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尸少年的回家路(下)
第一站位于市中心。
苏莱有着全世界无论种族无关年龄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女性常怀心中的朴素愿望——
“我要吃、逛、买买买!”
好看的裙子,买!
好看的首饰,买!
好看的玩偶,买!
总之一个字,买!
姐有的是钱!
五小时后,空荡的车子后备箱全被闪闪发光的“钞能力”填满。
异族精力无限,尤其是对睡眠需求低于平均数值的吸血鬼和僵尸,一整天无休腿脚也不会疲累,因此苏莱所谓的“吃”只被当做花样消费生活中的小点缀,清理完购物清单上一长串的项目后才想起入乡随俗摄取一些人气火热的地摊营养。
糖葫芦、臭豆腐、铁板鱿鱼、火山石烤肠、旋风小土豆、手抓饼、酸辣粉、卤蛋卤翅卤鸭掌……
“营养”有几分不好说,香是真香啊!
吸血鬼无法从红色食物和特殊食物以外的东西获取支撑生理运转的能量,这些东西下肚除了愉悦感官就只能增强可有可无的饱腹感,苏莱隔着外衣抚了抚肚皮的位置,充满干劲宣布:“街边摊不愧为人界游玩十大必须体验项目之一,回去我就缠着商务部赶紧引进推广,这么好得商机、不是——这么好的美味不能错过。”
为免浪费,他们每种小吃点了一份,每份拜托老板一分为二。可惜僵尸没有味觉,嗅觉在品味美食方面作用有效,闻了吃不出,好比赤脚踩在软绵绵的沙上,刺激,但没实感,总疑心脚下空空要陷埋进去。夏安吃完自己那半份,分清软硬绵脆,酸甜苦辣一概给不出中肯有用的建议或评价,但既然苏莱喜欢,应该真好吃,于是他清理干净吃完的垃圾,附和:“嗯。”
苏莱心情更妙,离开前振臂一呼又去隔壁某知名快餐甜品站带走两支当季限定蜜桃多多冰激凌,解油腻。
为什么是两支?
因为第二支半价。
夏安口内被冰得麻麻的,所有知觉都随着奶油在舌尖一点点融化而变迟钝,体内时间失序,苏莱开车驶往下一站的路途快得像夜色忽至后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吹过才发现已经停下。
他们停在路边划的临时停车线内,不用担心被交警抄牌罚款,旁边一堵墙,顺着路灯光往前看,穿着各异行色悠闲的年轻人稀稀拉拉通过一道有保安值守的刷脸入口,再望眼一瞧,上方大字遒劲有力,石刻金漆的,威严可见。
第二站是“夏安”曾就读的大学。
“走啊,进去逛逛,我还没参观过人界的学校呢。”苏莱偏头笑容明媚地扬了扬,屏蔽术套穿透术一施,大摇大摆一马当先昂首挺胸走了过去。
夏安定在原地仰目看了整座校门许久,但也没有让苏莱多等,苏莱站在校内冲他招手,他便不动声色跨过了门禁。
男男女女闲聊说笑的声音繁乱却清晰地掠过他耳边。
宛如一声钟响。
他们一切照常,不会知道校园里平白无故多了谁,就像不会长久地在乎这里少了谁、还回不回来,没有谁必须存在,世界的齿轮依然转动。
而无论这里有什么、过去怎么样,都无法束缚阻拦夏安了。人与异族,纵然架桥相连,鸿沟天堑不可弥。
初来乍到不认路,苏莱找到一张宣传地图,照下来,饭后消食般一处不落地漫步。
“这里图书馆挺大啊……就是摆满了社科和专业学术类的书,不怎么有趣,看得人犯困。”苏莱在图书馆上下转转,随手拿起几本翻了翻又合上,颇感无聊,数清这栋楼里这个点了居然还有一百三十七人在辛苦用功,啧啧揶揄道,“年纪不大,心性不弱。你以前肯定也是他们中的资深卷王之一。”
亮堂刺眼的白炽灯笼罩每一个角落,尘末在空气中几乎静止地漂浮,书页摩擦的动静,偶尔细碎的交谈,有人轻松从容下笔如流,有人凝重哀叹抓耳挠腮,场面鲜活生动,夏安甚至能自动延伸出关于这些人、这座安宁肃穆的高楼前一日、后一日的想象,无数身影在此来往,慢慢地喜悦着或烦恼着,不该被任何外物打扰,仿佛一种亘古而百状的单向回路,日复一日循环更替,却永远找不到最初的节点,只会越行越远。
苏莱硬要牵他随手抓去。
——这么一抓,似乎又不太远了。
毕竟确在眼前。
夏安环顾半刻,一脸悠然无波地说:“应该不会,我比较聪明。还要抽时间应付兼职。”
“……”
苏莱撇撇嘴,好笑又纵容地比个大拇指哄道:“行,小看咱们小夏同学了,你真行。”
夏安当这是夸奖,僵硬的脸部似乎微不可捉地泛开一丝软化的弧度。他自己也许都没察觉,却叫苏莱逮个正着。
苏莱惊异地闪闪眼皮,一步凑拢,点出:“你笑了!”
温热的呼吸和发亮的眼瞳近在咫尺,夏安胸口一紧,下意识想退,硬生生挺住了,“……是吗?”
嘴角和语调平得不能更平。
“笑了!”苏莱新奇地盯着夏安下半张脸扫来扫去,见实在翻不出残存的证据,顿时哼一声不满道,“故意的是不是?才瞧一秒就没了,囫囵吞枣至少还吞整个枣呢。笑一半藏一半吊人胃口,等下回付费分解?”
“……”一口黑漆漆的大锅扣下来,夏安不但胸口又像被紧紧抓着不放,而且身体僵硬程度忽然加重上了脑子,要解释,最后却只说:“不是故意的。”
面庞冷然紧绷,目色深不见底,接着,仿佛苦思冥想,千斟酌万犹豫挤出额外几个字:“……这样?”
“……”
苏莱足足有一分钟没能从积累了两千年知识经验的丰富大脑库存中扒拉出适合拼接成下一句的原材料。
她重重拍了拍夏安的肩,“我懂,僵尸天性不爱笑,不用勉强。走吧。”
学校这么大,时间快迟了,该赶紧去看看。
教学楼一片黑暗,操场夜跑的脚步零碎寥寥,食堂夜宵卖完最后一波正在收拾,小情侣黏黏糊糊不肯分开也是一道非青春不可多得的风景线。
宿舍男女分楼,一楼大厅光亮未熄,宿管昏昏欲睡,打着呵欠刷手机。苏莱不去女生那边,反朝左一跨,直入男性区域。
夏安拉住她,脱口道:“做什么?”
