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戒]生也有涯

　　“今天就到这里吧。”将手中账册合上，斯黛拉放下羽毛笔，揉了揉眼睛。
　　几个会计算的骑士们陆续起身行礼，按序告退。
　　“温、温斯顿小姐。”斯黛拉刚刚出门，便被人叫住。
　　暗叹一声转过头去，果然是伊欧墨，她习惯性拉起了兜帽。
　　少年的眼神黯淡了一点，随即又鼓起勇气：“小姐，您一定要离开洛汗吗？能不能……能不能留下来？”
　　“抱歉，不能。”
　　少年露出一点受伤的表情，整整一年，除了公事，除了有兄长妹妹陪同，喜欢的姑娘根本不给他独处的机会，他就是个傻子，也明白为什么。
　　兄长劝他说他还年轻，斯黛拉也并非心有所属，他完全可以等一等。希优德到底年长一些，又是多年的王储教育，看得出他们虽年貌相当，自家兄弟明显不如人家姑娘成熟，而以斯黛拉的相貌能力，根本不会被“前元帅之子，洛汗王室贵族”之类的头衔吸引，能追上女神才怪。
　　只是少年毕竟是少年，难以忍受等待，更何况……
　　他想起那时重伤几死，半昏迷中听见的柔和嗓音，在兜帽下窥见的容颜，那一瞬天地失色；又想起晚宴之后，少女半醉后妩媚旖旎，肆无忌惮地指点江山，评论人物。他根本不记得她说了什么，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如鼓。
　　然而只有一瞬而已，一个人，一个男人找了来，她迷离的紫眸看过去，下意识就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他从未得到过的笑容。
　　可是凭什么？
　　他青春年少，那人已近中年；他是元帅之子，那人只是个游侠……斯黛拉离开一天一夜，回来后就决定离开洛汗，他也想了一天一夜，最后决定，无论结果怎样，不试一次，始终不甘心。
　　“我、我爱慕您。”他大声说，说出第一句话，后面的便不难了，“我想娶您为妻……”
　　“不行！不需要！”斯黛拉忽然全身一颤，一手按着领口，一手环抱住自己，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走开！”
　　不是没有想过她拒绝，却没想过她如此不留情面，少年的脸一下涨的通红，却见斯黛拉松开了抱着自己的左手，右手狠狠压着领口，闭了下眼，语气平和了许多：“抱歉，我失态了。不过，我也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是我打扰了。”自幼的骑士教育在这一刻发挥作用，少年尽管尴尬又失落，依然维持着镇定的风度，行了一个骑士礼，默默走开。
　　斯黛拉没走，只剩下一个人时候，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紧紧按着领口的手松开，紫晶吊坠在洁白的肌肤上硌出深深的红印。她垂目看着地面，又似乎在看向无形深渊里某个渺不可知的位置，低低开口，似乎在说给什么人，又似乎说给自己：“不可以。”
　　她又按住领口，神色里透出坚毅和决绝：“不可以。”
　　烛火在宫殿高处闪耀，粗大的石柱后，一个小小的金色脑袋探了出来。
　　“伊欧玟？”斯黛拉松了口气，露出一个微笑，柔声道，“这么晚了，怎么不去休息？”
　　“不想睡觉。”伊欧玟小声道，见斯黛拉带着点笑意看过来，有点慌张，不觉添了个蛇足：“我……我啥也没听见。”她说完就反应过来，连忙捂住了嘴，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斯黛拉失笑，摸了摸她金色的发顶。
　　伊欧玟靠着斯黛拉。她的父亲死后不久，母亲也因悲痛过度去世，洛汗王后离开更早，她都没有印象，王宫中的女仆和出入宫廷的贵妇们身份不如她，恭敬照料多，怜爱教导少直到斯黛拉出现，不知不觉，就把对母亲和长姐的期待投射过去。
　　“你真的不能当我嫂嫂吗？”她忍不住嘟起了小嘴，“我很乖的。”
　　“我很乐意做你的姐姐。”斯黛拉柔声道。
　　伊欧玟的声音又低了一点：“哥哥不好吗？”
