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行道迟迟
茂行看着演武场内的枪来剑往,轻声向元羡问道:“这是灵枢器对战?”
元羡点点头,他其实知道的也有限。虽然皇穆昨天上午详细地给他讲了讲,但他听懂得十分有限。此时故作了满面高深莫测,让茂行以为他知道的很多很多。
茂行对元羡敷衍的态度十分不满:“今天的对战是为了什么?场下这两个小孩是谁?皇穆和陆深都有灵枢器,为什么不是他们对战?这两个小孩看起来修为也有限,两件兵器的威力也有限,这么弱的灵枢器对战是为了什么?”他把疑惑倾泻而出,之后一脸期待地看着元羡。
他知道他和皇穆在一起了,所以真的以为,如今的太子殿下,此刻的太子殿下知道演武场内在做什么。
庄眷的速度比皇穆想象的快得多,一方面是他本身对兵器如痴如醉,另一方面是霍宁和他说,“主帅说,你研究明白如何夺灵后,可以将麒麟阙借给你看看。”
后者是主要原因。
皇穆还病着,麒麟能和陆深战几个来回的人不少,但庄眷说演练阶段,能够运得起灵枢器就可,于是叫了两个新入营的低阶武官。
演武场内本没有座席,皇穆最近几天连站都站不住,她有座位,元羡就一定有座位。皇穆不想场上就他两个坐着,于是麒麟从四品以上皆有位置。
元羡深悔同意茂行同来演武场观看,他的问题不仅多而且蠢,可这些愚蠢的问题,他一个都解答不了。
“你先好好看,回去和你说。”他不耐烦地敷衍。
茂行气鼓鼓瞪他一眼,他们在单狐州的弓马是冯潜帐下武将教授的,他记得有位老师说过,灵枢器对战,场面非常漂亮。
今日场内是两个年轻的低阶武将,使用的灵枢器纯度也低,这场对战距离行云流水赏心悦目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他无聊地发起呆来,想起昨日宫使将春阳宫内公文尽数搬走,面上现出些鬼鬼祟祟的笑意,向元羡那边靠了靠,小声道:“你现在是住在福熙宫吗?”
元羡蹙眉瞪他一眼,心虚地四下看看,略有些慌张地说:“没有的,最近军务繁忙,我住在春阳堂。”他说完又觉不妥,亡羊补牢道:“错了,不是鹿鸣堂,是皇穆给我新设的那处春阳堂内的寝室。”
茂行点点头:“看来殿下果真住进了福熙宫。”继而又道:“你这算入赘吧?”
元羡怒目而视,茂行却只是看着他笑,他本就是色厉内荏,没一会就泄气了:“你怎么知道的?我昨日开始时候确实是在春阳堂的。”
“麒麟殿内不能腾云、御剑及瞬移,殿下是如何一路避人耳目从麒麟殿入福熙宫的?”
元羡左右看看,嗫嚅道:“宝璐的鹿鸣堂内有一面骏疾镜,可往来福熙宫。”
茂行恍然大悟,继而“嘿嘿嘿嘿”笑个不停。
元羡被他笑得十分窘,颇用了些力气地撞他一下:“你笑什么?!”
“殿下之前忧愁于不知主帅表字,如今连小字都叫上了。臣对殿下满心敬服。”说着露出些哀怨神色,“若是容晞那里,也可这样便好了。”
皇穆前几日见元羡每日都往福熙宫来,便告诉他鹿鸣堂内有一方骏疾镜,可往来福熙宫,经过时念动咒语即可。省却了奔波之苦的元羡得寸进尺,在福熙宫停留得越来越晚。皇穆于是同他说,福熙宫内有一处院落,名为晴明馆,此院为她偶尔独处所用,福熙宫众人从不入内,他若是愿意,他们可以搬到晴明馆居住。元羡大喜过望,命秦子钊收拾一番,昨夜便搬进了晴明馆。
“你不要让别人知道,对皇穆声名不好。”
“没人知道,我不过是觉得皇穆又不住鹿鸣堂,殿下莫名其妙借口军政事务繁忙搬进春阳堂十分可疑罢了。”他说着长叹一口气:“臣等就这样被殿下丢弃于春阳宫中,十分凄惶,十分悲哀。”
陆深面无表情地看场内对战,皇穆不时偷看他。在不知第几眼后,陆深忍无可忍地转首道:“主帅有事?”