他们没必要进去看。他不可能去参观女生宿舍,苏莱自然也不方便细看男寝生活。
“看看而已——你紧张什么?”苏莱没挣开,好整以暇地挑眉弯眼。
人拦住了,夏安应该主动松手,可他仅仅松了几分力道,仍虚虚拢在苏莱手腕处,半晌不答,答了也没正面答:“……男生寝室一般比较乱,没什么好看的。”
苏莱长长“哦”一阵,仿若恍悟过来点头认可,夏安手上不自觉跟着要垂开,忽地又见苏莱变戏法一样变脸笑道:“可是我没看过,更得开开眼了!”
夏安指缝倏然收合,张口却哑声。
苏莱笑得更大声,手心一转捏住夏安,“行啦——我的年纪够做他们祖母的祖母的祖母还多,他们就是一群差不多还在吃奶玩袜子的小屁孩,再说我有正事呢,很重要,别磨叽了,跟我来!”
夏安没机会答应也没机会拒绝就被呼啦扯着跑起来。
学校有规矩,晚上统一拉闸,里头每间屋都没灯还开着,真睡假睡不提,静得唯独剩下花叶在暗处相依相偎窸窸窣窣,云也缄默。
这几步低强度运动不能让异族喘息不止,他们连心跳都没变,但在这一片只能听见对方的似乎囊括天地又极尽私密的空间里,夏安竟然觉得他们踩下的每一步都震耳欲聋。
最后一步停在标号为“九”的楼门时达到顶峰。
“962,”苏莱喃喃,“六楼,要爬到顶楼啊。”
爬二十楼也不过五分钟搞定。
说干就干。
四十五秒上楼,五秒找准门牌,用不了一分钟。
“到了。”苏莱轻声说,偏过视线看夏安。
夏安定定地看着面前紧闭牢固的灰色钢质门。
他猜出这是哪里了。
“我们,进去……会打扰他们吗?”良久,夏安问。
苏莱道:“不会,我的屏蔽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如果他们打算熬夜,你还可以唱两首摇滚迪斯科给他们助眠。”
夏安目光从门移向苏莱。
苏莱:“……”
苏莱脸像被点着了火,轻咳一声,四平八稳道:“怎么?不好笑?我这可是跟你学的,你不是喜欢这种风格?”
楼高了,天地更空些,夜风休息了,不掺和在他俩之间。夏安沉默一会儿,仿佛没听出来苏莱故意逗趣,开口比苏莱还平:“我觉得我的笑话不是这种风格。点子不错,但我不会唱歌。”
“……”
没人让你真唱。
而且还说不是这种风格,这句不就是,怪冷的。
苏莱想打个寒颤,无奈浑身用劲也装不出,只好作罢,手指在夏安额心一点,不耐烦或妥协似的:“快进去进去。”
眨眼光景昏下去,他们已进入门内。
普通的四人间,一床一桌一柜,独立卫浴。
多亏还有夜猫子没睡,一个眼镜一戴灯下苦读,一个耳机一塞游戏开飞,幽幽光源糅合成模糊的浅色滤镜,才能看清另外一个养生派床罩一拉谁都不爱,以及,一张空床无人在。
算算时间,没到新的招生季,大张旗鼓排换寝室小题大做,空着也不要紧,所以就空到现在。没有亲属帮忙收拾善后,之前的生活用品估计全被宿管或室友扔了垃圾桶,床单被套、书本衣物,一件没留。突来横祸,死人的东西,即使有天才的名声、救人的表彰,废物利用多半也嫌有霉运。
夏安看了看明明白白露在外面的室友的脸,没有靠近,只守着社交距离端详,自然也没有给他们唱歌。接着,他走到床边,抬起手,苏莱眼尾微动,解了夏安的穿透术。
夏安摸到了有点硬、但质量可能没那么结实、经不起现在的他单手一劈的木床板。表面粗糙,积了一层黏手的灰。
在这窄窄小小的床上睡觉,眼一睁一闭就从今天到明天,他……以前会在睡前做什么呢?也会熬夜吗?挂什么样式的床罩?会不会因为担心未来而失眠?会不会做一场美梦睡过头?
会不会,面对陡然降临的死亡前一夜正想着好好兼职多攒钱,有了钱,即使命中无亲缘陪伴,生活总能越过越好的?
夏安什么都记不起来,他不知道答案。
今后的他永远无法再为曾经的自己计算得失、延续梦想。
这世上,天地生死不凭一愿。
他来找“家”,没有找不到,也没有找错,只是原来从始至终他都不曾拥有过一个像模像样的能被称作“家”的地方。
“没有”。
这是路途尽头得到的答案。
“走吧。该走了。”夏安收回手,垂眸说。
苏莱重新施上穿透术。转身时,夏安好像用余光将屋内尽数览过,又好像一眼也没有多瞧。
两人未作惊扰毫无痕迹地出了门。
出来没有立刻下楼,过道不宽,栏杆只到腰处,夏安站在边上,轻易望见云丝遮去一点轮廓的月亮。
朦胧得不堪一击。
似乎一个字都能打散其有所欠缺的圆满。
然而欠缺长恒,得亏自知。
“苏莱。”
夏安瞳中映出一半月色,冷冷清清,疏疏遥遥,嗓音也像浸得透明。
苏莱耳朵听着,神情倒若无其事:“嗯。怎么了?”
“我这里……有点闷,有点空。”夏安手放在心口的位置,困惑、茫然、隐晦糊涂的憾意和不明不白的痛觉,搅成一锅粥,粥凉了,气味没了,颜色也淡了,夜潮似的兀自来岸上抹一遭又褪去,没有贝壳,只有细碎的小石子刮硌几道,湿掉的地方渐渐变干,“我流不出眼泪,不觉得很难过。除了刚才有一段时间觉得身体怪怪的,想不出说什么,其他一点想法都没有。因为我是僵尸,不是人类了,不记得以前的事,也可以说……我不是‘他’了。这不是我的错,对不对?”
那小小浅浅的月意流淌一方,苏莱卷进去,像踩在夏安眼底深深的湖中镜上。
“对。”苏莱确凿无疑地点下头,说,“你没错,你很勇敢、很善良,是当之无愧的‘人’。”她柔和眉目,认真而专注,伸手搭住夏安坚硬的侧脸,拇指无意识抚个缓缓慢慢的短暂来回,像月光贴拢那么轻,一字一句,“你就是你,不是‘夏安’,还可以是李安、谢安,无论叫什么,本质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你。记忆构成生命,却不能决定其全部意义。‘我是谁’这个问题在不同情境不同身份下对应不同答案,但最趋近本真的答案只有一个——我就是我。抛开所有人为定义的概念,你在这里,就只是你。”
“我问你,你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死、为什么流落到异界,到现在,你后悔吗?”
