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月吟

　　贞献步履急遽向惠康去，心道临时传舆不成，怕是耽搁延误要触怒太后，且先前有宗坤宁的闹剧，始终是内焦意炙，到惠康自有高班谦恭通禀，顺带招引进殿，贞献不敢观望，速于殿前拜倒，“恭请娘娘慈安。”太后语调如常，不似问责，“快搀起来。”说罢她招手与身侧茶案，“秋寒扑身，我瞧你衣衫单薄，虽岁在青春，着实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但女儿家身弱不赛儿郎，素来侍奉的内人该多为你添衣。”

　　香缨叉手屈膝示意领命，旋即内人鱼贯辞出，徒余她两人密叙。太后瞧她如临深渊的模样，自紫檀翘头案拿过黄花梨匣，揭开特地展与她，“你辨何如？”是镶金雕花的和田玉镯，贞献莞尔表歉道：“殿下恕罪，妾并不通鉴玉。只觉色阳性润，想是上等。”太后和缓笑道：“这镯子是昔吾与先帝昏仪时所制，这数年，倒再没得水色更嘉的。玉要人养，可惜数载白白的搁置着，我便将它转赠给你。”这是甚路数？贞献觉她不需面誉背毁，倘或是为敲打，便是罚她跪一时半刻的，今上顾忌孝道亦不敢阻拦，“娘娘折煞，既是这般珍稀的宝物，妾怎能收？”太后覆她手道：“你替皇室传宗接代，繁衍生息，自然是厥功至伟。将俗物赏赐于你，权当是转达吾的欢喜。”

　　贞献惶恐，无端的善意令她莫名畏惧，太后与她非亲非故，家中亦无旧交，如论正经儿媳，她不该更偏袒崔寿衡？她亦察觉了，莞尔叹道：“你这孩子忒谨慎。可要吾将四哥儿传来，叫他做个见证？”贞献立辞道：“既是娘娘的一番美意，妾当领受，多谢娘娘恩典。”太后早瞧破了她的困窘，平和言道：“前儿坤宁生出的事端，吾亦有耳闻。禁中风仪你平素对皇后审慎恪礼，却忽地在坤宁掌掴一位女史，还是她倚重的心腹。”贞献意欲起身，却提前受她授意不必，“既是有名目的，官家亦替你做了主，我不愿理会。只有一事要过问，贵妃仍疑忌皇长子病薨事？”

　　贞献缄口，不知该敷衍或是诉实情。没有真凭实据，唯有丛生的疑窦，太后感慨道：“我亦是做阿娘的，颇知你的心。十月的珠胎，倒不似他们做爹爹的，只是骤然多了个后嗣。此事过于凑巧，痕迹全无，故人皆死，似是蓄意抹除。你发难内人裴氏，可是有蛛丝马迹指向她？”贞献仰面，半晌无言，“她出言不逊，妾未能克制。”太后微笑道：“当真？坤宁殿的女官首领于晨省时公然挑衅，还偏偏对着最受宠眷的顾娘子，便是传将出去，怕也无人笃信。你是仰仗着官家偏心你，信他定然会赶去坤宁。”贞献颔首低眉，太后却叹惋道：“你这般胡闹一通，而今可算遂意？中宫无重罪不可废黜，纵使官家心底属意你为妻，却还需为朝纲平衡周虑。你与皇后犯龃龉，禁中便不会和睦。”

　　她冒出的话哽在胸口，她业已安分守常整整一世，她处处替家族兴衰，禁中安宁打算，绳墨成规，便似烙在骨骼中的。但月坠花折的时刻，又有谁能想起她？倒不如轰轰烈烈，喊打喊杀。该算的不宽恕，该报的不糊涂。太后改话锋道：“我于集英筵便钟意你为儿媳，无奈你已与沈氏许有婚媒。差错误人，兜了一圈竟是峰回路转。寻一些不痛不痒的由头，打杀两个宫娥，并无意趣。若你当真有准儿，不妨扼住要害。”贞献猛然抬首，她是教授甚么？要她对垒崔氏，要用聪颖些的计策？太后复柔柔笑道：“而今你们承欢膝下，我又是得了孙辈的人，早不愿管这些琐碎。吾要歇午了，顾娘子请回罢。”

