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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照
叶颐在一中站口下了车。
他已许久不敢踏足的母校。
记不得身上的少年勇气是何时消失的,他只剩凄惶。
梧桐树下的公交站牌像一面蓝色旗子,他站在旗子下面,望见马路对面的叶雪高举手臂向他招手。她烫了深棕色大卷发,穿着合体的、遮肉的蓬松连衣裙,红色小高跟。高考结束后,她一夜长成了大人。
在学校门口的快餐店里坐下。今天周三,还没到放学时间,店里清闲,只有他们。叶雪点了一杯冰咖啡,叶颐本来什么也不想喝,最后要了一杯热牛奶。
刚见到叶颐时,叶雪吃了一惊。眼前的男生,衣裤旧而发白,球鞋不知是不是被人踩多了,鞋帮都变了形。整张脸清瘦而颓然,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采,她感觉自己见到的只是一个拥有叶颐身份,却窃走了叶颐灵魂的空壳身体。
恍惚间,她有一种奇妙感受,好似一些光芒逐渐从叶颐那里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他们之间不再是天与地的鸿沟,而是天地渐渐交合,甚至有一日会地生为天,天降为地。
她忽然为他感到一缕悲哀。
不是不知道叶雪在打量自己——叶颐心中,亦百感交集。瞟着她涂得亮汪汪的嘴唇,他有一瞬间想到,她和妈妈也是有相似之处的。
叶雪按亮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她直截了当:“叶颐,我不希望你去见妈妈。”
纵使接起电话时便有此预料,叶颐仍猝不及防心痛了一刹。酸涩袭上眼睛,他忍耐着,笑了一下问:“为什么?”
叶雪说:“老实说,在你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我思念过你。从前我一直认为,没有你,我会过得更好。但当你真正离开,我发现我给不了爸妈他们要的快乐。就算没有你,好像他们也不会多爱我一分。从前我总觉得你吵,觉得你装模作样,可如果有人能一直装得让所有人开心,其实那不错,对吗?”
叶颐垂着眼,默默搅动杯中的牛奶。他喃喃说:“我懂了,是因为爸爸……”
叶雪吸了一下鼻子,顺带吸回了满腔的眼泪,她死死瞪着叶颐的脸,几乎是咬牙说出:
“是!是!叶颐,我恨你……这十七年来,自从有你以后,你越优秀我就越痛苦。整整十七年,我都嫉妒你、怨恨你、讨厌你,你知道我有多努力……才说服自己放下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吗?你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接受自己从今以后、这一辈子都要活在你的光环之下吗?可是当我为了爸妈、为了这个家,决定放弃自己所有感受的时候……”她似一丛咆哮的火焰突然熄灭,哆着嘴说,“……你却带走了爸爸。”
叶颐闭上眼眸,两行蓄势已久的泪水,骤然如山洪泄落。
他将无地自容的脸庞深深埋进双臂里,伏在桌上哭得痛苦而压抑。弓下的背脊如山倒,地震般颤抖着。
叶雪挺直着腰,仰起脸,仪态优雅地流着眼泪。她要学着妈妈,她要像阮家人那样永远体面,越来越看不起叶颐。
“爸爸的事,妈妈没有跟家里人提起一句。包括找你,也都没有惊动阮家的人。她如此有骨气……直到知道你在黑she会,她意识到自己毫无力量,才不得不向阮家人全盘托出,哪怕受到家族一辈子的轻视、哪怕被证明自己二十年都是个错误,她都要带你离开,她要拯救你。”
“可是妈妈能原谅你,我却不能。你懂吗,叶颐?”
