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流沙

　　钟灵说要走了的时候，我不吃惊。早就发现她近来为走做准备。她把赏赐都换成了银子，假装不经意的留礼物给乐队里她喜欢的人。

　　“姐姐，我知道你觊觎我这把琵琶很久了。”她笑着，“送给你吧。”
　　我不接，戳穿她，“最后轮到我？”
　　“说明你重要。”
　　小叶紫檀象牙琵琶，“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这是父亲留给我的。”塞到我手上，“确实是舍不得送你。可是它太漂亮，太招摇了。不能带着它。你帮我照顾好它。”
　　一时语塞。这是这个女孩儿从故乡到他乡，一路相随的，它太贵重了。
　　“当做是给你的报酬，送我和小权出城。你帮帮我。”她冲着我眨眨眼。
　　“改主意了？不是说要等他封侯拜将再明媒正娶吗？怎么现在宁愿当逃兵也要在一起了？”我笑她。
　　她笑说，“这样是不是更好？”
　　姐妹一场，只要你开口，你需要，我肯定帮。

　　这个家，现在能大摇大摆带着侍女出门去的，除了主子们，也就是我了。外人看来被石崇宠溺的任意妄为的我。这是石崇许诺过的给我的自由。他理解的所谓自由。

　　今年这个春节，城防安保很紧张。楚王司马玮和淮南王司马允等纷纷赶来洛阳。当初杨骏火力全开把诸王赶到地方，是怕诸王实力强大，与其等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合纵连横，不如分而治之。等政局稳定，至少是杨骏看来，政局稳定，坐视这些诸侯在地方做大做强，难以控制，又成了杨骏的心头刺。特别是好勇斗狠的司马玮，这个司马炎第五个儿子，留在自己的封属地，成了是杨骏的心病。此次司马玮主动申请回洛阳，正中杨骏下怀。

　　同样是去是留的决定，时机是多重要。人家不想走的时候，怕人家分权，赶人家走。现在怕人家做大，又让人家回。

　　可天底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如意才是常态，哪来的那么多神来之笔？谁又能准确的知道到底是谁中了谁的锚，谁如了谁的意呢？

　　小研溜出府寻刘琨大半日才找到人。把通行令腰牌交给我的时候，反复叮嘱，“刘大人说，最近城防异动，感觉不太对劲儿，叫我提醒你最好不要出门。实在不得已非得出门，必须快去快回。天黑之前，他若没看到令牌还回去，他就出来找你。”
　　想象得到他是怎么样的啰嗦。我摸着这块通行令牌，犹豫着，“钟灵，非要今日吗？缓缓行不行？咱们能不能等春暖花开了再走。”刘琨速来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说异动肯定情况不对。我也怕这一点就着的局势，咱这小民，引火烧身，犯不着。“咱等石大人这次回来，我给你讨个赎身的赏，咱们堂堂正正地离开。不一定急于此刻。”
　　“绿珠，我知道你的好意。你有什么实宠，还能瞒过我的眼睛？你在大人那里说话能有什么分量？”
　　“那是你有所不知。石大人对我可真是一往情深，情深似海，海枯石烂......”
　　“三生三世，永生永世。你挂嘴边的。我都替你记着呢。”她认真地看着我，“绿珠，咱不能这么自己骗自己的活着。你骗不过我的眼睛。”

　　“大人现在对你貌似合顺，你我心知肚明，我们这种乐人在他们心中是个什么玩物。偌大的府苑，谁又是真的瞧得起咱们？别拿我去欠这个人情。人情欠得多了，你就得想办法还了。别为难自己。哪天你若是真跟定了他，也是你愿意，与旁的无关，不用委曲求全。”钟灵道，“小权的主子要他去做死侍，他偷了他的身契，今日不走，怕是他主子发现了也饶不了他。我能等，他等不了了。”

　　你看也不是谁人都觉得做死侍是个机会。
　　我思索着。石崇此刻不在洛阳，大戏要开罗，他怎么会不在呢？他没从荆州赶回来，说明火候还没到。自家姐妹提要求，当需要时就出力，不再犹豫。“走！我送你。”时间紧迫，带上腰牌，年宋驾车，小研在家躲好，钟灵扮小研。咱们快去快回。

　　黄昏时分，我送他们出城。马车上，钟灵紧握我的手，我甩开，她又紧握。“干嘛？”眼里都是光，是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吧。和相爱的人，携手到老。
　　老实说，我有点羡慕。

　　“舍不得我？后悔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逗她，“再考虑考虑，若是跟了哪位大人哪个爷儿，锦衣玉食，半个主子。”
　　“青梅竹马，吃糠咽菜也美满。”
　　“或者咱也不是非得找个人嫁掉，跟我也行，我可咸可甜。”
　　“你？你连自己都不见得保护得了。你嘴跟淬了毒似的，天天跟你说话添堵？”
　　“重色轻友。”握紧她的手，“你要狠狠的幸福。”