夏安明白苏莱问的什么。
僵尸的感情太难以察觉,慎重起见,他以为自己需要花费片刻时间抽丝剥茧、分析利弊,可空气中只有刹那停顿,他就听见自己涩而不沉的声音:“不后悔。”
换做今天,作为僵尸,不论那个小女孩是人类或者异族,他会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
“你看,所以这就是你。”苏莱微笑地摊手。
脸上覆盖的温度离去,漾开回叠的余波,夏安说:“谢谢。”
他双眼占满银辉,层云移散,澄莹澈然,宛若剔透无暇的玻璃珠,像要将人面上和心底的颜色通通照个清楚。
“嗐,谢什么,不客气。”苏莱捞过不注意溜到前胸的头发甩后去,取下帽子,一手叉腰,另一手拿着帽子不高不低扇了几下,目光被追一样闪到外面,游移半圈,又磨蹭地横着往夏安那边扫两扫,提提中气,“没事了吧?去下一个地方了?”
夏安和苏莱这么近,苏莱不自在的小动作瞒不过他,他当没看见,嘴上不戳穿,视线却稳当得生了根,仿佛故意,用尽僵尸不爱眨眼的优势,说“嗯”,然后问:“去哪里?”
苏莱自然也不可能没感觉到夏安一如往常直来直去但似乎更让她无法心无杂念的注目,俩人都知道’你知道我知道‘,既然夏安装糊涂,那她有样学样,谁先穷追猛打谁落下风。
说正事就说正事。
苏莱扣上帽子昂首一指,“山上!”
……夜里爬山?
思路打开,去山上也不一定只能爬山,夏安虽觉奇怪,仍道:“远吗?远的话我们……”
“有点距离,”苏莱忽然踮踮脚抻抻手像做了做拉伸,“所以为了赶时间,我们得快点出学校。”
夏安僵直的眼皮跳了跳,“……怎么快?”
“还用说?”
苏莱挽起袖口不怀好意地朗声挑唇,“当然是——这么快!”
霎时人影倾来,夏安只觉肩腿一弯,周围物景急晃,眼一合一开,猛地改天换地。
夏安:“……!”
他…… 苏莱把他抱起来了!
横抱!
——而且他条件反射圈住了苏莱半边脖子。
夏安:“……”
他是不是应该放下来?但……这个姿势稍微有点……
风刺刮而下,猝然又是大力一荡!
“……”夏安不仅没能放下手,身体随机应变,把刚才没圈完的脖子也圈圆了。
“哈哈哈哈哈哈!”苏莱不瞧也感到夏安局促得冒傻气,她存心的,自然不会想着安慰,身后翅膀耀武扬威似的舞动,在高空自由进退,“这样够快吧!别愣了,摔不着你,这里的视野大不一样,想看就再多看几眼,看好了说拜拜,这回真的走啦——”
她说得欢实,实际飞行速度并不快,平平稳稳,一点不摇晃作怪了。
夏安侧头,透过苏莱肩膀和扬乱的长发往与他们相背的后面看去,寝室的门牌看不清了,在一排相差无几的门中并无特殊,宿舍远了,整个学校也像按着缩小键慢慢变小,但又像很大,大到占据了满满一眼,再然后,在黑色翅膀挥动的残影间,他看见了皎白的月亮,一轮如硕,不甘示弱盖住了下方早已远离的混沌黯淡。
夏安眼睛转向苏莱,定定不语半晌,直到看得苏莱忍不住问“你看我做什么”,他回“没什么”,才低敛入胸,心中默默道,再见。
来时没有说,这一声补上。
已经再见过,便再也不见了。
夜风和月色呼啸而过。
苏莱酷炫地带夏安体验了一把“空中飞人”,慢吞吞耐着性子兜一阵,最后依然老老实实落到街边停车的地方,上车就利索起来火急火燎出发。
她没夸大,下一站有点远,要开两小时,差不多靠近银江市辖区边缘,多走两步就跨到隔壁市范围。
苏莱开车,夏安不困,不想睡,安静清醒地睁着眼。
导航终点叫“梅花山”,夏安没问去做什么,苏莱也不主动提,不知是因为夜车危险不能分心还是单纯夜色太浓气氛不适宜出声,两人竟一路无话保持到了山脚下。
车能开上去,七拐八绕到了半山坡,一块停了一些车的坝子前有间漏出橘黄色暖光的木屋,门闭着,旁边竖着一条招牌圆滚滚又可爱,好认,星空里露营地。
夏安抬头望,天幕深邃,的确有不少亮晶晶的银点撒落其间。
“老板说上头看得更清楚。车还可以继续往上开,露营场地也在上面。”苏莱早预约过,没耽搁几分钟就登记好,还举起单手向夏安摇了摇手中的望远镜和三脚架,“租了一套设备。你玩过这个没?”
夏安摇头,接过东西,帮忙在后备箱放好。苏莱说:“我也没玩过。虽然部分异族有自己的方法窥见数千里之外,但这种纯靠物理层面技术发挥效用的精细玩意我们那边暂时还不能独立生产出来。”
她佩服地叹了两句,驱车前往露营场。
这座山是露营热门点,地皮宽环境好,工作日也不乏客流,停车区摆着十几辆车,有搭帐篷的,也有住独立小木屋的,时间已跨零赶二,都熟睡了,没人发现多出两个深更半夜不嫌麻烦并且精神奕奕的小年轻。
苏莱没打算住帐篷,要想幕天席地亲近自然在异界待着够够的了,何必大费周章跑这里来,所以她订的是一间双人小木屋。
双人。
即使床是“人”加“人”模式,但,中间只有一米远,不透明的半透明的遮挡物全部没有。
“……”真这么睡不太妥吧。
夏安还没来得及说话,苏莱风风火火踏进屋,从一头逛到另一头,上下左右打量,连犄角旮旯都没放过,一脚踏出来,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往车走,又让夏安跟上,仿佛只是来认认门。
“……不住吗?”夜深人静,苏莱开车慢慢的,像是为了不打扰其他旅行者好梦,于是夏安也慢吞吞地吐字,拢共三声,末尾那声有等于没有。
苏莱分神瞥道:“你困了?”
“……没。”
“那不就得了。”
苏莱无辜坦荡地左打方向盘。
要这么说以他俩的体质到下个月都困不了。
夏安心头问号更大,语气却反过来更拖拉:“那为什么要专门……”订个房间,并且还是双人房。
“以前没试过,而且不贵,订一个试试了。”车子停了,苏莱解开安全带,爽快下车,小功率照明灯泛白的色调打在脸上弱化五官,只与漆漆浓夜对比突出情感,克制无效,一点兴奋也暴露成眉飞色舞,“我来有更重要的事,这里可是我特意选的好地方,蒙头睡大觉多浪费。你想体验的话事情干完再陪你体验,退房还早。”
……没想,不用陪,忘了吧。
夏安略过这个话题,转而观察四周。
他们停在快偏到山崖边的一块类似于半天然半人造的观景小平台上,外围钉了木质防护栏,防护栏不高,山高,且所对方向视线不受阻隔,天远地阔一览无余。
隔音术画出直径十米的圆,不担心打扰人也不担心人打扰,架好望远镜,苏莱还从空间戒指里翻出两罐薯片、酒和高脚杯,玻璃杯壁碰撞出清脆的一声“叮”。
夏安:“……”
开派对吗?