　　贞献立刻起身，向她入内寝的身形叉手曲膝，瑰意焦急俟候多时，见她便上前搀扶，“奴传了煖轿，想今日散了多时，您该疲累了。”她临走前她的忠告萦绕耳畔，却晦涩难解，假使是警告她谨对中宫，莫出事端，又提要害做甚？打蛇打七寸，这是三岁孩童皆知的道理。回了书麟，瑰意早早捧与她热茶温手，见誉王在阁内张望四遭，将她的妆奁翻个遍。贞献无奈，嘱瑰意将粉黛拾掇乾净，唤他一声阿瑜，小孩子多是喜怒无常，誉王气鼓鼓道：“好香！”瑰意忍俊不禁，“殿下可不敢欢喜这女儿家的胭脂！不是您的糕浆果子，不能当膳饭的。”

　　誉王怔愣，贞献命乳母将他抱出，瑰意挑着螺子黛摆放整齐，“娘子骤被传去惠康，可有大碍？”贞献随手摆弄着银簪，“好端端去的，亦是完好无缺地回。不妨事的。”停罢她凝着宣窑瓷盒半晌，瑰意亦来查看，“这不是您常日使的兰膏？”因她发恒枯悴，且乌发稀缺、且发色偏黄的缘故，自幼便涂香发木犀油濡泽，贞献忽笑道：“正是。只是搁置的久，我瞧着褪了色，怕是不合用的。你拿去丢掉，改日再制新的。”瑰意素来粗枝大叶，因而便顺口道：“按说这心灵手敏还需香缨阿姊。我们一道做香饼子、胭黛之类的，便是她拟的最精。倒不愧这名讳。”

　　贞献遽然问道：“寒蝉的差务是你接替？”瑰意颔首，“正是。香缨特地嘱托我要仔细些，切莫粗心遗漏。”贞献冁然一笑，“我想香缨内外忙碌，还要操持与各阁的往来。不如将她的事体交你些。你且说说她管些甚么。”瑰意如实答道：“膳饮、盥栉，器具，巨细靡遗。且样样俱会问津。”见贞献沉默，瑰意又试探道：“娘子是想念姚阿姊？论资历，论服帖，奴确均不及两位阿姊。”

　　贞献莞尔感叹道：“旧去新来，万事万物均等。她有好前程、好婚事，此行是去成家的。我虽牵挂你们，但终不能圈你们一辈子。香缨还虚长我三岁，原是早该嫁的。只她是有成算的，我亦不愿擅为她做主。只若长久地伴着我，她的终身可就耽搁了。”接口的便是清凌凌的答复，“奴是不愿做待价而沽的商贩，何况奴卑贱，怕是不受待见，日后要受婆母嫌恶。”说罢她伸臂指向外阁，“奴将才去验娘子膳食，不想您倒和瑰意提及奴。奴是不肯嫁的，只怕执掌中馈，在一处宅院见天儿的熬，尚不如跟您在禁中执事。前两日瞧见新任司宫令，当真是威风凛凛，比命妇还教人艳羡。”

　　瑰意见她两人热络，找由头去布膳，贞献指了指盛兰膏的盒皿，“你的诸般好处我焉有不知的？这木樨油仍是你照着陈敬的《木方》亲制？”香缨答道：“奴是比照过陈敬的《木方》与陈金《事林广记》的方子，虽说前者便利，却不够精当。后者繁琐，馨香却弗如远甚。于是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又添了些茉莉、苜蓿、藿香进去。”贞献称赞道：“畴昔寒蝉鲁莽冒失，你却周密。而今还要偏劳你多顾着瑰意。只是寒蝉走了，你的事务不免愈发多，可给瑰意担些。”香缨将盒口盖牢，“娘子容禀，说一句不该讲的，瑰意到书麟年份尚浅，其虔诚和忠厚待考。奴多统理着，平日亦考察着，待她能独当一面时，自然是要重用的。”贞献略略斟酌，戚戚叹道：“总归你是统管，怎样置办，怎样分配，全权由你裁决就是。这头油时候久了，我瞧着色泽不鲜，已命瑰意拿去丢了，你挑闲暇的时候再制新的罢。”香缨应下，又比手示意道：“娘子快去用膳罢。”

