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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彼夜
夜十一点，街上偶尔疾驰过一辆马达声轰鸣的摩托，噪音在空荡夜色里幽魂般飘荡。从主干道拐进酒吧街，踏着淡薄月光经过灯红酒绿，嘈杂从尽头不起眼的木门里泄出。
穿过门内昏暗走道，来客瞬间被重金属音乐席卷，地面震得脚下发麻。淡紫色柔光混着青灰色烟雾漂浮在偌大正厅内，迷离浅光淌过黑玻璃方桌与银灰座椅。
“喻先生，欢迎。”领班向喻杨躬身致意，目光移向他身后四处张望的季明礼，“这位是您说的贵客？”
喻杨瞥了他一眼，慢悠悠道：“这位是季少，第一次赏光来这儿玩，务必照顾好了。”
领班满口答应，引着他们往遥望舞台的僻静卡座走。舞台上乐队仍卖力演奏，音乐嘈杂震耳，台下缭乱人影跟随节奏高喊着晃动手臂。
喻杨经过台前时忽然停下脚步。他望着舞台上耀眼彩光，嘴角扬起凉薄的一点笑，眼中充满诡谲的兴奋感。
“领班，季少要台前的座位，”他朝季明礼眨了眨眼，连带眼角的那颗泪痣也在迷离灯光下鲜活起来，“乐队唱得那么辛苦，我们也不想错过好戏。”
·
舞台灯光耀眼，巨型银色灯球在强烈鼓点中缓缓转动，斑斓光点掠过一张张微醺面庞。光怪陆离滴落在盛满剔透酒液的高脚杯中，觥筹交错间暧昧色调麻醉味蕾，侵蚀神志。
喻杨垂眸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晶莹的液体中微光浮动。眼见对面季明礼已脸颊通红，他从皮质沙发一端移到季明礼那侧，把酒杯从一直闷头喝酒的人手里拎出。
季明礼似是被一并抽走了生命力，仰着头摊在沙发里，目光空茫。
“怎么，还想着那丫头？”
瘫坐的人反应迟钝了半晌，头一歪朝向喻杨，含混道：“不然呢……”
意识到季明礼即将重心不稳滑向自己，喻杨立即向旁边挪了一寸。他指尖捏着玻璃杯抿了一口酒，目光瞥过腕表。时针逼近午夜十二点，驻场乐队即将鸣金收兵，燥热在混杂着香水味的空气中弥漫。
喻杨居高临下审视着彻底倒在沙发上的季明礼，目光里混杂着怜悯与嘲弄。
“不如我点首歌给你听。”他说着抬眼看向台上，主唱一曲结束刚放下话筒，低着头在眩目霓虹灯光下剧烈喘息，潮红脸颊上水光淋漓。
旁边的黄志伟已应声凑了过来，魁梧身躯挡住本就黯淡的灯光，喻杨的侧脸沉在一片浓重阴影中。
“就点一首——《灾星》。”喻杨仰头看向黄志玮，语调讥诮。
这首歌赶上了今夜最后一首曲子。十二点一过，酒吧舞池内闪烁起急促霓虹灯光，更聒噪的DJ和穿着清凉的舞娘在尖叫声中亮相，彻底引爆被酒精麻痹神经的寻欢男女。
辛染左右闪避穿过缭乱人影，在吧台被领班大声喊住。
“你，去三号桌，”他扬起下巴向卡座区一挑，瞟了眼刚换上服务生工作服的辛染，“有客人点名要你今晚服务。”
辛染一句“我们是清吧没有点人专门服务的道理”正要冲出口，忽然想到顾夕今天晚上出去约会，临走前曾拽着他三令五申不许惹事。他遂向领班的背影翻了个白眼，从吧台上拿起酒水单就走。
当目光终于对上点他服务的特殊客人时，辛染心里一沉。喻杨单手扶着刚醒的季明礼，后者正看死死盯着自己，脸色阴沉。后面人高马大的黄志伟挡住了出口方向。
