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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村(三)
“露水情缘!”
温琮和储弦鸣异口同声,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而将事情缘由交代清楚的储清徽躺在床塌上,气愤难当,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温琮默默捞起水壶倒了第十一杯水。
这一杯终于是倒给自己的了,虽然掺了点碎茶沫儿,可她还是一饮而尽,试图压住这件事情给她带来的冲击。
从两人费尽千辛万苦将这位“活祖宗”拖回房间至此已有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她和储弦鸣一起哄着储清徽,听她大骂不要脸的偷盗之人,还分别给她揉着被打红了的两只手臂,好让她快些消气。
刚刚临走前她与韩舒伶对了一个眼神,示意对方问清其中因果。
而在韩舒伶消失于她眼前的最后一秒中,她听到了微小的一声“怀珺”。
她知道,这是黎将军的表字。
韩舒伶与黎安是多年的好友,这段时间韩舒伶经常去往锻麟监,很多时候都是黎安负责接她送她,有时碰见温琮也会直爽地打招呼,没有一点将军的架子。
之前黎安救下自己的事情温琮记得很清楚,她一直很感谢黎安,对黎安的印象也非常好。
而这次发生的一切,真真让她摸不着头脑。
没想到这位年纪轻轻就成为大元帅身边红人的黎将军,居然跑到逍遥岛上开酒楼。真是奇闻一件。莫不是军营里的事情太少,或是军饷太少,让她不得不兼顾一些其他的营生讨生活?
更重要的是,听她刚刚说的那些话,她与储清徽可能还是旧识,而且还是发生过矛盾的、关系极差的旧识。
她思来想去,待储清徽情绪和缓一些后,谨慎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谁跟她是旧识,那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储清徽再度升腾的怒气打消了她的念头,她与储弦鸣无奈对视一眼,乖乖缩在一旁等着活祖宗心情好了主动向她们解释。
谁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黎安和储清徽,一个是元灵人,一个是异灵人,一个是十城府的将军,一个是与十城府不对付的风墟大掌柜,两个毫不相干甚至站在对立面的人,任谁也猜不到她们两人竟然有过这样一段露水情缘。
储弦鸣也想给自己倒杯水压压惊,但空荡的水壶让她雪上加霜,她放下水壶,故作深沉发出感慨。
“这就是传说中的……一夜风流?”
没想到姐妹两人都是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勇士,温琮先是震惊地看向储弦鸣,接着看到储清徽飞速坐起身来,周身散发着肃杀之气,便赶紧捂住储弦鸣的嘴,佯怒教育她别乱说话。
“小鬼头,你是不是又欠揍了?”储清徽腾得跳下来,直接扭住储弦鸣的耳朵,“我看是得让夫子多给你加些功课了,看把你闲的。说!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储弦鸣呲牙咧嘴又哭哭啼啼,她可怜兮兮地向储清徽求饶,发觉无用后又转而盯着温琮,盼着温琮帮她说说好话。
温琮站起来给储清徽顺气,慢慢松开她的手:“清徽你先放开,小孩子口不择言,回头我帮你教训她。”
“就是就是,温族长会教训我的。”储弦鸣察觉到耳边的力道减小,也赶忙站起来让储清徽坐在她的位子上,和温琮一起拍着储清徽的后背,“阿姐你别气,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储清徽道:“你少气我几回,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温琮正准备下楼再要一壶水,门外就传来叩门声,她知道那是韩舒伶,便打开房门,迎了她进来。
“没事儿吧?”温琮问道。
“没事儿,都处理好了。”
韩舒伶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拿出身后攥着的银两和香囊,还给储清徽。
“清徽,方才那扒手我已经送官了,从他身上只搜到了这些,你看看还有落下的吗?”
储清徽将东西一一清点,又将那个骚包的香囊重新系于腰侧,笑着说:“没有了,多谢阿伶。”
然后往门口望了望:“刚才那个骗子呢,也送官了吗?”
“她在楼下。”
“那个扒手就坐在旁边偷我的东西,她看到了也不管,任由他胡来。”储清徽越说越来气,“这不正好说明他们都是一伙儿的?所以你可千万不能放过她。”
韩舒伶温声道:“怀珺是这家酒楼的二掌柜,也是我的朋友。我不敢说了解她,但我能保证她绝不会做出这种偷盗之事。”
储清徽震惊了几秒:“没想到她竟是你朋友……但是阿伶,有时候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个什么珺,她当时跟我对视了一眼,也看见了那人偷我东西,可她在干嘛?她居然视若无睹地转头接着喝酒,你说,这不就是掩耳盗铃吗?”