　　翌日，张京墨按命帖所示期入禁中谒，敷衍礼数后摒退尽数内人，贞献方道：“我有一事偏劳你。”京墨婉婉笑道：“果真是进秩了贵妃，人亦正经起来。你我可别提偏劳，多外道的话！”贞献自袖笼中取白玉盒，“这物什劳驾替我验一验。务必要寻医术精湛的郎中，莫吝惜财物。”京墨惊怪一刹，仔细掂量再四，“甚么是陈御医验不出的？你怎不向官家陈情？”贞献紧握她柔荑示意噤声，见茜纱人影绰绰，映照着透入窗内的两丝曦晖，竟然有些令人畏惧的鬼魅之气，“如是家贼难防，便不可打草惊蛇。你只管去验，我有金打的镯子，你将它兑了换银票。”

　　京墨见她疑神疑鬼的，以为是襄王的事她尤牵绊而不能自拔，“毛立于还乡途中落湖溺毙。如今查无实据，官家亦不能无端责问。退一步，假使有圣人诛杀毛立的真凭，官家亦不愿为这桩官司废黜中宫。”见贞献神情恍惚，张京墨只好直截了当，“你我生在钟鼓馔玉的闺门，当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虚，鼎铛玉石弃掷逦迤是实。圣人暗害原院判，纵使有心虚的缘由，亦不能定罪。她是国母，除非万不得已，官家恐多姑息纵容。”贞献阖眸，好荒谬的辞令，姑息养奸，正是他一遭一遭的宽容助长她的士气，逐渐肆无忌惮。

　　张京墨亦回握她的手掌，发觉掌心葱指满是腻腻的潮汗，“迢迢，如今只能顾好剩下的两个。不使他们步襄王后尘。”贞献目不转睛地直视她，“怎样才能令官家废黜崔氏？”京墨哀叹道：“必是塌天大祸。而今崔氏潦倒，其荣光不似昔年。官家于崔门鼎盛时迎娶，而今更不能废，免得落下不顾旧情的口实。迢迢，你不是贪慕虚荣的人，便跟他好好过罢。”说罢她将装膏的盒塞入己袖，“金镯不必给我。我虽富庶比不得你，却仍有些积蓄。给我倒怪，像是我拿你钱财，与你消灾。”

　　贞献莞尔失神，倒了一碗紫苏熟水给她，“崔氏如今挂虚衔，便也甘心情愿？”张京墨略尝即置，“崔氏是恳求圣人向官家请官的，可惜官家俱不允，至今服绯。尽管有国丈的虚名，想干预官僚任命却难比登天。”贞献睨着茶汤片刻不移目，“瞧你说的，而今朝纲清正，本无卖官鬻爵之事。”京墨哂笑，却像是意味深长地暗示，“你身在禁庭，所闻自皆台面之事。不提卖官，穷乡僻壤想多有贤士，无人举荐，考不出名堂，便是一世黄钟毁弃。而今的读书人最会看风使舵，阿谀奉承，只盼做豪门显贵的门徒，却亦比苦苦熬一辈子的举子要好。”

　　贞献满腔疑惑，“科举便是不介门第，给寒门崛起的一条捷径。你意指科举不公？”京墨晃首，“非也。科举固试圣贤论，却仍由考官品评。倘或你数载跟随的师长便是执评者，亦或同执评往来密切，屡屡谈论名典，这才是真正的捷径。”贞献莞尔怔忡，见京墨但笑不语，倏忽才道：“套中人不得以言，套外人不知而不能言，外人看来是最最公道的。眼前事为粉饰，不可轻信。”说罢她亦垂首，“你在禁庭万事皆要留神。先不提你前日与圣人闹翻，便是官家却也不能尽信。君王眼中最要紧的时刻是社稷，而非女子。假使你不珍重自身，又有何人能珍爱你？”

　　京墨是一腔箴言，且事事都先关照她，自有她不涉身禁中的缘故。言罢京墨抚她手道：“你凡有所需皆可寻我。你身在掖庭万千瞩目，一行一事皆易受诟病。我不算是尊贵的外命妇，只能间隔数日来探一探你。”贞献侧首撇开视线，“竹晦，得你为友当真是我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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