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紫霜河

　　灰蒙蒙的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推开的窗棂被敲打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清脆的音律从缓缓低徊的喑哑之声中凸现出来，让她如梦初醒。
　　苏沐芸悠悠睁开眼，看着舒言仍然平静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一袭白衣映着他苍白的脸，憔悴得让她不忍心再看下去。转身之际，眼眶里有些模糊了。她呆呆地趴在长案上，一滴一滴地数落着从屋檐落下的水珠。飞溅的雨花肆意地泼在自己粉嫩的脸颊上，冰凉冰凉的。亦如这反复无常的秋，令人瑟瑟发抖。
　　时间尚早，冒雨前来就诊的百姓蜿蜿蜒蜒排到了门口。听他们的议论，好像这个老先生的口碑很好，医术也高明。这时，一个漂亮轿子落下，抬轿的四人身强力壮，衣着也格外的神气，不用说轿里坐的定是大户人家的主儿。轿身稍稍向前倾了些，一个着灰白锦袍的男子走下来，容色间竟然没有半点名门望族颐指气使的神气，反似顽劣憨和的性子。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吵骂之声，苏沐芸合上窗，掩门下去。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年人在大堂里耀武扬威，也不知道是仗着哪家的权势。看热闹的人在门口围了一圈又一圈，等着看病的人想挤也挤不进来。远远地听到那人大声喝道：“我好话可是说在前头了，识相的马上跟我走……不识相的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你这不讲礼的狂徒……不要欺人太盛！”实在看不下去的布衣少年涨红着脸。义愤填膺地回击了一句，粗重的嗓音里却少了几分行走江湖的底气。唯有一青衣的老先生安然自若，稳坐堂前。他幽深无际的眼眸里蕴藏着饱经世事的沧桑和与日俱增的老练，对强权暴富常常视如粪土。他刻意抬高了嗓音：“下一位！”
　　大堂里顿时安静下来，始终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壮年人冷哼了一声，额脸间拥挤的横肉是堆砌的讪笑。脸色转而一沉，勃然大怒：“我再问你一次，到底去还是不去！”说着，他随手掀翻长凳上分类整齐的药草，拧起凳子重重砸在地上。咿呀地几声，木凳碎成几块。
　　众人纷纷倒退了几步，唯恐引火烧身。布衣少年顿时火冒三丈，拧起拳头欲砸向他的脸，却被老先生横空而来的手臂硬生生的挡在后面。
　　“去把煎好的药给楼上的公子送去.”
　　“先生……”少年的表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哀伤的音调像是企求的样子。
　　少年怏怏地扭过头，盈眶的泪水已经流了出来。他知道，以先生坦荡耿介，宁死不屈的个性，这一劫怕是逃不过了。正好苏沐芸从楼上下来，少年头也不抬透，径直去了后院。
　　“不去是不是？”壮年人眦着牙，瞪圆的眼睛像一把带刺的刀，凶狠骇人。他一把拽起老先生的领口，眼看着飞来的一拳要砸向老先生的脸。一颗小石子霎时飞射而出，不偏不依的撞在那人抡紧的拳头上。壮年人“哎哟”的一声，猛地抽手。
　　“怎么样，本姑娘送你的见面礼受用不受用？”苏沐芸把手背了过去，摇头晃脑地，一副少年得志的样子。
　　壮年人瞥眼走来的是一个气焰嚣张的小姑娘，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竟敢暗算老子……你找死！”话音未落，他挥拳扑来，力道又刚猛了几分，苏沐芸敏捷的一侧身，从他腋下钻过去。那人扑个空，肥硕的身形猛烈地颤动了几下，险些扑倒在地。
　　“今天你当着老先生的面叩几个响头，我就饶你小命！”
