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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当天诺菲尔花园的晚餐桌上，弗罗拉缺席了。
雷萨克先生倒是出现了。他抱着一线希望能在此见到弗罗拉，可是弗罗拉没有出现也是可以预料到的。雷萨克没精打采地应付着娜塔莉的闲聊，他对娜塔莉没什么指望，很明显她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而且她也不担心弗罗拉的身体。
“她说只是有点不舒服，不过我看就是女人家的那些小毛病，没什么大碍。女人只要心情愉快，这些毛病就不是毛病了，只有情绪低落的时候，才会成为烦恼上的烦恼。”
娜塔莉特别用责备的眼光看了看子爵大人，她把弗罗拉的情绪低落都归结为子爵大人的罪责，殊不知餐桌上另外两位先生才是心怀惴惴的罪魁祸首。
雷萨克很奇怪亨利也一样没精打采的样子，从面对他时的反应，雷萨克猜出这里唯一的知情人就是亨利，可是雷萨克没有预料到亨利对他连平日里一半的攻击性都没有，反而心事重重的，雷萨克想不出弗罗拉都告诉了亨利什么，以及告诉了多少。
雷萨克和亨利都没有心情针锋相对，子爵大人除了和乔治一脸严肃地谈论新近的时局问题，也不打算为餐桌上的气氛做出什么更有价值的贡献了。这时娜塔莉真希望自己不用坐在女主人位上，而是挨着乔治，这样也好有个人咬咬耳朵，她想跟乔治说：
“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其实子爵也意识到了一定发生了什么。晚餐后，雷萨克先生就消失不见了，娜塔莉拉住乔治一直在说悄悄话，亨利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上，打算什么都不干地荒废掉一个晚上。子爵拿了本书在看，时不时停下来观察一下亨利。他跟娜塔莉的想法一样，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并且一心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子爵就寝前接到了仆人送来的纸条，是从弗罗拉那里来的：
“深夜打扰非常抱歉，左思右想之后我认为有些事必须告知于您，如果未惹您不便，可否至图书室相晤，若不便前来，请让仆人带信告知，我在图书室静候。”
幸好子爵还未换装，便打发仆人离开了，他当然要去听听弗罗拉想跟他说什么。
子爵推开图书室的门，即使时下正是仲夏，夜深时分，图书室里也凉飕飕的。两三盏烛台只照亮了壁炉前的一小块地方，弗罗拉还像上次谈话一样，坐在面对壁炉的长椅上，把壁炉前的位置留给子爵。听到子爵的脚步声，弗罗拉站起身来迎候，子爵看到她的面容后想，这下明白为什么她没有出现在晚餐上了，这幅面孔确实见不得人。弗罗拉本就皮肤白皙，有时她紧张的时候面色会瞬间变得透明了一样，现在的弗罗拉眼睛青的青红的红，那副面色再衬上烛光就有点骇人了。
子爵在壁炉前站定，等待弗罗拉发言。二人很有默契地没有客套寒暄，似乎夜深谁也不想再像白日里一样浪费言辞了。
弗罗拉半垂着头，把目光投向烛光阴影下的某个角落，只是不敢直面子爵。
“我想您是对的。”
子爵并不惊讶他听到的话，事实上他经常听到这句话，从曾经反对过他的人、曾经对他暴跳如雷的人、曾经对他赌咒发誓的人嘴里，最后他们都会像忏悔一样对他说出这句话。若不是子爵的修养使他认为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的胜利是不理智的行为，智慧告诉我们骄傲会导致盲目和下一次的失败，子爵也难免落入自得的圈套。子爵对这句话已经习以为常了，更何况是出自像弗罗拉这样的无名小卒之辈，不值得得意。他更感兴趣的是弗罗拉下面将要说的话。
