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秋波

　　这次，他们依旧落脚于极尽奢华的酒楼。

　　只是，不知何故，只要了一间上房。

　　在黎寂说出口的时候，裴玉泽的心咯噔了一下。

　　他们到这已是傍晚，冬日的太阳总是落得格外早些，因此街上已经亮起了星星灯火。黎寂的面容在灯火中忽明忽暗，惹得看着他的裴玉泽的心也跳得忽快忽慢。黎寂下车时披上了那件黑色的斗篷，显得他身量纤长，魅惑而神秘。

　　他不由来的想饮酒。便告诉了黎寂。黎寂对此很意外，毕竟在他眼中，裴玉泽骄傲而沉稳，并不像是耽于酒色的样子。不过还是欣然接受了。

　　他们在一楼的大厅，冬日夜晚的客人很少，他们所在的角落几乎可以算是一片被隔离的净土。黎寂酒量很好，但裴玉泽显然不行，往日吐尽讥讽豪言的薄唇此时变得难得的安分守己。红艳艳的一片，张张合合却吐不出一个字。

　　“玉泽，你醉了。”

　　他这时却立马反应过来：“我没有！”

　　他开始哼哼唧唧，黎寂觉得他是想说什么，但如何努力他都不肯开口。

　　“喜欢你的人太多了，我很生气。”

　　这句黎寂听清了，眼睛乐得只剩下一条缝：“这怎么办呀？但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难道你也喜欢我？”

　　“才没有！你这个老妖怪，鬼才喜欢你！”

　　他的字粘连在一起，显得暧昧而诱人：“感情是什么破东西？他是本公子变强路上的绊脚石！真是的，我真不明白了，一个两个的磨磨唧唧的……”

　　“抓起来、关起来、绑起来！用之即弃！”

　　黎寂眼见他要倒，连忙去抓他，笑道：“这可不行。”

　　裴玉泽被他紧紧的搂在怀里，狐裘与斗篷早已放置在屋内，眼下二人紧紧相拥，黎寂仿佛都能感受到裴玉泽传来的热度。察觉到时，搂着他的指尖一抖，顺着胳膊直抖到了胸膛。

　　裴玉泽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眼底是一片清明。他抬起头，无限凑近黎寂的面庞，刚刚还引得黎寂遐思的殷红薄唇现下就贴上了自己，如他所想，是热的，很软、很软。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裴玉泽已经退开，双眸迷茫的合上，让黎寂一瞬间以为刚刚的一刻清明是他的幻觉。唇上残留的湿热告诉他，一切是真实的。

　　他复杂地看向裴玉泽，他已经没心没肺的睡了，真的睡了，黎寂简直不清楚他的行为是不是自主的。他抱起裴玉泽，捎上碎玉，轻缓地将人安置妥当。他要了一间房，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只是进了屋子，也就搬了张椅子随意地坐在裴玉泽旁边。他先是看着碎玉，碎玉是一把不折不扣的长剑，与一般长剑不同的是，他的剑刃格外窄了些，仅有两指宽，剑柄花纹繁复，是精致不俗气的纯白，剑穗……没有剑穗。

　　碎玉，他太熟了，只是如今这样看着，又夹杂了些许陌生，终究是一别经年。真正令他措手不及乃至见到便心如刀割的还是龙血，他将视线落回玉泽身上，龙血尽职尽责的履行着护主的职责，在裴玉泽胸口闪烁着莹莹血光，他早已明白龙血易主的暗语，但这对他的伤害显然比它前任主人所想象的还要重得多……

　　陈伤难愈。

　　他坚信裴玉泽不是平白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的，正如他之前对裴玉泽所说：一切皆是命运的安排……

　　一块玉、一柄剑、一个人……他徒长了一把年纪，并不能窥看人心。

　　夜凉如水，他便这样坐了一夜。待清晨薄雾散去，他亦不能得出想要的结果。他总是这样，他知道……

　　裴玉泽晚上是真的睡了，与其说是醉了，倒不如说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黎寂竟是想这样糊弄过去。

