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国记：扶摇洛水寒

　　“姑娘跟了这么久，还是出来吧。”语孟在黑沉沉的森林里停下脚步，对着暗处说了一句。

　　洛雪听见这话微一迟疑，还是从树后走了出来。语孟回过头来看着她，洛雪这才看清了她的长相。当年安阳公主在宫里溺亡时才只有十八岁，如今魂灵仍旧是当时的模样，容貌娇俏柔媚，又有些贵族子嗣的傲气。

　　方才洛雪借着灯火在密林里走了片刻，很快就在一条蜿蜒的小路上寻见了她与舜英。洛雪本想直接上去挥剑斩断两人手上的红线，不料那二人却双手紧握，她担心冒然动手会伤了他二人，只能远远地跟着他们身后寻找时机，结果跟了没多久就被安阳公主发现了。

　　“四姑娘一路跟着我们，莫非与我们同路？”语孟警惕地看着洛雪，一只手仍旧死死地抓着舜英。

　　舜英站在她身旁一言不发，面无波澜，果真像是失了心智。

　　“公主，我是来带兄长回去的。”洛雪不动声色地说。

　　“上月还喊我嫂嫂，今儿怎么这么生分了？”语孟笑道。

　　“公主，人世间的姻缘皆由上天注定，你与他缘分已尽，何苦非要强求？”洛雪一边说着，一边试探着靠近二人。

　　“强求？”语孟冷笑道，“七年前他说过要与我生死相依，我今日不过是了了他的夙愿罢了。”

　　“公主，他在阳间已有妻儿，你怎忍心要他抛妻弃子随你而去？你叫他们孤儿寡母以后怎么过？”洛雪劝说，“前阵子相处下来，我见公主对紫苏百般疼爱，也是仁爱之人，如今为何要行这不仁不义、违逆天道之事？”

　　语孟闻言笑得浑身发抖，眼圈也红了起来：“天道？他与那女子便是郎情妾意、天造之合，与我便是人神共愤、违逆天道？为何你们个个都这般恨我！”

　　洛雪一时哑然无语。

　　“我想要的不过是寻常女子的生活，这样简单的东西，为何我蹉跎了一世也得不到？为何她那么轻易就能得到？她明明样样都不如我！”语孟越说越凄凉，忿然间竟失了理智，忽从袖中掏出一包绛红色的砂土朝洛雪抛洒过来。

　　洛雪连忙闪身躲开，砂土大半撒在了地上，但仍有少许落在了她肩上，肩头顿有一股灼伤般的疼痛。

　　“这是那千秋给我的噬魂散，能叫魂魄灰飞烟灭，方才若不是我对你手下留情，你如今已成一堆焦土。”语孟冷色道，“念你前些日子待我不薄，我不想杀你，但你若再跟来，休怪我心狠，叫你再也回不了阳间！”说完，她就带着舜英离开了。

　　洛雪抱臂倚在树上暂缓片刻，一直等到那二人走远才又跟了上去。

　　她远远跟着他们，眼见他二人快要走出树林，她也仍然无法近身，回头看见引路的灯火似乎暗了一些，心中不由得焦急起来。

　　“看来，只能赌一把了。”她在心中忖度一番，心想如今舜英失了心智，不能自己行动，若是假意袭击他二人，这安阳公主必定会全力护着舜英，难免会露出一些破绽，到时就能寻找时机去斩断那红线了。

　　她一面想着一面快步追上了那二人，待到只有一丈远时，她从树后闪身出来，说了句“公主，冒犯了”，就举剑朝她刺了过去。

　　语孟闻声惊惶转身，大喊一声“小心”，挺身去护舜英，闪躲间果真顾不上那红线。洛雪瞅准时机，一个箭步冲上去要斩红线，不料舜英却忽地转身抱住语孟，将后背坦然亮给了洛雪。洛雪一惊，急忙收剑，就在这时，舜英手上的红线飘飘然从袖中掉了出来。

　　洛雪愣了一愣，冷笑道：“还道是兄长是被千秋和安阳公主掳了去，原来竟是自己跟公主走的，亏得我们一个个还四处奔波舍命来救你！”

　　一旁的语孟也是瞠目结舌：“你不是已经丢了心窍？怎会突然醒了？”

　　舜英扶住她，先是问了句“你有没有事”，又说：“我也不知是为何，我进了这林子走了没多久就有了意识，红线也自己断了。”

　　语孟一把抓住他的手，含泪说道：“这么说…你当真是自愿跟我走的？”