“今天我和亨利谈了一些事，关于我的未来和婚姻——他向我求婚了——实际上他说的是，希望我们可以一直生活在一起，像过去一样，不会因为我的婚姻而改变，因此他建议等他成年以后让我嫁给他。”
弗罗拉停顿了下，似乎是想看看子爵的反应。
子爵听了这话，挑了挑眉，没有说话。他但愿实际发生的情况不要比弗罗拉轻描淡写的复述糟糕太多就好。
“当然，我拒绝了亨利。我当时很震惊，思绪混乱，所以没有和亨利深谈，但我应该明白地告诉了他，我从未设想过以这样的角度看待我们之间的感情。只是，也许在您看来有些不当，我还是告诉亨利，我愿意像他希望的那样和他一直生活在一起。虽然这样说，但我也明白这种安排现在看来是最不可能的了。”
弗罗拉说完这话，便停住再不言语。子爵看她应该是在努力克制自己，不在他面前暴露更多情绪。
子爵现在明白了，弗罗拉之前答应他回哈瑞福德，确实抱着一种天真的愿望，认为自己的生活可以回到从前，可惜这种幼稚的想法毕竟是靠不住的，注定了要被各种变化所击碎。
“发生这样事，我只能说我很抱歉，看来我不幸言中了。”子爵希望自己能在声调上包含更多的同情，可惜他一向不是擅长这种事，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可以让人真正宽慰的有效方法。“那么你告诉我这些，是有什么想法吗？”
“我想在我回到哈瑞福德之前，我应该告诉您，您需要知道这个情况，也许您需要重新判断是否应该让我回哈瑞福德。”
这个时候，弗罗拉听上去冷静多了，子爵意识到，弗罗拉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缺乏理智。
“我想知道你的意愿，经过这件事以后，你还想回哈瑞福德吗？”
“是的，我想回去。”子爵虽然猜到弗罗拉多半会这样回答，只是若他是弗罗拉，即使他希望回哈瑞福德，他也会先主动提出不回去，以避嫌疑，可是弗罗拉显然不是一个政客。
“若是我认为你现在不适合回哈瑞福德，你打算怎么办？”
“我自然会去找乔治，请他让我留下来，这并不难，因为我们之前谈论离开的问题时，他已经跟我说过，我随时可以改变主意。”看来弗罗拉并非没有考虑到这样一种局面。
“那么雷萨克先生的问题呢？你打算怎么解决？”
听到这个名字，弗罗拉畏缩了一下，再说话时声调不复刚才的镇定。子爵猜想，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其他的事，弗罗拉小姐并未向他坦白。
“雷萨克先生应该会很快离开了。”
“我今天晚餐时见到他，还未看出他有任何离开的迹象。我猜，他本来还指望在晚餐时见到你呢。”
这个话题似乎令弗罗拉更加痛苦了，她突然站起身来，扶着椅背停伫片刻，然后开始绕着长椅踱步。
“我想，现在，只要我开口，他应该会马上离开的。他向我承诺过的。”
子爵不相信，他觉得弗罗拉的口气里也没有十足的自信，他说：
“我可不认为雷萨克先生是那种言出必行的人，或者他会为别人的意愿而改变自己的意愿。任性而为才是他一向的准则，恐怕你是太乐观了，即使他承诺过，不管他承诺过什么，承诺的内容都可能会随着情境的改变或者他心意的改变而被另作阐释。”
子爵看到，他的这番话似乎对弗罗拉影响很大，她实际上并不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的人，若是烛光再明亮一点，子爵相信他就能够确认弗罗拉是不是落泪了，只是现在弗罗拉走到了烛光的背后，把自己藏在了阴影里。
子爵想，她需要一点时间平定情绪，正好他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考虑一下到底该如何处置这位弗罗拉小姐。他首先要为亨利考虑，但也不能不为这位小姐负责，毕竟她是老夫人的养女，老夫人本来有责任保护她，虽然她一直没有做到，但鉴于目前他是代老夫人处理哈瑞福德的家事，作为监护者，他不能不同样为弗罗拉考虑。