皇穆连连摇了好几下头,过了一会儿她又探身看向左颜,越过陆深问道:“我们做灵枢器的演练,上报靖晏司了吧?”
“回主帅,上报了,第一次的时候就上报了,天君很关注。”左颜也探着身子说。
“我和他换一下?”陆深见他们隔着自己对话,问皇穆。
皇穆点点头,陆深于是起身,和左颜换了位置。
“天君有批示吗?”
“没有,司丞只说天君看到靖晏司的呈文后特地叫他过去问了一下,他因为也不了解情况,所以前天叫我入靖晏司给他解释了一下。”
“这件事你和我说过。”皇穆点头,“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左颜道:“暂时没有。我们每次的演练结果都上报了。”
皇穆点点头,没再说话,抬眼看了看演武场内的无聊对战。压低声音语气深沉地同左颜耳语道:“距离陆深副帅大怒,还有半盏茶的时间。”
左颜歪头看了眼陆深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忍不住也笑起来。
陆深像是听见了,转过头看了皇穆一眼。“主帅,”他声音凉凉的,“这就是去年建极监毕业的年轻武官。”
皇穆看向左颜:“这两个人谁选的?”
这一句话倒把左颜问住了,他想了想:“前几日的演练都是燧鉴部自己的人,今天因为要给主帅演示,卑职和崇宁院要的人。”左颜原本和崇宁院要的是两个“善战”的武将,却没想到送过来两个连运剑都不熟练的小孩子。
皇穆笑着摇摇头:“叫停吧,这两个小孩子打到明天早上,也分不出胜负。”
左颜闻言向霍宁示意,霍宁命人鸣金,演武场内的两个少年收剑入鞘,两人对视一眼,惴惴地行至众人面前。
“参见太子殿下,参见主帅。”他们身着甲胄,行的是军礼。
皇穆看向元羡,元羡一脸茫然,只能冲她呆头呆脑一笑。皇穆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又转首看陆深,陆深正看着她,视线相交,心领神会。
“殿下,主帅,”陆深起身,“此二人还太年轻,于灵枢器的运用上还需时日体会。”他对满措道:“子筹,我们对两招。”
满措早就对台下两个少年忍无可忍,此刻见陆深点了自己,恨不能一跃而起,直接跳进演武场。
但他终究顾忌着元羡,只是迫不及待地点点头。
元羡明显感觉到陆深说完后场内众人冉冉升起的磅礴期待,他不由看向皇穆,她正一脸笑吟吟地看着陆深。他本来已经忘记了的,抛在脑后有些时日的,对于陆深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又熟门熟路地回家了。
有兵士抱着盔甲小跑而来,陆深摆摆手,于是兵士又一路小跑着回去了。满措正在系甲,见陆深不穿护甲,自己也摘了。
霍宁指挥人纯净半灵,陆深在场边将那两个正要退出去、刚才叮叮当当打了半天的难兄难弟叫住。他问了几句,两个人答了话,他摆摆手让他们走了。
皇穆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眼神里有了些怜悯。
新做好的这两件灵枢器,严格起来连半灵都不算,是以很快便纯净好。陆深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在手心划了一道,贴在剑上,剑身骤然充盈着紫色光华。
元羡学弓马的时候了解过灵枢器,冯举的宋意剑就是灵枢器,兵器谱上排名第十二。他记得宋意剑是用内力注灵,没想到血肉也可。他转头想问问皇穆,她正举杯喝水,杯子还没放下,融修从远处跑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句什么,她抬头思忖一番,问道:“到哪里了?”融修回复了一句,皇穆再没说话。融修又说了句话,皇穆摇了摇头。
那边陆深已经准备好,他拿起剑流畅地转了个剑花。
霍宁跑过来:“副帅,万不可运全力,最好连一半的力气也不要用,不然可能还未相接,剑就断了。”
