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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也命也
一大早,顾湘敲响了谦鸣的屋门。
“顾姑娘?”
顾湘递上一个包袱:“道长,这是过年的新衣裳,主人叫我送过来的。”
谦鸣知道温客行在山下小镇定了许多新衣裳,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自己的一份。谦鸣笑着接过,向顾湘道了谢。回到屋中,谦鸣拆开包袱,取出最上面的那一件衣服,抖开一观,这衣服簇新,模仿的是谦鸣平日穿着的道袍样式,黄色的衣料上绣满了仙鹤纹。除此之外,还有罩袍,里衣等一整套衣服。
谦鸣摸了摸这件新衣服,心情大好。她不禁想到,这好像是第一次有除了师父之外的人给她准备衣服。
“据说凡间在除夕这一天就会换上新的衣裳,那我今天也穿新衣服吧?”谦鸣打定主意,开开心心的换上了这套新衣服。
蓬莱境,曦夜岛,金阙宫中,正在雕刻玉简的知灵手上动作一顿,一块快要雕刻完成的符书便在她的手中灰飞烟灭。正在整理案卷的元萃见此情景,有些担忧的唤道:“师父?”
知灵叹了口气:“时也命也。元萃,准备准备,我们去寻你师妹吧。”
元萃的神色微变:“那条命线……开始了?”
*
换上新道袍的谦鸣给周子舒把完脉:“你这几天神思不属,有点思虑过重。身体倒是恢复得不错,再调整两天,我便再次替你拔钉。”
周子舒点了点头:“多谢。”
谦鸣收了脉枕:“在想成岭的事儿吧?我听说他这两天,避着所有人。”
“是啊。虽然早就料到成岭的反应不会太好,但……”周子舒叹了口气。
谦鸣不擅长这样的事情,只能干巴巴的劝一声:“船到桥头自然直。”
送走周子舒,谦鸣便要去龙雀的屋子,给老先生诊脉。路过庭院时,谦鸣看到正在木人桩前练功的成岭。
今天一大早,谦鸣穿上了新衣裳,周子舒和顾湘也穿了新衣。可此刻的成岭,仍穿着单薄的旧衣,他站在木人桩前,专注的,狠厉的练习着掌法,小小的身躯里,压抑着难言的悲伤和愤怒。
那新买回来的木人桩,已经被成岭打磨得光滑蹭亮,可见这孩子修炼得十分刻苦,只是此时,他的修炼已经太过激进,颇有走火入魔的趋势。
谦鸣无意识的抓了抓身上的新衣服,她盯着成岭看了一会儿,哀叹道:“我真的不擅长这种事啊!”嘴上虽这样说,身体却很诚实的走向成岭。
“成岭。”
张成岭敲打木人桩的手顿了顿,他停下练习掌法的动作,转过身来,头微微低着,似乎不太想看到谦鸣的样子:“道长。”
谦鸣摸了摸油光蹭亮的木人桩,对成岭说道:“人的身体是有极限的,练功既是强身健体,也是损伤身体,总要适量才好。练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要慢慢来。”
成岭低低地答了声“是”。
谦鸣见成岭一副拒绝合作的模样,叹了口气:“成岭,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成岭抬起头,有些好奇又有些警惕地看着谦鸣:“什么地方?”
“我们拉勾,你先答应我保密。”谦鸣伸出手。
张成岭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同谦鸣拉钩定誓。
谦鸣神识在院中一扫,确定没人看见,谦鸣抓住成岭,一瞬间消失在了庭院中。
成岭只觉得眼前一花,接着便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多时,成岭耳边响起了谦鸣的声音:“到了。”
此刻,成岭只觉得手软脚软,脚下如同踩着棉花,他勉强睁开了,入目的却是一片断壁残垣。
可哪怕是断壁残垣,成岭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何地。就是他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是他的家!