　　那人想着自己居然栽在一个与臭味未干的小丫头手里，只觉得丢人现眼，颜面尽失。于是，他出其不意地倒空一个筋头，双拳直拿苏沐芸的颅盖，袖风萧瑟。她的头迅速地倒向后方，身子嗖地穿向他的□□，两脚一蹬，反踢他的后颈。那人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其实硬打硬拼苏沐芸绝非他对手，只是轻巧的身形又一次占了上风。
　　那人仍不服气。反手欲擒她双足。苏沐芸旋身而起，迎风而来的剑刃已然架在他的脖子上，寒光闪烁。
　　“你还有什么花样，本姑娘奉陪到底！”苏沐芸横了他一眼，尽是挑衅的口气。
　　“我是柳叶山庄的人，看你们谁敢动我！”那人豪言狂语，以为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哦？”苏沐芸故意停顿了一下，柳眉一挑，“我倒是要看看柳叶山庄的人究竟有什么能耐！”说着，她挑剑刺去。
　　“姑娘手下留情!”温厚的声音穿透人群，眼前一个眉清目秀，风度翩翩的少年。竟然就是刚刚落坐轿中的那个锦衣公子。容色间微微荡漾的笑意有几分英俊，几分痴傻，几分沉着。
　　“沈庄主，替小人做主啊！”那人磕头叩首，拜了一拜。
　　沈镆冷瞥了一眼，转而向苏沐芸道：“刚刚多有冒犯，请姑娘看在沈某的薄面上，放他一马。”随后鞠了一躬，当作请罪。
　　“你就是柳叶庄的庄主沈镆？”苏沐芸仔细打量着，半信半疑的样子，这言语的稳重与随和的确同别处不同。
　　“正是。”
　　“这种恣意闹事，横行霸道之人居然是你的手下？”
　　他原以为这位姑娘会慕柳叶山庄之后褒赞几句，不想却是如此一问。
　　随行的侍士立刻站了出来，气势汹汹：“大胆！竟敢对我们庄主无理！”
　　沈镆做了个手势，令他退下，陪笑道：“姑娘教训的是，身为一庄之主，对下属调教无方，的确失职！”
　　苏沐芸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得扑嗤一笑，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假傻：“放不放人，得老先生说了算。”她头一扭，脸斜过去。
　　沈镆转身向着老先生，正要谢罪，不想他从堂前走下来，两手托起沈镆稍稍前倾的身子，道：“沈庄主这一拜，可是折煞老夫了……”
　　“老先生言重了……”
　　“沈老庄主的病还碍不碍事？”
　　“多亏您开的方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此番前来便是替家父取药，不想……会发生这样的事。”
　　“哈哈哈……”老先生捋了捋胡子，慰然轻笑，不以为意。又折回堂前，取了一叠包整好的药草，递到沈镆手中，“药我都调好了，庄主拿去吧！”
　　看着两个人一谦一让，一恭一敬，愣了半天的苏沐芸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这先生是敬畏柳叶山庄的大名，还是对沈家父子尊崇有佳。
　　沈镆谢过老先生，转身欲走，目光不由得在苏沐芸身上停留了片刻，细看她蛾眉曼睩，精怪古灵，神色间的聪慧机敏别有一种风情：“姑娘能否告知名姓？”
　　“苏沐芸！”她神气的样子像个除恶扬善的大侠。
　　“姑娘若不嫌弃，不妨去庄中小坐。”沈镆淡淡道。
　　“沈庄主客气了，我还有要事要办！”
　　“既然如此，人先交给姑娘处置，后会有期！”他转脸憨厚的微笑，意犹未尽。
　　“庄主，庄主……”壮年人只踏出半步，长剑在苏沐芸掌心悠忽翻转了几下，停在他胸前，眉尖一挑，语气轻蔑：“刚刚不杀你是我手下留情，想就这么一走了之没那么容易！”
　　“女侠，女侠开恩哪！”那人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响头。
　　“哼！你横行霸道，欺蛮乡里，真是罪有应得！”布衣少年不知几时从屋里出来了，双目溢怒。