陆深点点头,说了句“好”。
他和满措对看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飞身而起,场内光芒骤放,一紫一银两道剑芒相撞,倏忽而至,倏忽而散,就见陆深和满措换了位置。
皇穆失笑着摇摇头。
满措也笑,剑尖朝下,向陆深躬身一拜:“谢副帅指教。”陆深笑着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什么。两人走向观战台。
皇穆扶着扶手站起来,慢慢迎过去。
“打完了?陆深赢了?”茂行拽拽元羡的袖子。
“嗯。”元羡点头,他没看明白,但他也知道是陆深赢了,他收回被茂行拉住的手臂,起身跟在皇穆身后。
满措把剑呈给皇穆,皇穆摇摇头:“我拿不动。”满措于是举高了些。
元羡近前时,正听见皇穆那句“我拿不动”,心里于是又疼了一下。在他看来,两柄剑毫无分别,皆是麒麟殿内配发的护剑,认真比较,陆深那把隐隐有些光华浮动。
他正分辨着,满措那把剑突然断开碎成几段。
“满主事,日后还敢说自己是麒麟第一剑吗?”宗盈在皇穆身后探头笑道,众将皆笑。
“有什么不敢,主帅用的是麒麟阙,副帅用的是戟,用剑的,在麒麟我就排第一。你不用笑,你来你也这样。”满措毫不尴尬,甚至还有点洋洋得意。
元羡正兴致勃勃地看热闹,忽听身后有人笑道:“看来是迟了。”那声音何其耳熟,他大吃一惊,赶忙回头,身后几步之外,竟是天君。
众将愣了愣才俯身下拜,场上还站着的瞬间就只剩下宫卫、元羡和皇穆。
元羡向天君躬身行礼,起身后见皇穆正扶着离她最近的,左颜的肩膀,缓缓屈膝。
陆深膝行着上前一步,从另一侧搀扶着她跪下去。
“臣,拜见天君。”在众将中气十足的“拜见天君”后,她的声音略显单薄。
“不必多礼,都起身吧。”天君笑着说。
元羡于是急急去搀皇穆,皇穆却冲他一笑:“不劳殿下。”她转头看向陆深,陆深上前将她架起来。
天君皱眉:“近日又受了伤?”
皇穆一滞,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是。”
天君定定看她一眼,又转向陆深,“看来是仲瑜胜了。”
陆深笑着将剑呈上。
“半灵。”天君接过来,轻巧地转了一个剑花。“夺灵的方法可行?”
陆深躬身道:“回禀天君,这两把灵枢器,只能演练断灵,还无法实现夺灵,目前而言,半灵可断,全灵还未可知。”
陆深话音未落,就听有人大喝道:“天君,全灵也可断!”。
天君循声望过去,众将闪在一旁,将一个一脸稚嫩圆眼圆脸的年轻武将全须全尾地暴露在天君面前。
皇穆看着那名武将轻轻笑了,“陛下,这是燧鉴部部丞庄眷。”
元羡颇感意外,庄眷其人,他入麒麟这段时日有所耳闻,传说此人于武器铸造上颇有造诣,没想到年纪这么小。
庄眷孤零零站在众人让开的空地上,看看天君,又看看皇穆,舔了舔嘴唇,手握成拳,一脸惊慌。
“庄部丞,”皇穆微笑着示意他上前,待他呆头呆脑同手同脚走至身边,低声道:“先与天君见礼。”
庄眷闻言双膝跪地,叩首道:“燧鉴部部丞庄眷,拜见天君陛下。”
众将不由大笑。
“部丞请起。”天君笑着俯身虚扶,庄眷没想到天君会扶他,吓得一抖。
皇穆见庄眷颤颤巍巍,知道这会儿问他什么,都说不清楚,于是向天君道:“还请陛下移步正殿,臣命人将灵枢器断灵一事向您详细回禀。”
“还有夺灵!”庄眷最初的一鸣虽然惊人,但在霍宁看来,完全是本能,后来看他魂魄吓得丢了一半,觉得他应该不敢再乱说话。万万没想到他那剩下的另一半魂魄,居然还能鼓舞他补充皇穆的话。情急之下不由狠狠撞他一肘。
皇穆笑着冲霍宁摇摇头,示意无妨,转脸对天君道:“还有夺灵。”
天君饶有兴致地看看庄眷,转过头对皇穆道:“好,听你的。”
皇穆看向元羡:“有劳太子殿下,为陛下引路。臣在这边略做些安排。”
皇穆待天君与元羡渐渐走远,转过头看向庄眷:“有收获吗?”