“镜湖山庄……”成岭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膝盖一软,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爹、娘、大哥、二哥……”成岭先是低声啜泣,最重变成嚎啕大哭,他趴在地上,一边哭泣,一边说着些什么,时不时握手成拳,狠狠砸在地上。
谦鸣没有劝解他,只是打量着一个鬼影也没有的镜湖山庄,谦鸣的身边,本地的土地公正低声向她汇报着什么。
谦鸣给了土地公一缕灵气,土地千恩万谢的钻回地底。而成岭的情绪也平静下来,他用袖子在脸上抹了抹,擦去眼泪,这才感受到一丝寒意。越州的腊月不比昆州,成岭穿得单薄,这会儿情绪散去,身体虚耗,终是发冷起来。
谦鸣解了道袍外的鹤氅给成岭披上了,看到他脏兮兮的小脸,又从袖中取了帕子,替他搽脸。成岭羞赧地夺过谦鸣手里的帕子,在脸上胡乱抹了抹,低声道:“谢谢道长。”
“杀了你父母兄长的人,当夜就死在了越州。他没有得到琉璃甲,空手而归,被他的主子当场毙命。至于其他屠戮镜湖山庄的人,没有一个活着走出了越州。这便是……江湖。”
成岭呆了呆,似乎在消化谦鸣的话,过了好久,他才开口:“是这样吗……那,杀我全家的人,是鬼谷的人吗?”
“……是。与屠戮镜湖山庄的人接头之人,正是鬼谷十大恶鬼之一的无常鬼。”谦鸣如实告知。
“那……温叔……温客行……”成岭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又吞吞吐吐地蹦出几个字来。
谦鸣沉默了。
就在成岭的小脸越来越煞白时候,谦鸣终于开口:“我觉得……他……算吧。镜湖山庄……这个事情,江湖上,每个追逐着琉璃甲,或者以琉璃甲的名义算计着什么事情的人,都可以算作是凶手。而且二十年前……”谦鸣想了想觉得不妥,将这句话咽了回去,换了个说法继续道:“成岭,在琉璃甲的这片乱棋局中,温客行也好,高崇也好,甚至是我,都曾经以为自己是执棋的那个人。可最终看来,我们不过是这一场贪嗔痴的人间修罗场中的一枚枚棋子罢了。就拿我来说吧,我交出的那片琉璃甲,不知会害多少人丧命。”
成岭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嘶哑的开口:“这……不一样。”他不需要别人搭话,自顾自地继续说:“师父说,不是温……下的命令屠我满门。温……他对我很好,我也愿意相信师父说的话是真的。我只是,只是……”说着成岭又哭了起来。
谦鸣心中哀叹,自己果然不擅长劝说他人,只能轻轻拍了拍成岭的头顶,给他输入一道灵气,以免他哭晕过去。
过了许久,成岭终于止住哭声。他有些呆呆的,满脸空白,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成岭站了许久,突然看向谦鸣问道:“道长,我们真的在,在镜湖山庄吗?”
“这里确实是镜湖山庄。”谦鸣点点头。
“可……昆州到越州有千里之遥啊!怎么突然就……”成岭目光炯炯的看着谦鸣:“您难道是话本里说的那种,得道高人?神仙?!”
“嘘。”谦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答应过我要保密的。谁都不可以说。否则啊,我就只能离开这里了。”
“师父也不能说吗?”成岭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谁都不可以。”
“就像织女那样吗?被拿了衣服就……”成岭意识到这个比喻不太妥当,立刻住了嘴。
谦鸣惩罚似的轻轻拍了拍成岭的头:“行了,我们回去吧。”说着,就要掐法决,可她的左手却被成岭一把抱住:“道长,我听人说,如果人惨死,人的魂魄就会留在原地。那我爹娘还有哥哥,还有小伍,他们的魂魄还在这里吗?”
谦鸣摇了摇头:“不是的。人若是遭杀戮而死,他们的魂魄会一直跟着杀死他们的那些人。直到凶手去世,他们会带着凶手一并去阴曹地府;若凶手也是死于非命,他们会先凶手一步去地府,在那里等着自己的审判和凶手的审判。你的父母兄长,还有镜湖山庄的其他人,魂魄都已经去了阴曹。”
“这,这样啊。”成岭失落地松开了手。
谦鸣继续说:“不过,只要魂魄没有投胎转世,就可以通过招魂,让故去亲友的魂魄回到阳世,再见上一面。”
成岭的眼睛亮了起来:“那,可不可以……”
谦鸣摇了摇头,愁眉苦脸地说:“最近地府来了个我打不过的家伙,只有等他走了,才能招魂。”
成岭没有很失望,反倒是眼睛亮晶晶的:“也就是说,您真的可以让我再见到我的家人?”
“只要他们没投胎,我一定让你同他们见上一面。”谦鸣认真承诺:“不过作为交换,成岭,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什么事?”成岭有些忐忑地问。
谦鸣笑了起来:“咱们回去啊,就换上新衣裳,好好过年,好不好?”