　　舜英还未回答，洛雪就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这是自然了，想必舜英哥哥一见公主，就将家里的妻儿抛在了脑后。紫苏前日里还问我爹爹什么时候去救娘亲，我这就回去跟他说你爹爹不要你了便是。”

　　舜英顿时面露窘色：“四姑娘，我并非如此薄情之人，只是想那千秋叫我想起了旧事，我先前确实负了公主，如今心里一团乱麻，不知如何是好。”

　　“哥哥何须同我解释？他日地府相见，哥哥去与嫂嫂解释便好。”洛雪淡淡说道，“哥哥今生惹下这么多风流债，不知到了来世要被斩作几段来还债。”

　　舜英愈加局促，一时无言。语孟见舜英心里似乎有了些波动，微微蹙额，上去拉了他就走。

　　舜英不知所措地随她走了几步，停住脚步说：“语孟，我…”

　　语孟失望地看着他，眼泪又涌了上来：“莫非，你又要弃我而去？”

　　舜英张了张口，还未回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没用的东西，早知如此，那日我就该叫你魂飞魄散。”

　　两人惊慌看去，见来人果真是千秋，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语孟被吓得浑身僵住，舜英将她护在身后，对千秋道：“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你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你究竟将漓夏掳去了何处！”

　　千秋面色冷冽，目光凶狠，说道：“我已成全你与公主，你不去与她再续前缘，为何还要惦记我妹妹？我平生最恨你这种朝三暮四之人，既然你下不了决心，那我再送你一程如何？”

　　舜英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千秋就从袖中取了噬魂散朝他二人抛洒过来：“等你二人一同化作尘埃，就能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你也无需像这样摇摆不定了。”

　　舜英下意识地抱着语孟背身过去，心中闪过一刹那的惊恐，然而这恐惧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我一生为情所困，负了她又负了漓夏，如今化作尘埃随风流浪也是报应。想到这里，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灵魂散去。

　　不想就在这时，洛雪忽然对他大喊一句：“哥哥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舜英惊诧转身，只见洛雪持剑指着千秋，那噬魂散竟像是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在了外面，纷纷扬扬飘落在几尺之外的地面上。

　　“子都先生说这结界怕是抵挡不了多久。”洛雪微微侧身，对子都道，“哥哥快带公主去渡河，是走是留，全凭你断。我只等你到灯熄之时，到时你若不来，我便自己回去。”

　　舜英点了点头，道了声谢，拉着语孟往林外而去。

　　千秋冷眼看着舜英和语孟离去，似笑非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水家的四小姐。”

　　“千秋公子觉得诧异吗？那日你在洛水河畔赠我离魂丹时，就已经料定我今日会来了吧？”洛雪说道。

　　“不错。”千秋笑道，“可见人再聪明，也终究难逃天命。”

　　“天命？公子指什么？”洛雪问道。

　　“天命就是，”千秋狰狞一笑，“你今日必定会死在我手上。”

　　洛雪心里一沉，说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无冤无仇？”千秋笑道，“姑娘可还记得，十一年前为你诊病做法的巫人时雨？

　　洛雪一怔：“莫非，你认得那巫人？”

　　“不错，那巫人正是先父。当年我妹妹算出你是个祸国殃民的灾星，我父亲不惜违逆天道，也要将那卦象告知水国君侯。谁料你那愚蠢的爹娘和兄长竟然不信，最后不仅让我父亲遭了天谴，还连累百万国民与你们一起家破人亡。结果你这祸害竟还有脸为他们祭祀，假惺惺地故作慈悲，你们水家人果真个个都是假仁假义的卑鄙小人！”

　　洛雪听见这话，不由得心惊胆战，内心里一阵绞痛，脚下晃动两步，心神彻底乱掉，手上的剑也掉落在地上。千秋抓住时机，一掌破了她眼前的结界，洛雪被他震得跌倒在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千秋缓步上前，眼睛里露出凶光。洛雪惊恐地想要逃跑，却被他一脚踩住了右手。她痛得叫出声来，回头看去，只见千秋不知从哪里抓来几张符咒，朝着天上一撒，口中念动咒语，一阵狂风在林中遽然而起。

　　引路的灯火登时暗了下来，森林里忽明忽暗，千秋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愈发的诡异可怖：“你若真觉得愧对你的父母和人民，直接去死不就好了。”

　　话音刚落，灯火彻底熄灭，森林淹没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洛雪心里一阵绝望，一股巨大的恐惧黑沉沉地向她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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