　　“他很好，是我的问题。”斯黛拉摸了摸伊欧玟的头发，忽略心中突然涌起的不适，“我不爱他。你哥哥应该娶一个彼此相爱的人。”
　　“爱？”金发女孩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以前的保姆芬妮，我小时候睡觉之前，她都会讲故事。后来她爱上一个骑士又嫁给了他。可是我又听说那骑士爱上了别人，对她很不好。我去问哥哥们，哥哥们却说那是私事不好管。爱是什么？她那么好，为什么她的丈夫不爱她呢？”
　　伊欧玟九岁了，身高比起去年初见时高了不少，正是从童年向少年转变的时候。这时候的女孩子们，对爱情已经有了朦胧的幻想。尽管……斯黛拉还是觉得，应该让她留着一些美好的期待。
　　“爱……”斯黛拉按着领口的吊坠，扬起一个温柔的笑脸，“如果伊欧玟公主愿意回到床上去，我倒是可以给你讲一个睡前故事。”
　　伊欧玟眼睛亮了起来，立刻拉着斯黛拉回卧室，乖乖窝进被子里，眨巴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让人看一眼，心便化了半截。
　　斯黛拉坐在床边，从前到后抚摸着她的发顶，略略思索了一会，讲了罗马神话中灵魂女神普赛克故事。希腊罗马神话故事无节操毁三观者极多，这个故事却是难得的例外。
　　淡淡的光辉自魔杖尖端涌出，组成无数灵动的彩蝶，彩蝶互相融合，伴随着娓娓道来的讲述，形成了一幅迷人的长卷。
　　普赛克的美貌、维纳斯的妒忌、丘比特的失手、华美的宫殿、阴冷的冥河……一直到生出蝶翼的女神，在斯黛拉的时代，这个故事已经不那么广为人知，但如《白雪公主》《灰姑娘》《睡美人》《美女与野兽》这样经典的爱情童话里，或多或少，都能看见这个故事的影子。然而比起它所影响的诸多爱情童话，神话人物本身带来的爱欲与灵魂相契合的观念，才是斯黛拉最为欣赏之处。
　　蝴蝶般的光点消散，伊欧玟听得如痴如醉，娇嫩的小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等到结束了还十分不舍。
　　“还想听。”伊欧玟的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扯着斯黛拉的袖子，娇声央求。
　　“明天再给你讲一个。”斯黛拉失笑，在她额上亲吻了一下，“现在睡觉了，宝贝儿。”
　　第二天，伊欧玟破天荒早早换好了睡衣，斯黛拉终于交接完所有账目，准备第二天启程前往褐地，也早早来到她的卧室。
　　薄薄的光晕如田野上盛开的花朵，这一天她给伊欧玟讲的，是《傲慢与偏见》。
　　很少有作者能像简奥斯汀一样，用现实题材书写出如童话般的美好故事。独立的伊丽莎白，柔善的简，肤浅的莉迪亚，妥协的夏洛蒂，性情的差异带来不同的选择，而不同的选择则迎来不同的命运。她是后世无数爱情小说的鼻祖，却又超越了它们全部。她是轻快的，整个故事没有任何死亡和沉重的阴谋，只有如田园牧歌般的流畅，她又是沉重的，展现了少女们在婚恋中遇到的诸多困境，直到两百年后，仍具有现实意义。
　　“好了，”斯黛拉摸摸伊欧玟的小脸蛋儿，随口问道，“昨天和今天的故事，你最喜欢谁？”
　　“我……”伊欧玟张了张嘴，她生活的环境更赞赏为爱付出，因爱无畏的灵魂女神普赛克，但就她自己而言，她更喜欢伊丽莎白，尽管有所缺陷却也聪明独立的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她小声说，“我喜欢伊丽莎白。”
　　“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对家人好，尽管达西英俊又有钱，但他一开始的确看不起她的家人，伤害她的姐姐……”她皱了皱眉，似乎有什么难以表达清楚，沉默了好长一会，才忽然道，“我觉得，其他人最后都是谁谁的妻子，而伊丽莎白，她既是达西太太，也还是伊丽莎白。”
　　斯黛拉这次是真的惊讶了，她只是讲了两个结局不错自己也还算喜欢的故事，没想到伊欧玟还真的有所触动。