“听说人界规定酒后开车犯法。”今天一天夏安看见好几个禁止酒驾的标志牌和宣传画,可见人界重视。
“知道。我有独门秘诀。”酒瓶上没贴字,猜不出品牌种类,喝法也很草率,苏莱“嘭”地拔掉塞子,满上两杯,狡黠道,“吸血鬼能控制血液把酒精排出去,出点汗就行,零成本零风险。而且我酒量很好,放心,不会耍酒疯占你便宜。”
她强烈推荐夏安尝尝:“拿着。这可是酒师一族的招牌好酒,十年才卖一百瓶,有市无价呢。”
握到手里夏安才发觉,酒杯材质似乎不是玻璃,更像……水晶。
色泽纯净打磨光滑的杯子里,酒液上层漆黑如清墨,却并不沉闷黏稠,下坠散开成缕成丝的颜色苍蓝带紫,直至底部像透明的月色化为金箔堆起宝藏,闪烁明灭,捕抓目光,又不显喧宾夺主。
气味,他嗅到凛冽但不苦不酸的薄荷,以及若有似无的某种甜香。
“没有名字吗?”夏安问。
苏莱一屁股办倚半坐在车前盖上,高高举起杯子对月轻晃,玩里面忽闪忽闪的金色亮点,好像有意让酒与天相合,营造一场温柔的小型流星:“酒师好食酒、造酒,独独懒到家,不爱取名,每种酒都由编号依次往下排。这瓶是17号,原料主要来自精灵族种植的桑果,直接吃甜滋滋的,两三颗就腻得慌,酿成酒去了五分甜,日常喝倒刚合适。除了17号,我家酒库还收藏有3号、8号、24号,味道各不一样,回去之后都带你试试。”
夏安静静摇了摇头,他对食物兴趣缺缺——应该说僵尸本身对十之八九的事都没多少兴趣——喝了也尝不出来,白白浪费。特别像这杯酒,偏甜,不是烈性,难怪看着丰润醇和,过喉难烧。
“干杯!”苏莱拍拍身边,示意夏安也靠坐在车前,含笑低呼。
“干杯。”
夏安抿一下,接着一整口,果不其然,馨香馥郁的气息在鼻间萦绕片刻离去,不入齿门。
幸好这酒不愧为异族出品,独特非常,无味归无味,但由舌进腹,像一股暖柔的风将体内经络团团包裹,按揉,舒展,飘飘然。
——如果排除他醉了的可能性。
夏安第一次喝,不清楚自己的酒量,不过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没醉,因为他还能清醒地回想起之前搁在心里的一个不算重要的小问题,再吐词清晰情绪普通地问出来。
“苏莱,你怎么知道……那个寝室号?”
苏莱一杯结束,手一动,又给自己倒上,“我们给侦查队提供了线索,顺手请他们帮个小忙,有来有往,长长久久。”她故意眨眨眼,“想谢我?碰个杯?”
夏安捏着杯脚的手指蓦然收紧,很快缓缓松开,举起和苏莱的杯子一碰,四目相对,说:“谢谢。”
苏莱边笑边吞酒。
酒喝完,剩个空瓶,保存好无损坏还能拿去找酒师族废品回收换纪念品。望远镜也发挥了应有的作用,虽然苏莱和夏安对天文星象一窍不通,但这毫不妨碍他们一致认可星尘瑰丽耀眼,渺远梦幻。
苏莱果然千杯不倒,眼睛比酒精下肚前还水澄澄亮闪闪,似乎更为神采飞扬容光焕发,盘腿坐在车盖上,找夏安聊天。
“猜猜我为什么来这里?”
夏安满打满算只喝了最初那一杯,别的没什么,唯一略有不适的就是心口相较正常范畴偏热了些,不过山风凉意徐徐,他也不分不清那热究竟真不真切。无论如何,总归不影响大脑回路转动思考。
“……看风景?”
他说完觉得自己大脑有可能还是受到了一定影响,不料苏莱喜意十足打个响指:“算你对了一半。”
“我来这里过生日,看日出。”她用吃咸菜的语气揭开装鱼翅的锅底。
整个一平平无奇——吓死个“尸”。
夏安现在倒像上了酒劲,迟钝道:“……看日出?”
苏莱非常满意这趟全权自主操刀的行程安排:“嗯!”
“过生?”
“嗯嗯——”异族多长命,根本不存在年龄焦虑,苏莱向天比二,骄傲报数,“就今天,我,两千岁整!”
夏安读《异族百科》时留心过,血族一千岁成年,过了千岁礼,便可结契成婚、收揽眷属,所以千岁在吸血鬼族群中也常被视为吉兆,书上小字备注还写,据传每一千岁,血族始祖会为幸运的后代降下福泽,但具体是什么福泽,似乎因人而异,众说纷纭。
两千岁,整数,按习俗和身份,苏莱这场生日应该在高大威严的城堡里宴请宾客,觥筹交错,金光浮香,受邀出席的异族同样尊贵不凡,以祝福、赞美和稀世珍宝打造宴会缤纷华丽的高潮,让夜晚失去时间的意义。
而不是在一座说不上特别雄伟壮阔的山上,一瓶酒,一些星星,一天再寻常不过的日出——由他这个讲不出她爱听的笑话、也拿不出任何实际贺礼的僵尸陪着。
“你摆出那副表情什么意思?不乐意恭喜我?”苏莱见过千奇百怪无数人类与异族,即使不想倚老卖老也得说她睨夏安一下就明白了他想法,说来也奇怪,夏安面上变换幅度那么小,她却觉得越来越好懂了,“唉,看来是听见两千比二十后头多两个零,嫌我老了。”她幽怨唏嘘地垂头偏向另一侧。
“不是——”夏安几乎在一瞬间矢口否认,上眼睑动了动,又说,“生日快乐……我没有准备礼物。”
话音才落,苏莱霎时扭回来,似乎为计谋得逞眉开眼笑,“就为这个?我故意没告诉你,你当然准备不出来礼物。”
其实这次人界之行她提前几个月就计划好了,夏安的出现纯属意外,后来一连串事情夹杂在一起,她找不到顺口的时机提一嘴,特地讲明自己即将过生日又有种难以言喻的羞臊,像话里有话暗示听的人揣摩要求,索性拖着拖着,就这样了。
“可是……”夏安仍觉不合适,或许是出于对苏莱帮他良多而他却不知道如何回报苏莱的茫然,或许是出于某些难以准确衡量并加以描述的复杂情绪变化,体内一阵莫名的鼓噪沿脏腑微微发酵。
“你很在意?”苏莱问。
“很”吗?