　　拜托！合着他一晚上白闹腾了？

　　黎寂仿佛什么事也没有，一派自若的带着他逛街，裴玉泽真是觉得他没心没肺。

　　他一把拽住在前面瞎晃的黎寂，也不给个反应时间，一口就亲上去。黎寂愣愣的看着他凑近又离开，反应过来眼下还在大街上：“你这是——”

　　“给个反应，你什么意思。”

　　黎寂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唇，在感受到玉泽留下的湿意时，尴尬的停了动作。

　　“你不是喜欢我吗。”他拽着黎寂的领口，逼近他。

　　黎寂定定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你……”

　　裴玉泽脑袋轰的一下，黎寂这个家伙！他一时气的猛地一转身就要跑，黎寂连忙拉住他：“哎，不是……嗐，我不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那个意思。总之不是裴玉泽想的意思。

　　黎寂掰着他的脑袋想让他对着自己，奈何没成功，他只得这样说：“你这崽子，你还不知道么，我若是不喜欢你哪里会一路追着你，还把你往家带。这不是——你那副德行，谁知道你是怎么个意思！”

　　他笑嘻嘻地绕到玉泽面前：“这不就结了吗，好嘞，咱可算是能安安心心回家了不？”

　　裴玉泽是面无表情的给了他一记冷眼，若不是对着一个笑嘻嘻的黎寂，他那副模样看着倒真像个不好招惹的煞神。

　　黎寂早知道裴玉泽不是个省油的灯，现在一合计，昨晚他那明摆着试探他呢！多半——刚才那出戏他也早料到结局了吧。

　　真真假假无所谓，两边谁都没膈应着就行。

　　昀璧前些天也下雪了，只是下得没开阳那么大，这边又靠南，温度倒也不算太低，那雪也早就化作了一地污水跟土地纠缠在一起，泥泞不堪。

　　黎寂冰凉的大掌包裹着裴玉泽，谁也不再开口。这路是顺着出城走的，昀璧临江，但登岛处还是在城外，两人纠纠缠缠沿着江边走。裴玉泽直往江面瞧，愣是没瞧出来有什么与众不同，只觉得这处江面格外宽，宽得他看不着对岸。

　　而黎寂不言，倒也不是什么触景伤情。只是他大半的人生都在这处消耗，虽算不上故乡，却也是这偌大天地中他唯一的一处心安之地。

　　“行了，差不多就是这儿了。”黎寂停了。

　　这里？裴玉泽观望了一下四周，这委实不像是什么仙宫所在之地，甚至说，在这里停留落脚的旅人必定不少，水宽而不深，是弥江少有的取水休憩之地。当然，此时严冬，自是没什么人。

　　黎寂一身浪荡逍遥客的打扮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袱不免有些滑稽，可就算他黎寂衣衫褴褛，裴玉泽也断不会低看了他。只见他走到湿处，鞋尖堪堪点在了水面，在他接触江水的同时，碎玉无端的一震。

　　破水！

　　不、不是。裴玉泽眼前是一架木桥，典型的江南雅致，直直的通向看不见的另一端。

　　以水为基，以气为阵。裴玉泽霎时想到了黎寂尊号一字“潋”。如若说自家师父的木灵之术惊艳，那黎寂这以死物聚灵之力则为骇人。

　　黎寂先一步踏上木桥，转身向裴玉泽伸出手：“虚则实，实则虚，此万物之道也。眼前之物皆是虚妄，天地之中唯有你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仙宫芥子宫，并不‘仙’，只是世人往往将不为己所知的事物冠上至高的名号罢了。”