庄眷这会儿略清醒了些,后知后觉地怀疑自己似乎丢人了,但这并不在他尴尬或者羞愧的范围内,此时皇穆问他,他不由用力点头:“有。”
“还用再打一场吗?我看刚才陆深和满措就是运了些内力而已,需要的话一会儿可在殿外广场上再演示一下,半灵还有吗?”
霍宁点点头:“有。”
“那你去安排吧,一会儿你和庄眷向天君介绍。”
霍宁带着庄眷小跑着离开。陆深见众将散了,低声问皇穆:“预先知道吗?”
皇穆摇头:“不知道,入营了才知道。”
左颜道:“天君是为断灵夺灵而来?”
皇穆抬头看向天际:“也可能是为了别的。”她眯着眼睛,带了点笑地看向陆深,有点哀求,又有点撒娇地说:“我要吃颗时安。”
陆深狠狠瞪她一眼,未曾将她震慑住,她笑嘻嘻弯着眉眼:“我撑不住了,身上好疼的。”
陆深皱眉不语,却听左颜对皇穆道:“主帅。”
“嗯?”皇穆对他的开口略感意外,每每皇穆与陆深争执,左颜从来都只作壁上观。
左颜向兴师门示意:“天君和太子,似乎在等主帅。”
皇穆看过去,如左颜所说,天君和元羡站在兴师门,正看向他们。她长叹一声,小声小气地嘟哝:“尚未移权,便要如此仰人鼻息。”言罢缓缓朝兴师门而去。
元羡和天君行至兴师门,天君道:“等等宝璐。”他看着元羡,“这段时日,辛苦太子了。”
“臣惶恐。这段时日,臣收获良多,若不是来麒麟,臣还不知道血肉也可注灵。”元羡笑着摇头,他远远看着皇穆和陆深笑吟吟地说话,尽力平复心里刚才的不痛快。她为什么推开自己?
“血肉、修为、内丹、元神皆可注灵。灵枢器本就是自身的延展,注入的越多,威力越大,对于灵枢器本身的材料要求就越高。见过宝璐的麒麟阙与鹿鸣琴吗?”
“没有,她身上还伤着,那天本来说用燧鉴部新提出的法子提升麒麟阙和出云戟,但主帅说自己目前提不起麒麟阙,麒麟阙也昏沉如寻常兵器。”元羡看着远处的皇穆,心里有点涩涩的。
“出云戟是把好兵器,但是出云戟战不过麒麟阙,若燧鉴部的法子可行,出云戟必定废在麒麟阙下,那太可惜了。”
元羡心里别扭着,听到天君说出云戟战不过麒麟阙,又愉悦起来,“麒麟阙那么厉害?”
“四海九州,最厉害的灵枢器,应当便是麒麟阙了。况且,”天君说着看向远处的皇穆,“就是不用灵枢器,陆深与宝璐,也是宝璐胜一筹。”
元羡有些吃惊。皇穆善战,他早就知道。但战神榜上,她的排名一直在二十名开外,最近大败姜漾才晋身前十。按天君的说法,她不用麒麟阙,也能战胜陆深。可陆深在战神榜上,一直稳居前三。
天君见他愕然,笑意更深:“你看过淳熙坊间流传的那些榜单?”
元羡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那些都不准确,不过是纨绔们依据喜好及各类传言胡乱编排的。宝璐排名不高,是因为他们觉得女孩子如何能战。也因这个愚蠢的原因,麒麟阙、鹿鸣琴排名也不高。”
说话间,皇穆向他们蹒跚而来。
元羡觉得这几天皇穆的身体更差了,最明显的就是行走、站立愈发艰难,她以前撑着桌子、扶手还能起身,如今必要人搀扶,他开始以为她是和自己撒娇。看今天的光景,她是确实用不上力。
“宝璐的伤一直没好?”天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元羡。
“平北海与姜漾打斗时中了应龙毒。”元羡觉得此事天君不可能不知道,但还是又说了一遍,他希望天君能够有所抚慰,言语也好,赏赐也好。最好既有言语关怀,又有珍品赏赐。
“应龙毒不好解。”天君看着皇穆拖着左腿缓缓挪过来,缓缓道。
元羡看着天君面色渐沉,想起一件旧事,忍不住开口,“陛下,宝璐曾经参习于白虎殿?”