似乎也没有,僵尸不该有很在意的东西。但夏安没有张口也预感到他大约说不出那两个字,于是唇线抿直,无声地点头。
“既然如此……”苏莱红色的眼珠在月下流动着银沙,虚化的空白配合黑夜更添神秘,夏安猜不到后一句,只见苏莱忽然松腿换了坐姿,一手撑在硬质冰冷的车盖上向他倾拢,另一手食指反过来点住夏安下颌以下,喉咙凸起的上方,“不如,给我咬一口?”
食指划过绵软的轨迹,宛如羽毛过境,沾惹麻痒,顽皮闹过才留恋不舍地停在最终一处——右颈,肩上两寸。
“就这里。”苏莱指甲仿佛变长了,略显尖锐的触感在僵尸硬得胳手的皮肤上肆意摩挲一个小圈,轻轻地,笑意渐深,“作为交换,你也可以咬我一口。”
山间空阔疏朗的风慢拂而过,月光如清纱拨弹开一片薄雾,朦朦胧胧,昏昏昧昧,苏莱白皙的额头、晶红的双眼,小巧的鼻子,还有已经试探着舔过下唇内部桃花一样粉的舌尖和整齐锐利的猎食之牙,却那么完整真切,近可相接,银河群星遥遥在上,比之不及。
“我没有血,你补充不了能量……而且,僵尸会传染尸毒。”
夏安目光没移开,也没后退,良久,缓缓说。
听起来像拒绝的陈词。
“学的不少,之前让你多说两句还不肯。”苏莱挑一眼,斜弯的弧度宛如绽开一朵夜昙花,“那你也该知道,尸毒对吸血鬼不起作用。”
血族以血为名,是血的化身、血的信徒、血的主人。
“无论你怎么咬我,我的血都会第一时间吞噬你的毒,你不会感染我,并且也永远无法转化我。正如你体内没有血液存在,即使我咬了你,再给你喂血,你也不可能被转化为吸血鬼,甚至连成为眷属都不行。”
苏莱忽然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啊,这么说来,我们之间互咬可是绝对安全的行为,一点不会留下后遗症。”
“……”
夏安一时没有作答,像依然处于犹豫。
周围静静的,云行似水,月照草木。
宇宙游动在当下每一个瞬间。
“一部分吸血鬼会拥有特别的能力,比如消除、复制、转移、迷惑、控物之类的。我父亲的能力是‘生长’,我母亲的能力是‘分离’,都算稀有,千年不曾重复出现。”
苏莱不知何时将放在夏安颈边的手落到了他眼角下,夸张的神态淡去,徐徐讲来,却又凑近一些,以致魅惑之意不减,步步为营摄人心魄。
“我的能力是——预言。”
她指腹有韵律似的点了点夏安形状好看的眼尾,字音仿佛露珠做的无害小钩:“被动技能,大多数时候不受我控制。第一次觉醒,我看见雪崩,提前应对,上百同族免于受灾;第二次,我看见父亲打碎母亲喜爱的血玉匣,母亲事先转移摆放地点,同时严防死守父亲靠近,可阴差阳错,那匣子最后还是被打碎了……十年前,我看见荒芜的土地上有一片空气沸腾般颤动,我带着侍官前去查探,虽然救下那位误闯人类的性命,但一个月后,‘门’的存在被广泛知晓……我所预见的未来,关乎我、我身边的人以及我所处的世界,至今从无差错,拥有毋庸置疑的正确性,很难改变……却也并非完全不可改变。”
夏安听着,思绪还没明白过来苏莱为什么提起这件事,心头已经有预感成型。
“见你第一面,我看见了很多。”苏莱顿一下,扬眉笑道,“就比如今天、现在、我们待在这个地方的画面,天气和夜色分毫不差。”
夏安回忆当时的场景,感觉过去很久,实际十天不到,不曾模糊的细节串联成线,水落石出。他说:“所以你才下车来找我。”
苏莱蹲下身跟他说话,如今一帧一帧慢放审视,初始他便惊讶过,一袭黑也裹不住明艳锋芒的花不该在那里停留——何况貌似更不像能喜欢他的笑话。
“……重点歪了。”苏莱无语,但又不想打破似乎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氛围,忍住了没翻眼球,“你就不好奇预言内容?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我们面对面坐着,你俯在我颈边,”她抓过夏安的手,引他贴上去,使力不强,于是强迫也带了缱绻的味道,“就是这里。像抱着我。”
“小僵尸,预言如此,证据确凿,你会咬我——你会咬吗?”
她笑容扩到眼角眉梢,眸中赤红妖冶天成,仿佛风月也为之多情生姿,低语的反问如钟如石,如波如兰。
“我赌你会。”
苏莱目光熠熠,松开了按在夏安手背上的手。
温度离去,夏安手背感到风凉丝丝附了附,不一会儿同样消散。他没有抬起手。掌心下依然暖而柔软。
僵尸连手也是硬的,却似乎离奇地感受到细腻表皮下跳动的脉搏。
夏安移开半只手,状若比较苏莱颈项和自己掌宽的大小。
片刻,他将手全部移开。
苏莱颈部完整地露出来。
造物主有所偏爱,好看的皮囊包括脖子都是好看的。苏莱有好看的皮囊,高贵的身份,独特的灵魂,想必血也定然美味无比。
如果咬下去——
夏安垂低眼睫,俯腰挨近。
苏莱不由自主仰高脖子,手指扣紧车盖,神色无人窥探,唯有闭成一线同样上翘的嘴角显出几分愉悦而紧张的僵硬。
她能感到僵尸不算热的薄弱的气息就像刚从熔炉炼成的铁块悬停在她脆弱的血肉组织之上。
毫厘之隔。
越来越近。
下一秒耳廓却填满夏安的声音:
“不会。”
苏莱一眨眼。
什么……?
用于撕咬猎物的锐利银尖从微启牙关一闪而过。
再一秒,落下来的不是深深嵌入身体的刺痛,而是铁块融成一片,温凉似夜雾,干燥,纯粹,近于不存在的恰当的长久。
是一个……
“吻”?
苏莱浑身绷紧了,脖颈血液逆流上爬充塞大脑,头皮与太阳穴不堪负担一般酥麻战栗不止,眼睛合不上,动也动不了。
难以置信。
她并不感到冒犯。
一片雪花,一朵绒云,一涧清风,不含情欲纠缠纷乱争杀,安全,虔诚,宛如朝圣。
敬对月落,和日升。
苏莱想,啊。
原来不是咬。
难怪当时画面里她脸红得像爆熟的番茄。
还有,太阳升起的时候,风停了,遥远地平线闪烁摇曳,先泄出裹着橘金色的灰,然后,灰变白,橘呈粉,夜消失无踪,天边云层交叠的纹路透彻繁复。
亲见亲历到底和雾里看花不一样。
这趟值。
5.
