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发现场

　　迎面吹来的风有些燥热，将本就不平静的思绪搅和得更乱了，贺华接过一只大手递来的头盔，心不在焉地戴在了头上。
　　调节带扣了好几次都没扣紧，他感到明显的不耐烦，于是想把头盔摘下来还给那堵横在他面前的“墙”。谁知刚碰到头盔，那只大手又压下来了，带着点薄茧的长长的手指滑过他脆弱的耳朵和敏感的下颌，熟练又轻巧地将两条调节带牢牢系好。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贺华面对着眼前这个年纪比他小，身量却比他高大的少年，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尤其在看到他这副熟悉又锋利的眉眼之后，那些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复杂的情绪又翻涌上来了，他垂下眸，眼睫的阴影盖住了眼角那颗泪痣，心情沉重地开口道：“你……难道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姜至虎深深地注视着他，“关于什么？”
　　“……”他沉默着，难掩伤感地叹了口气，“关于你父亲，关于他的死。”
　　“那你现在有结论了吗？”
　　贺华抬起头，有些惊讶又有些意外地迎上那两道灼热的目光，“还没有，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结论的。”
　　姜至虎一直低着头，来迁就他随时躲避的姿态，然而，当他的眼神毫不避讳地迎上来时，慌乱和躲闪的人反而成了自己了，他点点头，轻声附和道：“既然如此，等你想说了，或者时机成熟了，你再告诉我也不迟。”
　　贺华不知道他口中所谓的“成熟的时机”是指什么时候，但他现在显然松了口气。待姜至虎坐上摩托车发动引擎之后，他很顺手地攀住他的肩膀，一抬腿就坐上了摩托车的尾座。
　　“你是怎么说服那个顽固的方先生的？”说着，两只手很自然地伸到前面去，紧紧抱住了少年人那劲瘦又结实的腰身。
　　两人靠得如此之近，贺华的前胸都要贴上姜至虎的后背了，姜至虎浑身紧绷着，感觉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好在车子的引擎声足够响，稳稳盖过了他倏然加快的心跳声，以及那回复的话语中夹杂着的极不自然的腔调。
　　“秘密！但是，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也不是不行。”
　　“你卖什么关子呢！”
　　“没卖什么关子，贺警官，你想知道的话，也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吧！”
　　“臭小子，我还能有什么秘密啊……”
　　他小声说着，声音被呼呼吹过的风带走了，也不知道正在开车的姜至虎有没有把这段话听进去。
　　难得有一天休假，贺华却一大早就起来了。
　　他昨晚上睡不着，一会儿在想黎淑华的事，一会儿又在想姜力山的事，每回辗转反侧，脑子里总会响起方城那义愤填膺的声音——“贺警官，我希望你明白，我这么做不单单是为了这个案子的凶手，更是为了现实中那些和黎淑华一样活得憋屈的同妻，以及那些被侵犯了却不敢发声的未成年！这就是我执意要报道这篇新闻的理由！”
　　后来他干脆不睡了，从地上爬起来开了台灯，把姜至虎翻过的几本高中数学仔细查看了一遍，还强迫症似的改了几道他做错的练习题。
　　夏天天亮得特别快，六点还没到呢，台灯的光就完全被外面的晨光覆盖过去了。贺华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几乎整晚没睡，他揉了揉眼，起身给还在熟睡中的姜至虎掖好被角，随后走出阳台伸了个懒腰。
　　洗漱完后，他又在厨房里折腾了近一个小时，做了两大碗面，顺带熬了个高汤。
　　姜至虎那小子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天累着了，睡得非常沉，虽然他今天要回派出所报到，迟到了还有可能会挨批，贺华终究还是不忍心叫醒他，自己在厨房里静悄悄吃完了早餐。
　　之后他关了空调，开窗走出阳台给他那些花花草草浇水。
　　浇水浇到一半的时候，姜至虎终于慢悠悠地醒过来了，贺华没回头去看，但听见了浴室门被推开的声音，还有自来水“哗啦啦”流动的声音。片刻后，刷着牙沾了满嘴泡沫的高大少年出现在他身后，拿着浇水壶的手顿了一下，贺华往阴影的方向轻轻一瞥，轻声说：“厨房里有面条，你吃了再去上班，还有，我今天休息，你可别开你那辆摩托车回派出所。”
　　姜至虎问：“你不在，我干什么？”
　　“听从领导指挥。”
　　“哦。”
　　“让你写的检讨书写好了吗？”
　　“没。”察觉贺华脸色有变化，他立刻补充道：“我会写的，很快就能写好。”
　　贺华似信非信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继续浇水去了，过了半晌，只听姜至虎在他耳边沉声说：“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后背一僵，连带着浇水的动作也停住了，“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你是指这两天发生的事。”
　　“就因为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晚上睡觉才会经常做噩梦，贺警官，和我说说吧，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因为那个三流记者的话对自己的决定产生动摇了吗？”