成岭的眼睛再次湿润起来,他抬手抹了抹眼泪,重重地点头。
“那,既然是好好过年,你今天就不要同你师父置气了,给他一个拥抱,说声新年好,好不好?”谦鸣试探着提出进一步的要求。
“……好。”
*
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谦鸣和成岭一道出现在了四季山庄的门口。谦鸣对成岭道:“我们说好的?”成岭点点头:“如果师父他们问起,我就说在不思归那边去转了转。”
两人对好口供,成岭敲响了四季山庄的大门。不多时,大门便打开了,来开门的是顾湘,她脸上有些焦急,一见到成岭,立刻高兴地大喊:“张成岭你这个臭小子!你可算回来了!你知不知道大家找你都要找疯了!”
谦鸣问道:“顾姑娘,出什么事了?”
“还不是因为这个臭小子!大清早的就找不到他人,主人和那个周絮还以为他……”顾湘指了指张成岭:“主人和周絮急得不得了,两个人心急火燎的去找你了!哦对,曹大哥也出去找你了!你知不知道你突然不见,给……”
谦鸣赶忙打断顾湘的话:“抱歉,顾姑娘,这事儿是我考虑不周,给大家添麻烦了。还是先把大家找回来要紧。”
就在此时,周子舒焦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成岭!”
大家闻声回头,便见到周子舒与温客行一幅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是经历过一番奔波。
“主人!”顾湘一溜小跑跑到温客行的身边,谦鸣见状,推了推成岭,示意他过去。
成岭有些不知所措,脚下踏了几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周子舒快速地跑了过来,这位一向严厉的师父,轻轻的将成岭抱进怀里,安抚般的拍了拍少年人单薄的背脊。
“师父……”成岭这些日靠逃避和冷漠筑起来的心墙被谦鸣凿开一条缝,此时被周子舒的这般温柔的抱住,师徒情意如同潮水般将本就虚浮的恨意冲了个七零八落,成岭一边呜呜的低声哭泣,一边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师父。
一行人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成岭止住哭声。周子舒没有说什么,只是安抚般的牵起成岭的手:“成岭,咱们回家。”
成岭却突然挣开了周子舒的手,转身冲下台阶,出人意料地抱住了另外一个人。
温客行猝不及防的被成岭被抱住,人也被撞了个踉跄,双手微微举起,颇有些不知所措。
周子舒下意识转头看了看谦鸣,谦鸣赶紧摆手,示意不是自己教的。
成岭背对着谦鸣和周子舒,似乎对温客行说了什么,温客行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欣慰与惆怅交杂的复杂情绪,他抱住成岭,轻轻的拍了拍少年的背脊。
周子舒吐了口气,走到谦鸣身边,脸上挂着轻松的笑意:“谢谢你劝慰成岭。”
谦鸣摇摇头,神色有些复杂:“不是我劝的,是他自己想通的。成岭生得好一副赤子心肠,活得也很通透明白,我自愧弗如。”
不多时,温客行便搂着成岭的肩膀走了过来,显见是和好了。温客行高兴地说:“阿絮,你先带成岭去换衣服。我先去厨房做饭,再晚一些,晚上就喝不上鸡汤了!阿湘,来给我帮厨!”
“啊?主人,我还要去找曹大哥回来!”顾湘冲着温客行撒娇,好叫温客行放她一马。
只见温客行眉头一挑,显出些不高兴来,刚要说什么,谦鸣倒是兴致勃勃地走上来:“要不我来给你打下手?”
“就你?这会儿要是炸了厨房,晚上可就吃不上饭了!”温客行毫不客气地吐槽。
谦鸣也不气恼,很冷静地说:“我不烧灶,不起油锅,只做些洗刷切宰的活计还是没问题的。”
最后,在周子舒的打趣下,顾湘欢欢喜喜地跑去找她的曹公子了;温客行领着谦鸣去了厨房,警惕地盯着她,不准谦鸣靠近灶台;周子舒领着成岭换好衣服,师徒二人开始给四季山庄的屋子都糊上红色的窗花。只是周子舒这做个师父颇有些“厚颜无耻”,嚷嚷着手疼,将所有的活计都推给了成岭;龙雀见庄中晚辈们之间的气氛终于恢复了和谐,乐呵呵的按照谦鸣的请求,给四季山庄的机关上装上了一些新年的小“惊喜”。
很快,小情侣欢欢喜喜地携手回来了,温客行举着刀,脸拉得老长。曹蔚宁机敏的接下了厨房里的打杂活动,腆着笑脸在厨房里忙上忙下。顾湘被温客行赶去给周子舒师徒帮忙了。谦鸣看看这儿老丈人审女婿的架势,找了个借口溜走了。
回到药庐没多久,周子舒拿了谦鸣的鹤氅来归还:“谦鸣,这是你借给成岭的大氅,我拜托顾湘打理过了,现在拿过来还给你。”
谦鸣接过鹤氅,道了谢,将之放好:“这身衣裳还是你和温兄买给我的。你们眼光真好,衣服很漂亮。说起来啊,这还是第一次有师父以外的人送我衣服呢!”