“特种兵”式旅游可能不适合一般人类,但不太可能不适合异族,尤其是不一般的异族。
苏莱将时间安排到极致,体验良多,满载而归,返程前顺便还听说殡仪馆走尸案已成功逮捕一锅嫌疑人,只等合议审判庭一一定罪论刑。
假期总是短暂,工作永无止境。
回到伯瑞瑟尔后,苏莱直接陷入脚不沾地的忙碌,先听南阁汇报城堡内部各项待定事宜,和北阁讨论领地下半年经济、文化、外交等事务规划,再分别见见财政部、发展部、技术部之类九大核心管理部门,还要抽空邀请贵族或大臣来一场“夜茶会”或作为受邀方赴约前往谁谁谁的私邸,行程安排比从人界带回来高高堆成摞的纪念品还拥挤。
一周下来,夏安只在四个傍晚的进餐时间见过苏莱,一次半小时左右。
苏莱没有提出让他离开,也许忘了,也许另有安排,总之代表畅通无阻的红宝石手镯还戴在夏安手上,事到如今他也不可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主动一走了之。
被“放养”期间,夏安非常擅长自娱自乐地四处溜达溜达,泡泡阅览室,向巡逻士兵和体术教官请教锻炼及攻防秘诀,某天路过技术部,像被打通任督二脉,脑子里“上辈子”装进去的专业知识铛铛作响,与对方大谈特谈三小时,此后秉着互相学习共同进步的积极心态每天都去技术部报到,活生生混成刷脸那么熟。
夏安也没想到失忆归失忆,知识能重启——他当人的时候学习未免太刻苦,而且居然还是近视秃头熬夜猝死频发的理工生。
幸好现在不是人。
技术部其乐融融热火朝天的景象瞒不过苏莱,夏安近来的动态她也有所耳闻,于是这天晚餐时分,她就和另一件事一起提了:“正好我明晚要出发去希吉恩雪山,你想进技术部我可以先安排你作为实习助手随同研究。那群科研狂魔虽然有时候比较一根筋,但能力没话说,心眼也实在,你跟他们多接触,接下来不会无聊,我也不用担心你被骗。”
地名耳熟,夏安很快联想到原因:“结界?”
“对,双月还天之日就在五天后,议事庭提前召集成员准备,防止有心之人坏事。”
“去很久吗?”
“施术成功不出意外的话前后差不多半个月,”苏莱优雅擦嘴,怨气连天,“鬼知道某些喜欢开会开会开会的家伙会不会出些多余的幺蛾子。”
女仆将餐具收走,苏莱起身往外,特意在门口回身顿一步,夏安福至心灵,明白至少五分钟或者十分钟内苏莱没有其他工作安排,邀请他同路。这还是从人界回来之后他们第一次单独和对方处于相当近距离的空间交谈漫步。
“可惜这次行动涉及高等绝密,不然还能带你去议事庭参观参观,那山上的雪和我们这里不一样,硬得像冰棍,狼人族咬一口都嫌硌牙。”苏莱拨了拨庭院里一朵盛开的赤羽花,裹在花瓣里的雪粒星星粉尘一样往下飘落,“下次我轮值你也去住几天就懂了,考入议事庭任职体会更深,尤其暴雪期抓壮丁巡山守夜保准你之后大半年看不得任何关于雪和冰的东西……刚刚你还没说,想去技术部吗?”
夏安的心思仿佛落到别的什么事情上,有一瞬的愣神才迟缓地摇头:“暂时不用,我考虑考虑。”末了又补充,“等你回来再说。”
“行。”苏莱并不强求。
毕竟过来人现身说法,工作的苦别吃那么早,否则就会踏上她的老路——
即使一万个不想干,第二天还得神采奕奕把差出。
再来一遍,她绝不会傻傻跳进“有工作才是成年吸血鬼真正独立的标志”这种惊天巨坑!
成年世界险恶如斯,推拉才是必修课。
苏莱在议事庭精进推拉技术,夏安每日节奏照常,看书、闲逛、打入技术部内部,城堡内独自走动不会迷路后活动范围又逐渐扩大至山脚小镇。
唯一发生的特别事件是城堡收到一份指明尽快交给苏莱的包裹,执事长送到苏莱房间的路上和夏安偶遇,于是夏安得知这是苏莱远在某个不知名旅游地度过第十八次婚后蜜月的父母不惜长途寄来的“贵重易碎品”。
易碎不确定,至于有多贵重呢?
夏安没有未经允许窥探隐私的毛病,但巧就巧在这份包裹不用拆开也能知道里面的内容,因为寄件人用一手浓墨重彩的字明明白白标在外包装上:100个伴侣备选指南,看完回信。
“看完回信”后面感叹号加粗。
僵尸视力太好,站在执事长旁边稍稍一低头就看了个全。
夏安没有和执事长深入讨论,分开后继续走向技术部,完成自己的每日任务清单,只不过晚上回到卧室,难得打算入睡休息,睡前将书桌上的日历划掉一个数字,手指挨着挪动,心里无声地数,结果是七。
才过去一半不到。
还差另一个七天甚至以上苏莱才回来。不知道那边顺不顺利。
他要做的东西快做好了,有些想法也理清了轮廓,想问一问,说一说。
希望顺利。
都顺利。
伯瑞瑟尔的雪永恒不灭,今天似乎不比昨天少,明天也不比今天多,宛如秩序外停止的因果,不变又静默的存在着。
克制,冷淡,习以为常,凝固在白与黑的界限里。
血和红缭乱其间,靡丽眩目,锋利狂放。
地域差异总会对其中居住者的审美偏向产生引导和限制。
听见苏莱已经回到城堡的消息时,夏安正专注地端详最终成品,一边考量该用常规但精致的粉色方形礼物盒,还是技术部友情赞助的出其不意玻璃胶囊——找准时机念出秘语就会哗一下炸开彩虹光晕,装在里面的物品悬在半空闪亮登场——另一边再次确认这与血族领地的流行风格不符,苏莱不一定会喜欢,就算在包装上多下功夫也不见得能挽回印象分。
他本来预留了一天来决定怎么“送”,包括但不限于包装、时间、路线、引入话题、中段阐述、结语等等,现在计划赶不上变化。
十三天半,侧面证明上帝保佑,事情进展相当顺利,苏莱的心情大概不差。
最后夏安选择朴素地在外罩一层亮晶晶的白银纱,绑一个饱满可爱的粉色蝴蝶结,不等不拖,直接上门。
恰好女仆来请,说苏莱在私人区小茶室等他。
茶室入口是重工雕花纹路繁复的黑木门框,花香微凉,蕾丝桌布上摆着甜点三层架,淡巧克力闻起来柔软绵密。
苏莱坐在宽阔的绒面宫廷椅里,身体前倾,正在……翻一本足有半臂厚的书册。
“这都是谁……一号,一八二,半人半精灵混血,百强公司高管,父母健在,恋爱经历两次;二号,人鱼族,含鱼尾两米□□,家有一姐一弟,因为才七百岁所以恋爱经历无?比我小那么多也能入选,合理吗?!”没几页她就耐心告罄,指头都要翻起火,力速拉满刺啦哗啦越翻越响,嘟嘟囔囔秒变骂骂咧咧,“三十七号,纯人类,游泳教练,幽默健谈,希望丁克?四十一号,三头蛇,生物研究员,但是黑皮体弱而且每年冬眠三个月??”