　　“就是，该打，打……”一个村民举着拳头喊起来，顿时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听听，你听听……非女侠我不开恩，而是你千刀万剐，在所不惜啊……”苏沐芸剑刃在他脖颈处几圈累赘的肉上晃动着。圆乎乎的样子仿佛滴得出油来，一道道低垂的肥肉索索作颤，跪地求绕的样子哪里还有往日的风光。
　　他刚要再拜的时候，忽感眼前一阵天昏地暗，灰黑灰黑的东西欺向自己的眼鼻。接着又至胸部，肩部，腹部……最后一脚已跌出大门之外，浑身浮肿的青紫之色已辨不出人形，半饷“哎哟哎哟”地蜷曲在地上，动弹不得。
　　苏沐芸清了清手掌，一手叉在腰际，脸上是大功告成的欣喜。
　　“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苏沐芸侧过脸，嘻嘻一笑：“举手之劳而已，算不了什么……只是还有一事想麻烦先生。”
　　“姑娘但说无妨。”
　　“我要出去一趟，昨夜带回来的病人就全靠先生照顾了。”她神色里露出一抹淡然，任何的空灵和澄澈都难以掩饰她内心深处的一种落寞。
　　“姑娘放心，公子的病我自有分寸。只是时日有限，延搁不得，姑娘孤身一人，万事小心！”
　　“恩，拜托先生了！”苏沐芸浅褐色的眸心，如幽泉对月，银银闪闪，蓦地扭过头，扬尘而去。
　　斜风故故，如秋日的风沙侵入她的视线，阳光淡淡，铺开通往五毒教的山路。她是抱着一线生机来的，当然奚教主过世这么长时间，一直未能前往吊唁，总是有些过意不去。
　　“启禀教主，门外有个姑娘求见，说是教主的朋友！”
　　“朋友？”曦喏冷声一哼，垂手搭在椅背上，闷闷道，“叫她进来吧！”尖锐的嗓音在广寒宫的玉宇琼楼间环绕，两瓣律动的红唇，冷媚蛊人。
　　高高的宫阁下进来一个人，远远地嗅到冷水花的香气扑面而来，苏沐芸吸了吸鼻子，一股凛冽的寒气促不急防地穿心至肺，她不由得清咳了几声，撩开层层玉润的珠帘，缓步而入。
　　“小喏！”苏沐芸嘻嘻一笑，声线穿透碧色翠花莲盏上澹澹的水气，清越无杂，复又在视线落向翡翠嵌珠的雕花大椅上、一个粉衣女子的脸间戛然而止。只见眼露寒光，唇彩流动，袭人的艳俗和冷彻在她曵地的裙裾间肆意垂悬着，倾颓了一地。
　　曦喏玉指轻抬，怫然不悦，骨子里的柔情被雪颊红唇的冷艳和睥睨天下的孤高刻意掩饰着。想不到一别之后，竟换了副皮囊，换了个心肠。
　　她感到方才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如此生涩和幼稚，咽下去再也吐不出来。
　　“参见教主！”她眸色一沉，头斜过去的时候，脸颊已经涨得红了。
　　“哈哈哈哈……”一丝丝讪笑邪惑地勾起在眼角，如黑乌桓横。她拂衫端坐，淡淡不屑，“说吧，求我何事！”
　　此时，若换作平日的心高气傲，十个苏沐芸也会奋不顾身地扑将上去，然而这一次，她忍气吞声了。一种别无选择的寥寞，淡落在周身：“教主能否解穿心之毒？”
　　“穿心之毒？”她的眼角惊过一丝惊诧，“谁中了穿心之毒？”
　　“这个与教主无关！”苏沐芸的语气蓦地尖刻起来，愤恨与失落交织着。
　　曦喏淡淡轻笑，从翡翠嵌珠雕花大椅上站起来，长长的裙裾粉嫩粉嫩地拖了一地：“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自然聪明，但你的眼神不会骗人……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没变……”
　　“可是你变了……变得冷漠无情，不可理喻！”她的感情一下子悲壮起来，嘹亮的嗓音把空气都震颤了，眼角盈盈的泪花呼之欲出。
　　“你怎么知道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不去问问我那死去的爹爹究竟做过什么？”曦喏深暗的眸底漆黑的冷寂，如入冰天雪地一般，不可自拔，“我的心已经死了，在我嫁给郭纾离的那一刻就死了……再也回不去。”
　　“但是一切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你现在不是逃出来了吗？不是好端端的吗？”顿生的恻隐之心让她的语气稍微缓和起来，广寒宫内寂寥在彼此屹立的对视中凝滞着，无声无息。