温琮站在一边默默听着,听到韩舒伶只说黎安是酒楼的二掌柜,便知晓了韩舒伶的意思。
黎安和储清徽立场不同,加上她们原本就有“旧仇”,这会儿要是让她们知道了彼此身份,那这栋酒楼可能都要被两人掀个底朝天了。
太恐怖,太吓人,还是能少一事是一事吧。
她继续抬头瞧着两人谈话,目光一转,看见了韩舒伶如上回那样把手挡在嘴边憋笑。
许是刚才闹了一阵,韩舒伶的脸庞是蜜桃一样的粉,柔媚动人。可她的一颦一笑又潇洒自如,还有惯常严肃的气质,混在一起,透出一种奇妙的魅力。
“一定程度上,也算是掩耳盗铃。”韩舒伶说道。
“什么意思?”
韩舒伶摇摇头:“她说她见到你的时候,有些难为情,所以才转头躲了过去。但她的确也瞧见了扒手,为了不惊动那人,她本来准备找个好时机再将他拿下,谁知才刚伸出手,你就一把将那人按在了地下,连带着让她也摔了下去。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你就说她是骗子,又向她出手,这才叫她措手不及。
“所以你说她掩耳盗铃也无可厚非,只不过掩的不是这件事,而是另外一件事。”
储清徽如鲠在喉,她承认,自己当时没有问清事实就动手,完全是出于私仇。
那个人居然看见了她还敢假装不认识,甚至看到她被欺负还默默纵容,这些行为在她眼中就是彻彻底底的挑衅,一如当初那人在床上对她的挑衅一样。
一想起那件事情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那个混蛋,睡得不要脸也就算了,竟然还敢半夜偷偷摸摸自己跑掉!而且一分钱都没有付!第二天还是她把房钱和酒钱一起结算的。不仅如此,那人点的都是最贵最好的东西,足足让她破费了十二两银子,当时她想杀了对方的心都有了。
“这个骗子,怕不是编瞎话唬你玩的。”储清徽依然半信半疑。
还说什么难为情?当初在床上的时候可没见她有多难为情。
韩舒伶早就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劝道:“我觉得,你们应该谈一谈。”
“我才不谈。叫她过来,让我先揍她一顿再说。”
韩舒伶被她的样子逗乐,叹了口气:“不如这样,我这个久居焕亭的人还没有好生招待你们,等找到彭仙人以后,就在这里好好做个东,到时把她叫来,你们聊聊,若她真做了伤天害理之事,我也绝对不会偏袒她。”
储清徽见她十分正经,也说得颇有道理,沉默了几秒便答应下来:“那好吧。本掌柜还有要事要办,今天就先放她一马,到时再找她算账。”
她顺手拿了一个香囊,递给韩舒伶:“当然,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韩舒伶恭敬接过:“那便多谢储掌柜的赏赐了。”
储清徽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你是跟那闷葫芦学的吗?怎的也这般客气。”
温琮:“……”
又道:“当然这也很正常,在一起的时间长了,都会互相影响的。”
温琮正要走出房间,一瞬间,推门的手顿在原地。
她明白储清徽说的在一起并非她所想,但刚好能让她苦中作乐,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喜欢一个人的喜悦。
尽管那是偷来的喜悦。
这样想着,她静止的时间也就多了一些,反应过来时,韩舒伶已悄然靠在她身后,贴着她。
感受到突如其来的温度,她本就停下的手更是没了力气,颓然地扶在门上,直到韩舒伶也把手伸了过来,按住她的手背,轻轻施力。
“不开门,是想留下过夜吗?”
耳后的温热呼吸让温琮脚下一软,迈出去的一瞬间便被门槛绊了一下。她重心不稳,踉跄地朝前扑去,随之被身后的韩舒伶一把捞住。
储清徽的询问声传来,温琮随便应付了几句,探到韩舒伶放在她腰间的手,心思恍惚。
韩舒伶环着她的腰,轻声说:“温族长,莫非你真想留下?”
温琮摇摇头,不敢回头看。
“那你为何不往前走呢,难不成是想我一直这样搂着你?”言语轻柔,手臂的力量却紧了紧,“还是说,你是想让我直接抱你回去?”