　　给她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这是我战友出嫁，不能寒酸。“钟灵，我以后会想咱们一起的日子。”不知何时还能在一起弹琴喝酒。
　　“放心吧。等我和小权安稳下来，我悄悄托人给你带口信的。”
　　“别，万一，被发现了，又被抓回来。逃兵被抓惩罚很重的。”如果不是为了他，你自己有什么必要跟着他逃亡呢？傻妹妹。

　　她拍着我的手，觉得不够，狠狠地抱住我，“你这丫头，琵琶弹得是真好，比我还是差一些。这嘴巴毒，真让人讨厌。身子骨又弱，又爱为人强出头。真是让人不放心的家伙。我会想你的，琴声的。深宅大院，不好混。少喝酒。灌醉自己，就可以少点烦恼了吗？本来脑子就不好使，整日宿醉，不是就更不好使了。傻子，你给我好好的。”

　　啥，我这么励志的人生，这么乐观积极的人生态度，在姐妹你眼里我就这么颓丧？笑了笑，把习惯性想怼人的话咽下去。从来真话逆耳，我得听。
　　“我们都好好的。”回抱她。有点舍不得。
　　下了马车，她走了几步，又转回过来，拥抱我，“从今以后，我自由了。等安稳下来，我一定想办法给你带口信。哪天，石府混不下去了，千万别犯倔，天大地大，怎么还不是活下去。来并州找我，姐妹给你托底。”
　　我答应你。
　　但是并州？我想了想，很久以后，那里对你们有胡人血统的，也许小日子过得还不错，我一汉人，就不好说了。
　　“妹子，你好好的。”回应她，深深抱了她。
　　这一别，是不是就是永别？

　　她向着她心爱的男人跑去。

　　如果，故事，就定格在这里，就happy ending，该多好。
　　“你，就是绿珠？”小权看着我，做最后的确认，像猎人等着他的猎物。然后，手一挥，七八个侍卫出现。抓我带这么多人，对我，过于隆重了。
　　“孙大人等你很久了。”

　　年宋拔出了剑。
　　钟灵凝固了，“小权，你这是要干什么？！”
　　“把她送去给大人，换银子，拿身契，咱俩也不用浪迹天涯了。”他的男人拔剑，刺向年宋。

　　“你卖了我姐妹，去换前程？”
　　他道，“你让开。”
　　钟灵毫不犹豫跑向我，拉我置于身后，“小权，放下刀，咱俩现在走，我们有足够的家当，谁稀罕什么狗屁孙大人给的几个银子。”
　　“孙大人许我百夫长。”他道，“钟灵，你让开，我保证让你一生富贵。”

　　刀剑无眼。
　　年宋边迎战边引导着我们逃跑。上马车已经来不及了。钟灵紧紧拉着我，他举刀不顾一切的劲儿，为了荣华富贵什么都可以牺牲，这种男人不值得托付。这一刻，她毫不犹豫选择了救我。
　　慌不择路。

　　“绿珠”，她呼吸急促，突然脚步放缓了，“绿珠，我跑不动了。”
　　我停下来，看着她，雪染红了她半幅裙摆。
　　她倒在我怀里。
　　“绿珠，对不起。”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起来，快跑！”年宋一手拉我，一手挥剑。
　　有箭射来，年宋竟把我裹在怀里。肉身当盾。来得太突然了，我宕机在原地。
　　“快跑！”看着奋力还击的年宋，刀光剑影中，我好像还看到了一些火花。他的呼喊声离我很远。
　　什么情况？这个剧本，是个什么情况？

　　那几个大汉倒地。
　　是衍月，带着十几个家丁。

　　年宋走上前，一脚踩住小权握剑的手，剑锋抵着他的脖颈。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不能。
　　“大爷，放过我吧！都是讨个生活。”
　　“钟灵是个好姑娘，你好好陪她。”
　　一剑封喉。

　　百夫长？钟灵包裹里的是我此刻能拿得出的所有现值身家，足够你们一辈子体体面面的富足生活。从西域到洛阳，你俩也是历尽甘苦走在一起。可这都抵不过一个人蠢蠢欲动的野心。

　　我冲过去，抱着钟灵，摸摸她刚刚还鲜活的脸庞。妹子，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我能这么事不过心，是因为我笃定我不会死在这个时刻。
　　我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这是我的外挂，可不是你的。是我居高临下的傲慢，轻视了这个险恶的世情，是我害了你。

　　我不需要谁把命给我。
　　我承受不了这份沉重。
　　如果你知道我是个什么货色，你就明白，我这种人，从来不值得谁为我。

　　“这会儿知道害怕了？！你长脑子是做什么用的？！先上车！”衍月正要继续教训我，她收住嘴，因为看到了熟人。
　　“容姬！”她大声喊。当街大声喊人，声嘶力竭，这不是名门女子该有的风范。有种不好的预感，是不是出事在今晚？
　　不远处，有个女人带着两个婢女走来，秋色长袍，眉目如画。
　　衍月几乎是冲上前去，惊呼，“你怎么在这里？！快上车！”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