看这架势，今晚必定不能善终。辛染歪了一下头，心里憋着火——从他开始唱《灾星》的时候，喻杨就在台下满脸嘲弄，正好点燃他内心积聚太久的不顺意。
不知道自己最近哪儿不对劲，竟然让这一个个都以为他要从良了。辛染顶着喻杨若有似无的打量，克制着力度将酒水单轻轻一扔，黑玻璃桌面漾起脆响。
“哟，这不是年级第二么？”喻杨倚在卡座里，翘起的脚尖点着地，语气闲散。
辛染绷着脸，嗓音发紧：“您认错人了吧。有什么需要的吗？”
喻杨拖长音调哦了一声，转头看向眼神凶狠的季明礼，“季小少爷，他问你要什么。”
“你问我要什么？”季明礼猛地站起身，挥开桌上的空玻璃杯，一把揪住辛染的衣领。
他眼眶通红，盯着辛染一字一顿道：“你知道我要什么。”
辛染双手紧攥成拳，半晌又泄力般缓缓松开。他向后退了一步，沉声道：“酒水单在这儿，您要点什么都可以。”
喻杨忽然按住即将暴起的季明礼，冲他挑了挑眉，指尖划过酒水单最上方的几行。
“最烈的这几瓶，全部开了送过来。”
辛染动作很快，将五光十色的酒瓶利索地放满整个桌面，黑玻璃里映着酒液中闪动微光。
他夹着餐盘向喻杨略一点头，转身时被季明礼喝住。
“给老子站住！”
季明礼大醉过后，眼底反而泛着诡异的清醒，目光有种择人而噬的狠劲儿，像哈士奇突然觉醒。他撑着桌子迫近辛染神色晦暗的眼睛，一把扣住对方肩膀，闷声道：“桌上这些酒，你都给我喝下去，算你是个男人。”
辛染抬手别过季明礼下了蛮力的手掌，嗓音里掺了一丝喑哑：“杯子都被你刚才打碎了，没法喝。”
“别，”翘着二郎腿坐在旁边的喻杨坐直身体，下巴向满桌酒瓶扬了扬，“直接对瓶吹吧。黄志伟，你帮他挑一瓶。”
肥腻手掌伸到面前辛染，白兰地在蓝紫光晕里荧荧发亮。喻杨望向低着头牙关紧咬的辛染，对上那翻涌着怒火的漆黑眼眸，忽然轻蔑一笑。
他摸出手机，白亮屏幕在辛染面前晃了晃。尽管那没有备注的通讯录仅在眼前停留了几秒，辛染仍然认出了那串熟稔的号码。
后槽牙紧咬太久，舌根弥漫起血腥味。辛染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听话我就不干什么。你也不想打扰你老板难得的约会吧？”他摇了摇头，抿了一口红酒，“啧啧啧，听说顾夕平时很照顾你啊。如果现在打电话过去，你猜她会不会立刻赶回来，再救你一次？”
辛染双拳撑在桌沿，指节泛白，垂着头辨不清神色。胸膛剧烈起伏了许久，他抬头看向神色讥讽的喻杨，眼眶血红，“好，我喝。”
他攥着雕花玻璃瓶的优美细颈，猛地仰头对着嘴灌酒。刺激性烈酒一路烧灼过喉管，尽数涌入抽疼的胃袋里翻江倒海，胸膛里燃着满腔火辣辣的刺痛。
酒液灌得太急，未及滑下的酸苦液体呛进气管，辛染猛烈地咳嗽起来，头晕目眩间他一把抓住桌沿，之前被季明礼摔碎在上面的玻璃碴扎入掌心。针刺般疼痛清晰钻入脑海，和太阳穴突突闷痛的纠缠在一起。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喝酒，也是白兰地，浓烈得让他终生难忘。
那是他第一次进酒吧，坐在吧台边用身上最后的零钱叫了一杯白兰地鸡尾酒。那晚客人很少，没有乐队声嘶力竭奏着震耳欲聋的噪音。长桌上只有他一个穿着旧衬衫的男孩，倒也没引来什么怀疑的目光。
调酒师是个一头红发的年轻女人，长发披散及腰，像正燃烧着她的一团火。酒吧内暧昧不清的淡紫色光晕倾泻而下，在她轮廓柔润的脸上映出玉石光泽。幽光顺着她挺直的脊背一路流淌，隐没入劲瘦的腰线。