夏安看见册子立刻意识到前因后果,踏进门前一步及时刹住了脚。
传说中的“贵重易碎品”在苏莱手里貌似不太贵重,易碎倒是可以预见。
听,说不定下一刻就会被苏莱撕得渣也不剩。
“五十九号,乌尔地亚人,高帅瘦白多金多才但是一体双魂……靠!”
“六十六,梦魇,白发遗传,性别可男可女??”
“……七十号,海灵族十八王子,温柔内敛重视家庭,厨艺好——厨艺再好也不顶用啊,海灵族最讨厌血的味道,跟吸血鬼纯属冤家,得亏领地不沾边,不然一天找三次茬都算他们发挥失常!”
夏安默默站着,垂了垂眼,发现附近没有适合不动声色遮掩一二的位置,礼藏不了,还是得送。
“见了鬼了,连傀儡师和驯兽师都有,这本破玩意儿不该叫伴侣指南,该叫世界种族大赏,”苏莱恶狠狠甩上最后一页,“明天就能交给议事庭评个杰出贡献奖!”
她父母是去正经地方度蜜月吗,从哪扒拉出来这么多“能人”,各式各样无奇不有,还全都附带正脸公式照,想触发她的被动技能一键锁定真命天子也不用这么煞费苦心。
“我才两千岁,有什么急的,何况……你怎么不过来?”
冲上头的劲缓慢消退,苏莱托着腮眼神飘晃,晃悠悠到左边才发觉夏安已经来了,紧接着视线自动捕捉到一处不寻常,好奇道:“拿的什么?”
“……礼物。”
“礼物?”苏莱托在下颌的手灵活一转,指向自己,“给我的?”
桌上没有合适的空余,放不开,夏安就走到苏莱面前,保持在不会显得咄咄逼人、却又方便产生许多动作和话语的一条线上,“嗯,生日礼物,补给你。”
苏莱怔了怔,随即舌尖过电一般抵住齿面,颤颤麻麻的弱电流穿过喉咙散进心脏,激得心脏打乱节奏多跳了两拍。
那本“世界种族大赏”就是她亲爱敬爱的父母远程补来的生日礼物。
托同类项对比的福,苏莱想,不管夏安送什么她都能高兴接受并给予一百字不重样的正向反馈。
她转身调整角度坐正,摆出准备姿态,聚精会神,头不自觉往前探了探,“是什么?”
眼睛……不必这么亮。
不太明白苏莱心情为什么一个拐弯似的回暖大半,还面对面露出这种可能被误会为郑重期待的表情,夏安嘴角不自在地抿直,手掌挨着礼物底部边缘的部分轻轻发痒,像被烫到,但他只是更用力地收紧十指,让硬质棱角在同样硬化的皮肤陷下浅浅印痕。
“猜一下?”他说。
“嗯……”苏莱盯着那一团不知名物体上下左右扫视十五秒,坦诚放弃,“猜不到。”
“你见过的预言中没有这一幕?”
五秒后,苏莱:“没有。”
不像假的。
开工前夏安忘了将苏莱的预言纳入变量范围,开工后想起来也不可能半途而废,“苏莱知道他送什么”和“他想送给苏莱”是两码事,不冲突,至于苏莱接受与否,全是苏莱的自由。
而现在苏莱“愿意知道”,那么苏莱究竟是不是“已经知道”也就不再重要。
“不说话是希望我见过还是不希望?”久久没听见下一句,苏莱仰头对上夏安暗暗的仿佛拢进一片远古密林的绿瞳孔,心思活络起来,伸手跃跃欲试,“还不说?不说我自己拆了,我拆了——”
苏莱扯住蝴蝶结尾巴,夏安终于说:“是太阳。”
尾巴没扯下去。
夏安:“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怕你提前知道就不惊喜了……说完了,拆吧。”
苏莱拇指和食指本来就没松开,直接利落一扯。
蝴蝶结美美掉到地毯上。
银纱揭起一角,淡金色的光晕模糊着溢出来,渐渐越浓,越亮,越势不可挡。
一轮太阳从山林水流间爬高,圆圆的,金黄中心均匀扩散折射出幻彩的细闪,浮在空中辉耀所有可照见的一切。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喜庆的音调随着慢悠悠旋转的山体在茶室内一圈一圈流动不停。
唯一的小瑕疵是听起来欢快程度有待加强。
“这是……生日歌?”苏莱问,“你唱的?”
“……”夏安静了静,眨眼,点头,“我记忆中人界习俗过生日会唱这个,应该没唱错……城堡里他们很多没听说过,唱不了,只好我自己唱了录下来……但我可能不太擅长唱歌。”
往大了说,僵尸大概都不太擅长唱歌,脑子明白调在那儿,嘴一张干巴十度。
苏莱哈哈笑,眯一只眼比着手指俏皮鼓励:“别灰心,一点点,基本还是好听的。”为了自证真实性,她又仔细听了两圈,边听边欣赏圆形底座上精致的布景构造,“只有这首歌?人界是不是管这个叫八音盒,能开关吗?音乐停了太阳就不亮了?”
夏安:“也导入了别的歌,听说最近在伯瑞瑟尔很流行——不是我唱的。有开关,音乐和太阳分开控制,太阳亮度可以调节五种模式。山水部分用材取自真实植物和水,做了固化处理,一百年、一千年都不会枯败。”
他把机关展示给苏莱看,一排微型按键,一个功能单独一个,另外还有自清洁、防触摸和定位设计,安全贴心美观省事,科技加魔法的高级混搭。
“给我试试。”苏莱兴致盎然,先调太阳光,按一下,金色少了,黄灿灿的多一点,再按一下,橘红粉紫不规则地掺进去,仿佛天边油画一样的晚霞,继续按,又变成了雾蒙蒙的白和红,每种模式的颜色都巧妙而真实。
可见背后工序复杂,单凭夏安一个人很难完成。
“这就是为什么你总爱往技术部跑?”苏莱捧在手里小心翼翼翻来覆去地研究,依次体验功能键,切到下一首歌,倏然定住,肃然道,“你跟他们交流了多少、有多深入、怎么分工的?他们负责哪部分?该不会技术部已经能独立批量仿制了?”
