵肩上蹭了蹭，再抬起头时，眼睛变得清亮了许多。
　　原来被泪水洗过的眼睛，真的会变得更干净。
　　“不哭了。”江陵把白鲸遮眼的碎发拨开，露出圆润的额头。
　　白鲸点点头，“嗯，不哭了。”
　　“吃颗糖，心里再苦也会变甜。”江陵剥开一枚糖果，喂给白鲸。
　　甜味在舌尖炸开，白鲸一点点咬着糖块，咬得嘎嘣响。白鲸这种吃糖的方法着实把江陵逗着了，他捏了捏白鲸鼻子，再湊过去吻了他的鼻尖。
　　又是一阵晚风吹过，不过这一次，白鲸却很享受。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和哥哥说，我给你欺负回去。”
　　白鲸咬着一小块糖，说话却还是含含糊糊，“你身边，有没有人，说同性恋……很恶心。”
　　江陵回答得坦然：“当然有啊，我从前的那个班上，就有人说同性恋就是无耻。我听得清清楚楚，但想得模模糊糊。因为当时的我，没有谈过恋爱，无法给自己定位。怎么了，不会是有人说恶心，你就去和别人吵，然后发现吵不赢了？”
　　“陈末，就是白鸿他妈妈，就在半个小时前骂我时同性恋，骂我恶心，骂我伤风败俗。”白鲸低下了头。
　　江陵越发听得不对劲：“她怎么知道？”
　　“一张照片，恰好就是今天遇到了蛇，你把我抱起来那一瞬间，”白鲸把头搁在膝盖上，“我不知道照片是谁拍的，又是谁发给陈末的。事实就是陈末看到后就要找我茬，和白鸿一起一唱一和，把我骂得什么也不是。”
　　秋风也在沉默。江陵抱着白鲸，垂着眼，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一个事实他不得不承认，白鲸是同性恋，可他不是。他只是恰好喜欢的人和他一个性别而已。
　　可是没人会管他到底是不是同性恋，只会说，哦，你们两个男的在一起，你们都是同性恋。
　　所以他们骂白鲸，也是在骂自己。江陵，永远都和白鲸站在一起。
　　“白鸿……他好像很擅长挑事儿啊。”江陵喃喃。
　　“什么？”白鲸抬起头来。
　　江陵和白鲸并排坐着，此时此刻，就差谁点一根烟来烘托气氛了。可是他们谁都不会抽烟，江陵只能撕了糖果的包装纸，自己含着一颗，喂给白鲸一颗。
　　“他只是一只到处乱叫的狗，自己干着龌蹉的事，反过来指责别人。当初和他打架差不多就是这个原因，我看不爽他，也看不起他。”
　　当初白鸿翻墙出去上网，没过两天就要举报江陵翻墙。其实江陵只是在围墙下转悠，就被一个陌生人莫名其妙地举报。好在教务处主任讲究公正，调出监控看时，江陵的确没翻墙。
　　于是，江陵一气之下偷偷把做错了事还趾高气昂的白鸿打了一顿。
　　爽。
　　不过没想到的是，这种人渣竟然是白鲸异父异母的哥哥。
　　“白鸿缺爱，我得给他一些关怀。”江陵说。
　　白鲸却皱眉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就又想打架？现在都高三了，打架被发现是要记处分的，没时间消了。”
　　“那怎么办，忍着？等白鸿得寸进尺，继续欺负你？”
　　“当然不行，只是打架是最蠢的行为。打架逞一时之快，记过后悔莫及。”白鲸托着下巴，感受舌尖由糖块带来的甜味。
　　江陵偏过头去看着白鲸到侧脸，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喽。
　　“他抽烟打架谈恋爱无一不做，我要揭发他。”
　　“挺狠啊。”江陵说。
　　“我若是细数他这些年来干过的坏事，你就不会觉得我狠了。”白鲸也盯着江陵看。
　　“好啊，”江陵揽过白鲸的肩，“你做什么，我都陪你。不过你也要保护好自己，白鸿他很有可能会反手一将。”
　　“嗯，好。”
　　有你陪着我就好。
　　从什么时候起，白鲸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从最简单的吃饭，到后来的回家，江陵都陪着他。这些不起眼的改变，往往能让他感受到十年来不曾接触过的温暖。
　　“江陵。”白鲸轻声唤道。
　　“嗯，我在，你说。”
　　“阿德勒心理说，当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有无拘无束的感觉时，这种感觉就是爱。”
　　江陵看着他，嘴角勾出一抹笑意。“然后呢？”
　　白鲸：“在这个人面前，没有自卑，没有想要展示的优越感。只有无拘无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因为对于这个人来说，他会知晓你的感受，会回应你的每一句话。和他相处时，是从未有过的放松和自然。”
　　“所以呢？”江陵不经意间凑过去，看着白鲸的唇一张一合。
　　“所以我喜欢你，但又不仅仅是喜欢。是爱，是想每天都能和你在一起。从前以为我不会有阿德勒心理，不过现在你就是那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人。”
　　“那我荣幸至极，我也爱你。请你收下我青涩但真诚的吻。”
　　晚间无灯，此刻又是凌晨。他们在晚风里接吻，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心跳。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