叶颐说:“对不起。”
“你已经让我失去了爸爸,你永远欠我一个爸爸。我不能再让你抢走妈妈,也不愿意看着你享受阮家的一切……你凭什么呢?今天一走,我跟妈妈永远不会再回这个伤心地来,随着时间流逝,我们会忘记你,忘记你带来的一切伤痛,那样我和妈妈才会更好。我才十九岁,妈妈才四十四岁,我们的余生都还很长很长。那么美好的余生里,我不希望有你。”
叶颐离开时,对叶雪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根本不懂妈妈。就算没有我,妈妈也不会更爱你。可是叶雪,我祝你们永远幸福快乐。祝你得偿所愿,祝妈妈永远自由。”
·
他常常去乡下,买一些水果、摘一些野花,在父亲的坟墓前一坐便是很久。
越来越习惯老公交车的破烂和颠簸。去时心情愉悦,走时夜幕满天。
他依旧很听父亲的话,不再跟随威哥他们出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总是很坦然地去替父亲扫墓。代价是穷酸和狼狈,成为兄弟中的底层,任何人都可以踩一脚那种。
离开家时带的衣服鞋子,一件件被兄弟们争抢而走,扔给他的都是各自旧货。还在他脾气一直上佳,像个哑巴默默无闻。替兄弟们洗衣服、洗袜子、洗内裤……在关公祠里扫地抹桌擦塑像……做牛做马,倒还像样。
有次他们抓了人,就近带到关公祠里来。女人被关在厕所里,他蹲在门外院子搓内裤,听到她苦苦哀求威哥:“求你们了,钱我这星期一定还清!求你们别把裸|照发给我亲戚和同事,我还要继续在社会上过日子的呀……”
威哥狠厉地说:“臭婊子……要不是那些裸|照,你他妈在警局舍得改口?还敢报警……活腻歪了?隆哥可是生气了,要加利息。这个数……”
“天老爷哦,我怎么还得起啊……”
“还不起?那你等着裸|照满天飞吧……”
晚上混混们一起在后院里烧烤。威哥喝得面红耳赤,聊起隆哥收藏的裸|照。“有满满一床柜……他没事儿就喜欢翻出来看……都是他身边那老姑姐拍的,嗝……你们还别说,女人拍女人,他妈就是好看啊!”
他手握着白酒瓶,突然指着角落里的叶颐说:“我他妈也替隆哥拍过一回……就是这小子的女朋友……高中生呢,脸是好看,就是身材瘦得跟个鸡架似的……有一张我特别满意……那女的抖……”
砰!
一只啤酒瓶猛然摔到威哥脑袋上,给他额头砸开了花,幽绿碎片沾着血四处溅落。人声安静下来,一刹听得清烧炭声噼啪噼啪。
威哥伸手摸到自己一脸湿润的血。混混们顺着刚才啤酒瓶飞来的方向,齐齐望向因没有凳子而坐在门槛上的叶颐,只见他双拳紧握,脚下倒着几只空啤酒瓶,此刻他又拾起一瓶来,狠狠朝威哥掷去。
这回威哥头一歪,躲过了。
“你他妈的,反了你了……一起上,给我打!谁打轻了就不是我兄弟!”
……
很久没挨打的叶颐,觉得这次疼得比往次更加厉害。他一反常态,不要命似的还手,抡起板凳到处砸人,后来还握着尖利的半截啤酒瓶捅人、扎人,伤了好几个兄弟。
关他禁闭,不给吃不给喝,他依旧咬牙不松口,就不向威哥臣服。性子太野管不了,又不敢打死,威哥只好求教于隆哥。
带叶颐上金堂会所那天,隆哥临时有事要晚一点回,恰好又遇到一帮客人起了冲突,威哥便把叶颐锁到隆哥办公室里,自己出去替隆哥出面处理。
是真有急事——隆哥离开时心神不宁,卧室门都忘记关。保镖在办公室外面——
叶颐进了隆哥卧室,把床头柜掀开,里面垒着几十本大相册。他全都抱了出来,一本本摊在床上,两米的大床几乎都不够铺。
终于翻到了她。
他辨认着她的身材、她的侧脸,将属于她的照片一张一张从相册里揭下来。不敢多看,每一眼都是折磨——照片里的男主角,那么丑陋、凶恶、强势,她因反抗而扭曲的肢体、绝望溢出了镜头。
从抽屉里找出了打火机。
将照片一角对准火苗,那些肮脏和罪恶一块一块被火焰吞噬……他跪在地砖上,火光照耀出脸上的泪痕,他的睫毛微微颤抖。
烧到某一张时,发现这张里有她完整的正脸。面无表情,五官舒展,脸颊潮红像被晒伤的花。因绝望而至寂灭,她清冷得可怕,似将肉身摒弃在了灵魂之外,这一瞬她是解脱的。
叶颐捏紧照片,呆滞了许久。
他多想在那一刻出现在她面前,轻轻抚摸她的脸,告诉她,不会再怕。
最后,他十指颤抖,撕掉了照片里隆哥的部分,将那具丑陋的男身剥离她洁白的身体。照片只剩下一半大小,长条条的,只有她在那里。
赤|裸的身体,三个点。他犹豫片刻,再撕去了她脖子以下的部分,只留下一张没有任何情境的脸孔。
叶颐看着这枚“寸照”,看着荆果独自的脸,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将这张残片放在胸口,仿佛她贴着自己偎依。心口被注入一股暖流,他升起了对未来的期待。
黑色的半透明的底片,也一同跌进火堆里烧成了灰烬。
想起那个被裸|照威胁的女人,他默默对她说:
“荆果,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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