周子舒笑了笑,像是不经意地问:“你跟成岭跑哪去了?我看他回来的时候身上挺凉的,冻得手都青紫了。”
谦鸣顿了顿,笑着说道:“我带着成岭随意的走了走,看他冷,就把鹤氅给他穿了,成岭还是冻着了吗?我一会给他看看。”
周子舒摇了摇头,语气颇为无奈:“倒是没冻着,不过他的内力修为太弱,换衣裳的时候还跟我说冷。看来我得督促他更加认真练功才行。对了谦鸣,”周子舒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渴望:“今天是除夕,好歹许我喝点酒吧?”
谦鸣回过身来,左手握拳击在右手掌心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酒啊……”
*
厨房里。
“这……什么?”周子舒连连后退。
谦鸣端着一碗散发着奇怪味道的液体,一步一步逼近周子舒:“你不是喊着手臂还疼吗?这是鸡血酒,拿上好的竹叶青参了鸡血。鸡可是我亲手杀的,鸡血也是我亲手放的,特别为你准备的酒!快感谢我吧!来,乖乖把这碗酒喝了!”
“老,老温!”眼见着自己被逼进了墙角,周子舒赶忙找师弟求救。
温客行摊了摊手:“师兄,良药苦口利于病!你还是乖乖的听小道长的话,喝了那‘酒’吧!”
眼见着温客行拆台,周子书只能去看蹲在灶炉边烧火的曹蔚宁。这纯良的大兔子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自己沾灰的脸,出言劝解道:“道长……”结果话还没说完,便被温客行撵出去打水了。
最终这碗口味奇特的酒,还是没有进周子舒的肚子,反倒是被温客行烧成了一道口味奇特的酒酿血旺。
谦鸣端了一坛正经的酒来,周子舒如愿以偿的在过年这天喝上了美酒。
七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围坐成一桌,其乐融融的吃着年夜饭,听着耳边接连不断的爆竹声响,喝着谦鸣提供的名唤为“岁屠”的美酒,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而温暖的笑容。
晚饭后,曹蔚宁和顾湘这对小情侣借口洗碗,腻歪了出去;龙雀兴致勃勃地要展示自己刚安上的礼花,催促着成岭推轮椅送他。
留在屋中的三人,周子舒珍而重之地喝着杯中的酒,因为他知道过了今晚怕是又有几个月喝不上酒了;谦鸣兴致勃勃地向另外两个人科普“岁屠”这种酒的来历:“这种酒是我师父的一个朋友,改良了屠苏酒而得来,不过大体上寓意同屠苏酒是一致的,诗云‘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正是当时当份的酒呢!”;温客行则专心致志地拆着炖鸡里的鸡骨,烧鱼里的鱼刺,将拆出来的肉通通放到周子舒的碗里,指望周子舒能多吃一口。他一边还分神问谦鸣:“我打算过完年,找个时间就让阿湘和那清风剑派的傻小子把婚礼办了。小道长,你帮我算个合适的时间呗?”谦鸣丢了三枚铜钱到一个碗里,看了半晌,引得其他两人都紧张兮兮的探头过来看,她这才说了句:“除夕呀,不宜算卦。”气得温客行差点拍案而起。
窗外,乒乒乓乓的爆竹声响传来,接着是捂着耳朵的成岭冲进了屋子,拉着三个大人去看龙雀准备的特别烟火。闪耀的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天空,一幅由火花组成的漂亮的九九消寒图驻留在天空中。
周子舒看得有些呆了。温客行倒是童心未泯的凑到龙雀和张成岭身边,想要弄清楚天空这些漂亮的烟花是如何制作出来的。
就在这时,一声明显与爆竹声不同的响动,吸引了院中几人的注意。龙雀“咦”了一声:“有人翻墙进来,触发了我布下的机关。”周子舒和温客行神情一肃,交代了两句,一同去围墙附近的机关处查看。
不多时,周子舒背了个浑身是血的人跑过来:“谦鸣,你快给他看看!”
谦鸣看了一眼,没让周子舒把人放下:“去药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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