　　“好端端的？”她冷笑了一声，锐利的目光如同道道划破长空的闪电，“我曦喏从今往后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你不是一个是非不分的人！”
　　“没有什么是与不是……好了，你不必跟我言词凿凿的讲这些，念在我们当初的情份，我最后帮你一次。仅此一次，你记住！”曦喏说得斩钉截铁，毫不留情。
　　苏沐芸没再开口说话，眼前依稀还是昨日湛璟鸿酩酊酒醉的光景，原来他没有错，错的是自己。
　　曦喏拂袖而下，步步莲花，细长的睫毛投下微微的淡影，被她绝望的目光笼罩着：“穿心之毒是一种罕见的奇毒，我曾爹爹说起，不曾见，自然也不曾用过。据说要用研毒者自己的血才能配出解药，因而施毒者不同，解药也就各异，你想找到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难道除此之外，就无药可救吗？”苏沐芸打断他的话，表情的焦操几乎只剩下喘气的机会。
　　“要想活命，还有一法……”曦喏停顿了一下，扭头看她，“穿心之毒取自于一种叫做穿心莲的药草，取下其茎叶煎水服用，必定可以以毒攻毒，然而，你想在有限的时日找到穿心莲谈何容易？”
　　曦喏转身回眸，视线欲再落向她秀曼的身影之时，已然销声匿迹。脑海中那张清澈的眼睛悄然惊过，她感到内心深处突然有种空荡荡的滋味无法释怀。曦喏扶着椅背坐下，黯然身上之后，一抹摄人心魄的琉璃之色再次泛滥于眼波之中，倘若光阴逆转，也无以重来。
　　苏沐芸抽着鞭子，内心的悲凉借着马力发泄出来。乱风卷携着夹道的尘沙铺天盖地，风驰电掣般穿过条条逼仄的小路，只留下一屋尘烟索绕在天边。
　　她隐约记得爹爹曾经提起过西域的一种草药，能治奇毒，一次游历西域之时还特意带回了几株，药名恍惚就是穿心莲之类的字眼，再说百引谷中千花百草，无奇不有，倘若再寻不到，也别无它法。苏沐芸长叹一声，朦胧的月色映入她的眼，漫天的星辉疏疏落落地撒在她身上……
　　绕开一道蜿蜒的溪流，清冷的凉色在微风拂过的水痕间潋滟着，一圈溢满一圈。巍然屹立的山蛮在夜色无边的静穆中默立，陡峭的山岩向墨色青黛的参天古木中错开。
　　入夜的凉风森森寒寒，一抹清明的月光照在百引谷凹凸错落的石壁上。投影到她晦暗的眼底，搅入空灵。石门紧闭，岩角的青苔在潮湿的空气中疯长，炫目的草色极盛而衰。
　　苏沐芸在一棵大树旁停下，俯身拨开茂密的草丛，手顺着一个方向拧开三圈，又倒回半圈。只听得轰隆隆的岩壁滑动的声音，一道刺目的光亮破洞而出。一切还是她离开时的摸样，花花草草分门别类，摆放得井然有序，不像是有人动过的痕迹。苏沐芸脚尖轻点，侧身过去，石门当即合上。
　　谷中通明透亮，，红烛挑着热焰，照不到一处斑驳。谷中四壁皆是错立的顽石，偶尔有清冽的泉水从石壁间涌出，温凉甘甜。移步一个镂花的碧玉盏，盏内几朵盛开的水莲花被翠色欲滴的叶子映衬着，温香玉软，娉娉婷婷。山谷之中格外宽敞，纵横的小道曲径通幽，别有洞天。斜斜的清辉隔着朦胧的月色流动在裙褶之上，熠熠生花。有如纤纱薄雾般，在幽静的竹林间摇曳着。
　　一竿竹越，影摇千尺。
　　顺着幽曲多变的石道，苏沐芸蓦地停在一处，将一镂花的碧玉盏往南的方向旋了半分，石门訇然中开。密室间存放的尽是世间稀有的奇花异草，采集之处遍布大江南北，西域自然也不例外。石台上每一种花草还剩下为数不多的几株。对于花叶的形状和颜色，苏沐芸根本无从分辨。她只好依样各取一株，带回去请老先生鉴别。
　　连日马不停蹄地走，苏沐芸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然而十日期限一到，药效就会发挥作用，再无回天之力。念及如此，苏沐芸小憩了片刻，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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