夏安以为苏莱介意制作过程他借助外力,显得不诚心,空了的手没东西可捏,绷成拳垂到两边,像百科介绍历史起源那么生硬地陈述道:“设计图是我画的,山体是我手工造型的……但他们有借我工具。做太阳的雪晶石是我在镇上打工买的,时间有限,钱不多,所以买到的品相不算上等……他们教了我剔除杂质的方法,太阳的光效参数他们也有帮忙计算参考,还有叠加按键指令和各种咒法……失败品也是他们回收了……”
老老实实数完,说到最后只剩一句简明客观的总结:“从头到尾他们都参与了。”
换句话说,如果他们想仿制,那应该、或许、想必站在第一摞试验成功的经验资料上,一天就能仿制好几个一模一样的吧。
“……”
苏莱顿时如临大敌,不乐意了:“不行不行,他们不能仿制这个,我的生日礼物得是独一份。”
做别的样式可以,同款不行,这是私人订制特别纪念款,甲方有权拒绝公开传播、复制、盈利,技术部那群缺心眼的,回收失败品肯定偷摸藏着没销毁!
按他们不吹等于白做的劳动理念,不出一周城堡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会听见消息,八卦事小,指不定几天内她就能在办公桌上看见诡计多端的商业部连夜赶出的产销一条龙策划案,而且势必会以这款作为噱头打响买卖第一枪,所以必须先下手为强,把苗头扼杀在摇篮里!
意识到当初考虑欠妥,夏安低声道:“抱歉。”
苏莱恨铁不成钢地瞪他:“抱什么歉?你该收费!”
夏安:“?”
“八音盒常见,魔法八音盒不常见,懂?”不卖她的,又不是不能卖其他款,不收创意费岂不是白白便宜商业部。
“……还没。”
“……比起其他部门你的确适合技术部。”
“你不喜欢技术部?”
哪跟哪?
苏莱大为不解,准备直捣技术部的冲动被没头没脑的问号挤退二线,下意识答:“我喜不喜欢又不重要。”
夏安:“重要。”
苏莱一头雾水:“重要在哪?”
“我……想去技术部实习。”
“想去就去啊。”苏莱愣愣地点头,“我晚点跟技术部长说一声,给你办张工作牌,工资按照实习标准月发。但正式任命只能通过五年一次的统一选拔测试获得,每次三个名额。刚好明年初就有一次,现在开始着手复习来得及。”
“如果我考上了……”
夏安平平的语调像一根待发的弦,不得不发,压再久犹豫再多迟早也得发,来之前就是这么打算的,所以眼下只能将呼吸也安抚到不会失误的极致,顺从灵魂深处给出的直觉,“你不喜欢技术部……是不是也会不喜欢我?”
抒情女低音乍改迷幻摇滚,歌词叽哩哇啦突突突。
……刺耳。
尴尬。按键设计成热感应就是这个坏处。
苏莱眼睛仰着没动,脖子没动,身体没动,手动了。
悲情咏叹调。换。
高昂过头。换。
旋律太怪异——最近伯瑞瑟尔喜欢听的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关了。
苏莱站起来,把八音盒放到座椅中央放好,说:“这几首歌我不喜欢。”
夏安:“那我重新换……”
“你喜欢的”四个字还没说完,苏莱清清嗓子提出新要求:“你得给我一点补偿。”
“……补偿?”
“没错,”苏莱煞有介事地浅迈一小步,直接逼到夏安面前,“必须是我没有的,现在就给。”
没有的?
坐在权力王座之上,血液长河不朽,俯瞰万丈大地,强大、智慧、年轻的吸血鬼女王有什么是还没能拥有的呢?
而他作为半途的外来者,身无一物,连过去和曾经都早已失去,属于他的唯独剩下——
“我。”
夏安懂了。
随后发现苏莱笑眯眯,指尖点在他喉咙和锁骨的正中心,仿佛胸有成竹,就等着这一刻:“哎呀,我没懂。”
夏安看见近在眉睫之间的那双红宝石燃烧着飞出蝴蝶,扑着翅膀灼过苏莱手指碰到的地方,没碰到的地方,撩动他掌控自我的神经。
他握住苏莱秀气却顽皮的手腕,声带引发的震颤牢牢传给苏莱,再经由苏莱反馈回来。
夏安自己也听见自己所有不再微乎其微的动静:“苏莱……你愿意收下一只僵尸吗?”
“哦?这只僵尸叫什么?”苏莱没有抽开手,反而漫不经心似的一寸寸按上去,点住了夏安喉结尖处。
喉结滚动。
“夏安。”
“夏安啊……我见过,认识,挺熟的。”
苏莱手又往上,掌心贴到夏安下巴,手指分在两边,摩挲几下,猝然笑着一捏一拉。
“——我很喜欢。”
三秒。
三秒可以做很多事,喝水、关门、开枪……以及接吻。
亲嘴和亲脖子果然不一样。
至于具体有多不一样,苏莱回忆对比片刻,琢磨出一点心得:这门学问还深得很,下次继续研究……
另一位研究人员还在消化本次所学。
“傻啦?”苏莱趁机拿回手的主动权,左右一起戳戳硬硬的脸颊肉,“我有回礼,听不听?”
夏安回神了但没完全回神,离太近,不由自主地又只能看清苏莱的眼睛:“……听。”
“当初约定送你回家,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个目标变通变通、改动改动,比如,我送你一个家。”
“送我……一个家?”
“对,就在你脚下站的这里、我的身边和视线所及,以后就可以说这里是'我们'的'家',怎么样?”
家是一个住处,一个锚点,一个定义清晰的范围,一个包容、舒展而不孤独的形状。
你把你送给了我,那我把我的家送给你,从此我的归途就是你的归途,我的生活都有你的参与,你的未来都有我的陪伴,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们的生命在同一片天空下迎来终末。
白骨与安眠的心中也会遗存“家”的余温。
来送惊喜,结果倒过来被兜头砸了满怀,即使是僵尸也免不了在音调里泄露情绪起伏:“可是,我以什么身份……”
“我们都这样了,你要和我当姐弟?”苏莱惊得脑袋一凑一退,贴贴又退开,用时一秒,像进化成了熟练工。
“……”夏安眼珠下移,觑向桌上某本来自世界各地的“浓缩人才库”,“你父母会不会不满意?”
苏莱也跟着看,然后反问:“凭他们给我选对象的标准和水平,还能不满意你?你除了岁数少一点,表情少一点,肌肉少一点,兴趣爱好少一点,处事经验少一点,金银财宝少一点,也挑不出其他毛病了。哦还有一个,笑话冷了点。”
对,因为再挑他人都快挑没了。
夏安:“……我会努力的。”
尽量让“少一点”少一点。
苏莱揽着他肩膀把他头扭正,给足信心:“放轻松,你有你的步调,我们不和无关人士瞎攀比,不用那么努力我也喜欢你。”
“就算我比你小也喜欢我?”
“喜欢。”
“就算我肌肉少也喜欢我?”
“嗯嗯,你的肌肉我摸着刚刚好。”
“就算我的笑话很冷也喜欢我?”
“……喜欢。”
“就算我希望你今后开车慢一点也喜欢我?”
“……喜、欢。”
“就算我去技术部也喜欢我?”
“……要不你明天就去上班吧。”
上了班就没空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早晚亲两下完事。
——两下够了吧?
不行那就再亲两下。
完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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