她看上去过于散漫，酒瓶在她双手间温驯转动着，而她目光放空漫向远处。把酒杯推给辛染后，红发女人又熟练地给自己调了一杯色彩斑斓的鸡尾酒，长腿一翘坐上高脚凳。
“成年了没啊？大半夜的保安也能把你放进来。”
辛染别过头，闷声吞了一口酒。下一秒他捂着嘴猛烈地咳嗽起来，蜷着身子伏在冰凉桌面上，薄至透光的白衬衫勾勒出一对蝴蝶骨。这背上突出的棱角并不美观，嶙峋得有些骇人。
女人细长的手指抚上他肩头。辛染没想到她手劲还挺大，被她掰着坐直身体。她放下高脚杯，眯着眼睛打量他一番，自说自话地下了结论：“你别用这种凶巴巴的眼神看我，我小时候也这个样子。小鬼，你可骗不了我。”
热辣痛感还在喉间翻腾。辛染刚想说话，没忍住又咳了两声，眼眶红得吓人。
女人啧了一声，伸长手臂从吧台里抽了几张纸，对着他的脸就是一顿揉搓。“为什么不回家啊？”她叹了口气，撑着脸看着他，“来我这儿喝闷酒的叛逆小少爷可不少，倒是从来没见过哪个像你这么寒碜。”
辛染被她不得章法的暴力关心搞得脸颊生痛，皱着眉夺下了那团纸。沉默了半晌，他低声道：“我没家了。”
对面也陷入了沉默，似乎在努力咀嚼着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她盯着辛染幽幽开口：“这倒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回答我。”
辛染从她脸上移开视线，望向那杯橙黄色的白兰地鸡尾酒，小脸皱缩成一团。
顾夕叹了口气：“你第一次喝酒？”不出意外，误入高级酒吧的野小孩点了点头，不吭声。
两个心思烦乱的人并排坐着沉默灌酒。一杯下肚后辛染已满脸通红，在酒精催发下开始嘟囔着自说自话。顾夕闷头喝了几杯，也终于忍不住带着酒气骂骂咧咧。两人各自倾吐着烦心事，竟然也能横七竖八地对话起来。
终于，在辛染断断续续说完自己的来历后，顾夕由于惊骇陷入了诡异的极端清醒。被酒麻醉的大脑终于开始飞转，电光火石间她想起门廊上贴着的招聘告示。
那男孩说完话后似乎散尽了全身气力，蜷着身趴在冰冷桌面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正盯着她。那目不转睛的眼神流露出一点伤心和忐忑，像只被遗弃的小动物。
顾夕皱着眉头，似在抉择什么生死大事。末了，她拍了拍辛染，嗓音干涩：“你，会唱歌吗？”
男孩一直保持着生人勿进气场，听罢撑着脸眼神飘向远方，像在仔细回想什么。忽然，他眼底燃起一点光。
“有个人说过，我唱歌很好听。”
他终于从混沌梦中惊醒，粗糙的手指抓紧女人的衣袖，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我会唱歌，你是不是能留下我？”
女人望着他黑亮的眼睛，沉吟许久后咬了咬牙，冲他重重一点头。“我们这儿驻场乐队正好缺新主唱，你来试试吧。”
辛染低着头，缓缓开口：“既然不是调酒师，那你究竟是谁？”
“我叫顾夕，是TONIGHT的老板，”她一直紧抿的红唇终于扬起笑容，向辛染伸出手，“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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