“或许这个时候，是该对你的兄长说出实情，请求他的帮助了。”
黑暗里，听到弗罗拉微弱的声音，
“我会的。我明天一早就会去找他。所以要深夜打扰您，也是因为我想知道您的决定后，再去找乔治。”
“那么你是希望我现在就告诉你我的决定了？”
“是的……如果您可以的话。”
子爵想了想，他从不喜欢仓促做决定，虽然他并不缺乏快速敏捷的判断力，但是他一般希望进一步考虑权衡之后才把自己的决定说出来。可惜今晚没有多少时间让他瞻前顾后了。
“好吧。——我们还是按原定计划，只是稍作改变好了。”
子爵示意弗罗拉回到烛光下，在他面前坐好。
“我认为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其他的事情，你没有向我坦白的，我想现在既然不是一个好时机，但等合适的时候我希望知道更多详情。我猜想，一定有什么契机让亨利突然跟你说出这种爆炸性的发言，我之前一直认为，他目前期望的就是能成为你的保护者就满足了。在目前这种特殊的情况下，若是突兀地改变计划，恐怕会引来亨利的强烈抗议，冲突是避免不了了，而在诺菲尔花园发生这样公开的冲突是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所以我认为不改变计划才是安全的。但是，我相信这也应该是你的愿望，跟亨利进一步的隔离是必须的，我希望得到你衷心的认同，而不会认为我对待你有失公允。”
子爵观察着弗罗拉的反应，看到弗罗拉如他所愿诚恳地表示了赞同，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只需稍加改变计划，不要让亨利陪你回哈瑞福德了，虽然老夫人会失望，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等我们到达伦敦，他回学校去，你回哈瑞福德，我想这样更好些。这个计划是否能得到亨利的赞同，我看还需要你去说服亨利。若是你没有把握，我想到达伦敦以后再告诉亨利这个改变也未尝不可，那时即使他激烈反对，但无外人在旁，也就不会散播不好的传言了。”
自然这个主张不会得到弗罗拉的反对，她表达了对子爵大人的感激，这安排比弗罗拉预想得要仁慈许多。
她不敢表露自己现在多么想逃离诺菲尔花园，不敢想象还要去面对雷萨克先生说服他离开的痛苦，面对乔治虽然没那么难，但是她要为请求乔治收留她做出更多解释，这些无一不是痛苦的，即使她最终获得了平静，她都要比直接回哈瑞福德所能获得的平静付出更大的代价。因此，弗罗拉觉得通过自己薄弱的言语，并没法让子爵大人了解她对他的感激，最后她说：
“请您放心，我愿意听从您的安排，只要您认为应该的时候，我就会离开哈瑞福德，我想，乔治会愿意随时收留我的。”
她希望这样的承诺应该能够回报子爵的宽宏大量了。子爵点点头，他也希望得到这样的保证。
最后，弗罗拉向子爵又提出了一个请求。
“我希望您现在能去找一下亨利。”
弗罗拉似乎并不想解释得太多，但子爵大人可不会随便被人指使。弗罗拉最后只好和盘托出：
“亨利和我吵架之后，总有个习惯，晚上就寝后去找我，我们会和好。我恐怕他今晚还会去。您去看看他在不在他的房间好吗？如果不在，那就应该在我的房间。总之，找到他，陪陪他。今天我没有自信可以安慰他。除我以外，我想只有您在这种时候可以陪伴他了。”
子爵决定不对这番坦白做什么评论了，看上去弗罗拉的精神已经到极限，快要撑不下去了。他把她一个人留在图书室，但愿她不会就这样一个人在那里度过一个夜晚，他应该提醒管家晚些时候过来照看一下弗罗拉，不过在这之前，他得先找到亨利。他希望亨利对他也可以像弗罗拉今天一样坦诚相对，最好更坦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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