温琮发现自己离韩舒伶越来越近,便立马摆脱否认,好似落荒而逃,楼下的喧闹都难以抹去她声音的颤抖。
没等韩舒伶回应,她就迅速转过身子径自往前走,而韩舒伶则站在后面凝视她的背影,习惯性冷着的眼眸缓了下去,逐渐被柔软的情意所取代。
“傻瓜。”
———
逍遥岛是一座庞大的岛屿,距离焕亭不算太远,因着岛上山川、森林、花海兼备,风景宜人,气候温和,历年来许多焕亭人都会经常来此游玩消遣,甚至定居。
温琮几人也被这番景色迷了眼,本该匆忙的脚步慢了一些,嘴边全是惊叹与感慨。
这次她们要找的彭仙人来自鹰族,鹰族人有个习惯,无论群居还是独居,都喜欢住在峭壁悬崖边,仿佛身体里还残存真的老鹰的灵魂。
储清徽深谙这些特性,从六岁到十三岁,她都在鹰族族群里长大。
直到某一天她那不省心的阿爹又一次酩酊大醉,照往常一样往死里打她,这才叫她终于忍受不住,拿起手边的瓷碗用力一砸便拔腿就跑,在雨夜中赤脚跑了一个多时辰,最终离开了让她痛苦煎熬至八年的囚牢。
在风墟她也时常能接触到鹰族人,那些人都像她一样家门不幸,来到风墟只为讨口饭吃。实际上风墟的建立本就是这个目的,是为了给那些惨上加惨的人们一条活路。
“所以弦鸣并非我的亲妹妹,她是我流浪途中捡到的可怜小孩儿。那会儿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力气比较大,手段也狠,没人敢欺负我。可她才七岁,因为吃不饱身子骨弱,所以经常被打、被抢东西。我那时看不下去,就将她一起带着了。”
储清徽拿着从不远处酒肆里端出来的酒,畅饮一口,向温琮和韩舒伶讲述她们的过往。
面前的紫色花海中,储弦鸣正在追着几只蝴蝶跑得肆意,看上去与当年那个骨瘦如柴、被人欺负的小可怜包截然不同,已经重回了孩子般天真烂漫的本来模样。
“那你们后来是怎么找到风墟的呢?”温琮问道。
“不是我们找的。是我阿娘当初路过我们流浪的地方,有几个小孩儿抢她东西,我和弦鸣看不过去,就站出来把那群小孩儿都教训了一顿。后来阿娘看我们可怜,就认了我们做女儿,将我们带到风墟好好养着,这才算是脱离苦海了。
“后来我们再次回到那处,又遇到了那帮小孩儿。他们见了我都吓得不敢动,跟我说自己当初也是被人唆使的,为的是每天都能得到一个蒸馍,不会被饿死。那狗日的元灵人,让他们学了一身的坏毛病,抢不到东西就不给吃的,还要揍他们,气得我当时带着他们就去抄了那人的老窝!
“再后来,我就把那些流浪的小孩都接回了风墟,现在也都在我身边,就是阿禾和阿飏他们。”
温琮和韩舒伶静静看着她,默然不语。她们不知道储清徽和储弦鸣竟有如此坎坷的故事,不知道风墟竟是给异灵人提供的一个避难所。
两人都把头低下,为自己先前对风墟的武断评价感到惭愧。
温琮怅惘着,想着储弦鸣当年经历的苦楚,也就想到了自己。
原来普天之下都是这般,幸运者少之又少,不幸者才是大多数。少数的幸运者通常不大会珍惜自己的幸运,而不幸的大多数,又有谁能为他们冲锋陷阵搏出一条出路呢?
到头来也只是以少为贵,偌大的太阳只能温暖几片最新鲜的花瓣,不幸掉落在地的,便只能在新鲜花瓣的阴影下失去享受阳光的机会,一辈子被忽视、被抛弃,最终没入泥土,被迫化作春泥,再去饲养那些新鲜的花瓣,使它们更鲜艳、更美丽、更精彩地绽放。
没有天理。
温琮思索许久后,心中就只有这个感慨。储清徽瞧她眼眶都有些发红,抬手往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我跟你讲这些话可不是叫你可怜我的,瞧你那样子,多大了还这么爱哭。”
温琮百口莫辩,如储清徽所说,她确实是个爱哭的人,只不过这些年她几乎将眼泪都哭干了,最近认识了这几位朋友,泪水上涌的感觉才又重新找了回来。
另一旁韩舒伶则饮尽手中的酒,伸手靠近她的额头,轻轻揉了揉,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像在做一个十分自然的动作。
“猛虎之勇毅,鲸落之崇高,清徽,你阿娘是异灵人的英雄。如果可以的话,哪日我们再回风墟,你定要带我去见见她。”
韩舒伶看着储清徽,少见的炙热眼神展露出她发自真心的敬佩。
储清徽搭上她的肩,同她一起走回去还碗:“没问题,我阿娘向来广交善缘,如果知道有野徒之外的人这么挂念她,她肯定会很开心的……”
温琮的目光随二人转移。
猛虎之勇毅,鲸落之崇高,你阿娘是异灵人的英雄。
她揣摩起韩舒伶的话,总觉得之前在哪里听过。
很快她就从记忆里搜索了出来,那是阿娘离世不久后有人寄给她的一封信,上面也是这样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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