　　“谁动摇了？”他有些恼羞成怒，“姜至虎，就算你很有洞察力，也不代表你能轻易看穿一个人的内心，别这么狂妄自大地和我说话！”
　　姜至虎连忙举起手做投降状，“好，就当我乱猜好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把那个三流记者的话太放在心上。确实，他说得也有道理，但那应该是他考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贺警官，做人要实际点，你当时所做的选择，最终只能成全黎淑华，将来会不会改变更多受害的人或者无辜的人，都是未知数。”说完，他伸手抹了抹嘴角边的泡沫，眼色深沉地盯着贺华。
　　“这倒是很符合你的风格，你向来是这样的人，有这种想法也很正常，我不像你，我……”
　　他打断道：“就像你说的，我一直我行我素，只要能解决眼下的问题，我可以不择手段。贺警官，你也想想清楚吧，若要瞻前，就顾不了后了。”
　　……
　　吃完早餐打车回了派出所，第一个迎上来的就是宋强。
　　“你小子检讨写好了吗？为什么昨天下午一直不见人？”
　　“贺警官没告诉你吗？他有另外的事交代我去做。”
　　“真的假的？阿荷可没跟我说啊，你小子是不是撒谎骗我啊？”
　　姜至虎不咸不淡地回道：“不信你现在就可以打电话向他确认。”
　　“啐，拽什么拽啊？阿荷呢，他今天休息就不回来了？”边说边将手中的一张报纸甩到了姜至虎胸前，“这阵子不管是出警还是巡逻都注意一下，榕城最近很不太平。”
　　姜至虎拿起那张报纸，脸色茫然，“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看看报纸不就知道了？还有啊，别说我没提醒你，姜至虎，”宋强伸出手指警告道：“以后你要是被安排到和江嘉禾一起出警，就得听从他的指挥，不能擅自行动，否则，阿荷出面也保不了你。”
　　听罢，姜至虎不爽地皱了皱眉，那个姓江的可真是个大嘴巴。
　　摊开报纸随意瞄了两眼，上面有几篇关于几个逃犯流窜到榕城市的报道，其中还有一名A级逃犯。
　　他仍有点摸不着头脑，毕竟榕城是一个市，逃犯可躲藏的范围太大了，宋强特意提醒他这一出到底有何用意？
　　难道……
　　上面有准确的风声透露出来了？
　　正想得入神，眼前忽然多了杯咖啡，姜至虎顺着那只端着咖啡的手往下看，冷不丁对上了一副明亮的眼神，“文静姐。”
　　“早上好啊，姜至虎，请你喝咖啡。”
　　“谢谢。”
　　“阿荷呢？他没有开车载你来吗？那你是怎么到派出所的？该不会又是骑着你那辆摩托车来的吧？”
　　姜至虎喝了口热热的咖啡，敷衍回道：“不，朋友载我来的。”
　　“没有骑摩托车最好，不然让所长看见又要冲你发飙了。对了，姜至虎，你现在是和阿荷住在一起吧？那你有没有尝过阿荷的厨艺啊？他做菜向来很好吃，好可惜啊，我已经很久没吃过他做的菜了。”
　　听她这么说，姜至虎不免有些得意，他挑了挑眉，回道：“当然了，他今晚还准备熬汤。”
　　“哇，熬汤啊，我也好想喝啊，但今天轮到我值班了，真是遗憾。”
　　谈话间，蒋玉锋和指导员雷厉风行地经过，两人似乎是要出去办点什么事，蒋玉锋匆匆扫了眼人高马大的姜至虎，视线重新落回到文静身上。
　　“文静。”
　　“哎，所长，有事吗？”
　　蒋玉锋抬了抬鼻梁上的镜框，压低声音说道：“阿荷那小子，你帮我催催他，他那篇报告到现在还没交给我。你知道的，我最近忙得很，今天估计又要开一整天的会了。”
　　“啊，好的，等他回来我会催催他，你慢走啊，所长。”
　　目送蒋玉锋和指导员离开后，姜至虎立即问道：“什么报告？”
　　文静没来得及多想，随口回道：“携带枪支的报告，追捕逃犯张铁军那天，阿荷和姜队都带着枪出去执行任务，之前写的报告好像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所以……”
　　停在她脸上的视线骤然变冷，文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一脸慌张地捂住了嘴巴，“啊……对不起，我好像说得太多了！”
　　姜至虎低低压下了眉峰，神色讳莫如深，“没事，你继续说，我很感兴趣。”
　　“……”
　　十分钟后，文静偷溜到派出所后院给贺华打了个电话。
　　她哭丧着脸，声音沮丧，“阿荷，糟了，我刚刚在姜至虎面前说漏嘴，把你写报告的事不小心透露给他了……”
　　手机那头安静了很久，就在文静以为贺华生她的气了的时候，一声叹息传来，耳边接着响起了她熟悉的温柔的语调，“没事，他迟早是要知道的，我本来昨天晚上就打算告诉他。”
　　“发生什么事了？”
　　女人的直觉实在很敏锐。
　　贺华轻轻笑出声，心底如释重负，“昨天晚上和方先生碰过面，我有些失态，实际上，我也不小心说漏嘴了，所以，文静姐，你不必因此感到愧疚。他是姜队的儿子，不管怎样，他都有知情权。”
　　文静担心他又回忆起不好的事，下意识握紧了手机，“对不起，阿荷，我让你为难了。”
　　“不是说了不必道歉吗？文静姐，你这样就是跟我见外了啊。”他一转低沉的语气，轻快说道：“我记得今天不是你值班，如果准时下班的话就一起和姜至虎坐车过来吧，今晚在我家吃饭。”
　　“真的吗？我可以去吗？”
　　“当然了，难得休息，所以想亲自下厨做一桌好吃的，不过，你可别告诉宋强啊，那家伙太能吃了，感觉做再多也填不饱他那个无底洞似的肚子。”
　　文静终于露出了笑容，“呵呵，放心吧，这种好事我才不会告诉第二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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