　　芥子宫从来就好端端的存在于这世上，只是未能将他勘破的人以为它虚无缥缈。

　　裴玉泽定睛一看，水面并无波澜，扶栏木基，也并非无中生有。障眼法，又不仅仅是障眼法。

　　“呵……不，他已经是仙宫了。”裴玉泽勾唇，爽快地捉住他的手一把蹦上去。

　　他走到了黎寂前方，黎寂像是才听到他说的话般，看着他的背影也跟着轻轻笑出声来。

　　仙宫么？这么说倒也没错。

　　二十年。黎寂看着前方少年轻快的踏过的每一寸木板，看着仿佛长到没有尽头的窄桥。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归来，至于上一次——他以为是来与这里永别。

　　浮生一芥子，弹手虚弥间。

　　人世仙宫也只不过是一座普通的木宅。

　　裴玉泽相信他走了足有一炷香，终于才在碧水清波中看见一座突兀的陆地。这座桥是直通宫殿的，他远远的在木桥尽头看见了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影。他暂缓了步调。他听到身后人轻笑了一声，像是心情格外愉悦，一时间心弦紧绷。

　　原来那是一位碧衣少年，身姿纤细似扶风弱柳，青丝如瀑及至膝窝。他像是心无旁骛，眼中只留那一人。

　　黎寂……

　　他说：“主人。”

　　再说：“欢迎回家。”

　　说罢，他才缓缓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青青。”黎寂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他露出了显而易见的疑惑。但还是接了下来。

　　“一些吃食，家里没甚了吧？”

　　他像是不太高兴，幽幽道：“可是主人，家里种地了啊。”

　　黎寂是真不记得了，他哪里知道青青在家还闲的没事种地？

　　“哎呀，多大点事——怎么这么勤快了。”

　　“闲的没事干。”

　　这倒是，青青又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的，黎寂走了，他还能有什么消遣？

　　他们一路往里走着，裴玉泽觉得他们二人不像主仆，倒像是多年老友，一时间也没明白芥子宫中怎的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欸？主人，您怎的还把碎玉带回来了？”

　　这一下，可把裴玉泽闹清醒了。这又关碎玉什么事？

　　黎寂拉过裴玉泽，一只手揽住他的肩，给青青解释道：“什么啊，会不会说话？本座这是把人带回来了，这么大个俊俏小哥你不放在眼里，就瞧见碎玉了！”

　　“那……”有些话青青不知当说不当说，瞥了眼裴玉泽，想了想还是不提了。

　　裴玉泽没因一句“碎玉”皱眉，却在听到黎寂回答时心狠狠地一沉。试问潇洒如黎寂，何曾在他人面前耍性儿？这“青青”究竟是何许人。

　　一路无言。各种试想已然在裴玉泽脑中绕了个百转千回。黎寂余光一见他那个样子，简直憋笑憋得要忍不住。

　　这小子，把注意力都放哪了，走这么一大段路愣是没觉察青青身上那股似曾相识的独特气息。倒是青青突然“咦”了一声。

　　“这是秦英的徒弟？”

　　黎寂笑骂了他一声，笑道：“你可算是看出来啦？”

　　裴玉泽这回是明白了，合着他叨叨碎玉是因为秦英。“您认识家师？”他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转过身对上青青。

　　“这自然呐。”他睁着圆圆的眼睛，不明白裴玉泽为什么明知故问。

　　倒是个天然呆。

　　他不由分说将手心摊开覆上玉泽胸口。裴玉泽终于终于明白是哪来的熟悉感——木灵，明明说是独一无二的柳木之气浓郁的缠绕在眼前这个碧色少年身上。

　　黎寂哈哈一笑：“你倒是上赶着，也不怕教人抓了去！”轻轻将他的手拍下，“玉泽，你可算是开了眼了，世上唯一一只妖怪可就站在你面前。”

　　柳妖。

　　“你师父身上的木灵就是他——怎么样！”

　　然后裴玉泽看见那柳妖冲他温软的一笑。

　　“玉泽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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