　　“我知道，别人肯定都喜欢普赛克，哥哥们也一定这样，可是……我喜欢伊丽莎白，就像……那天你说的那些国王和将军，哥哥们不赞同，我却想了很久，觉得很有道理。”
　　斯黛拉一愣，伊欧玟又继续道：“你不喜欢那些将军和国王们，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将军和国王才算好？”
　　尽管对当面诋毁了朋友的养父和先祖有些抱歉，斯黛拉从不认为自己不该表达不同于他人的观点，既然伊欧玟问道，便继续了下去：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在我的观点里，哪怕算上第一第二纪元，优秀的军事指挥官也非常少有，不，我应该诚实点，没有。如果非要矮子里拔将军，基本合格的也许能有那么几个。至于近期的，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
　　“谁？”伊欧玟来了兴致，从洛汗到刚铎贵族挨个想了一遍，没觉得有谁特别突出，难道是精灵？或者矮人？
　　“亵渎者阿佐格。”
　　“谁？！”伊欧玟以为自己听错了。
　　“半兽人指挥官，亵渎者阿佐格。”斯黛拉又重复了一遍，“你没听错。”
　　“怎么……怎么可能……”
　　“五军之战最大的胜利，应该是毁灭者阿佐格死亡。”斯黛拉看着伊欧玟合不拢的下巴，认真分析，“不在于这个半兽人战斗力有多强，而在于他是少有的，甚至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够指挥多兵种协同作战的半兽人军事指挥官。他的儿子或许能算半个，但也死了。”
　　“戒灵也许能胜任军事指挥，但他们受限太多，阳光、水、火、倾向光明的魔法，每一样都能驱逐甚至伤害他们。而且他们本身是人类，就算堕入黑暗，和这些黑暗创造出的生物仍有隔阂。其他半兽人……智力是硬伤。”
　　“阿佐格死了之后，大型战场上从来没出现过沙虫和魔蝠，尽管这些黑暗生物依然存在，可很难与其他黑暗力量配合协同，而单兵种小规模出动，又浪费了它们作为战争机器钻地飞天的能力。这些生物，包括半兽人在内，天性凶残、智力低下，比人类、精灵和矮人远为无序，能将这样的生物组成令行禁止的大军，阿佐格的确是个优秀的将军。”
　　“不过他也不算合格，五军之战中，沙虫本可以将地洞打到联军后方，魔蝠、食人妖之类也该率先出动，打乱阵型、摧毁防御，避免在战力优势的情况下展开混战和巷战。他却执着于正面战场的较量，执着于和孤山之王一对一比武，白白浪费兵力和自己的命。”
　　“不过他的对手，无论矮人王还是精灵王都不合格，半斤八两吧。”
　　“可是……可是……”
　　“可是他是半兽人？”斯黛拉正色道，“你不该轻视你的敌人，洛汗王女，你要了解它们，如同了解自己，否则你终会被它们所败。”
　　伊欧玟愣了愣，忽然坐起身，稚嫩的小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那是一国王女才有的风仪：“我明白了，您继续说。”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比合格的将军更罕见的，是合格的王。战场上武力强悍杀敌无数的是低级军官，将军要做的，是保护自己，掌控全局。而王的战场，在战场之外。”
　　斯黛拉看向远方，似乎是在看着自己的世界里，那许许多多留驻在史书上的帝王将相。“伊欧玟，士兵服从将军，将军忠于王庭，那么王呢？王应该忠于谁？血脉？还是荣誉？”
　　伊欧玟又愣了，她的目光不自觉向外看去，穿过伊多拉斯的重重屋宇，射向更为渺远的方向，那是洛汗广袤的草场，星空之下，长风呼啸而过，骏马在其中奔驰，牧人在其中劳作。
　　“不。”仿佛有什么在心中破土而出，她双唇颤抖，双眸闪亮，声音稚嫩而坚定，“王应该忠于他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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