此事他多方打听,毫无收获,秦子钊说白虎殿的文书中并没有皇穆的名字,白泽殿的旧公文倒是有,但也不是参习军务,记录里提到的,皆是某年某月某日拿走白泽殿中堂一副,某年某月某日拿走太子书房书案一张,某年某月某日拿走文玩若干。
一直看着皇穆的天君转头看了元羡一眼。“成立麒麟之前,她改了容貌、换了个名字在白虎殿参习过几个月。”说着面上带了笑,“她同你说的?”
“是。”元羡于是知道此事其实极为机密,秦子钊打探不出来也委实正常。她连相貌和名字都改了,谁能知道是她。
“陛下与殿下久等了。”
元羡觉得皇穆摇摇欲坠的,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扶她,却被她躲开了。
“多谢殿下。”她笑着说。
“此处距离麒麟殿还有些距离,请陛下、殿下同臣坐车过去。”
说话间她的金辂车奔驰而来,停在面前,皇穆请天君与元羡上车。
天君完全不觉得这辆无论从皇穆哪个身份论起来皆十分僭越的金辂车有什么不妥,看都没多看一眼,便迈步上车。他上了几级台阶,回头看了眼元羡,似乎有话要说,却又转回头径自上了车。
元羡待天君上车后便去扶皇穆,他打定主意这一次不许她闪躲,却听皇穆低声道:”陛下面前,别这样。”声气近乎哀求。
他愣了一下,有点明白她今天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和生疏的原因,于是隐隐作痛的酸楚委屈霎时全部变成心疼。“让融修扶着你。”他点点头,轻声说,又捏了捏她的手。
她的掌心又潮又热,他突然间生出想将她变得小小的,藏在怀里的荒唐想法。
他坐稳后皇穆才进来,她支撑着坐好,吩咐起驾。
车内仅他们三人,元羡以为天君会就她的伤势关心询问,可并没有。一片寂静,无人说话。皇穆低垂着目光,天君则看着窗外。
“今年宫里的芍药开得很漂亮,花朝监十分用心。”行程过半,再有一会儿就到麒麟殿了,元羡以为这一路就要这样寂寂无话时,天君缓缓开口道。
他说的是花朝监,内容也是褒奖,可不知道为什么,语气低沉至近乎悲伤。
皇穆没抬头,依旧低垂着目光,微笑着说:“臣这一向,在花朝监用心很少,监里的事大多倚仗福熙宫的掌正秦晏晏。”
“宫里时,掌正就是她吧?”天君对秦晏晏有印象,记得她性格十分温婉和顺。
“是,以前是掌书。”皇穆依旧半低着头。
天君点点头,没再说话。
“路上主帅已经将灵枢器断灵夺灵之事同朕详细解释了,朕觉得可行,不必演示了,你们按这个思路继续,需要什么和靖晏司要,材料上不必俭省,今日那个灵枢器太小儿科了,可以直接用全灵。”天君一路走,一路向等在殿外的陆深等人道。
元羡看向皇穆,她似乎并不吃惊,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费力地跟在天君身后。
天君大概是为了照顾皇穆,走得慢极了,他看向霍宁,笑着说:“你们主帅说燧鉴部为此事不休不眠奋战数月,辛苦了。”
霍宁受宠若惊,几乎是有些慌张地绽开一个灿烂极了的笑容,“臣等不过是遵主帅令,不辛苦的。”
“霍主簿谦虚了,”说着又看向庄眷:“听主帅说,是你的想法?”
庄眷见天君与霍宁说话,觉得自己暂时安全,于是一边走,一边就走神了。此时天君突然问他,他还神游天外,霍宁撞他一下,他才抬起头“啊?”
“听你们主帅说,灵枢器断灵的想法,来自庄部丞。”天君笑起来,把刚才的话补充完整。
“回、回陛下,是。”庄眷想想又道:“不是的!殿下,是主帅启发了我,主帅说……”
皇穆笑着道:“庄部丞过于自谦了。臣不过是前些时候收拾旧书,看到些关于兵器的古籍,想着留在臣这里暴殄天物,便送予了部丞,不想,竟使部丞有了些灵感。”
庄眷扭着身子看向皇穆,正待说话,便听天君道:“非常好,需要什么,找你们主帅要。”言罢,还抬手拍了拍庄眷的肩膀。
庄眷半边身子都僵了,十分无措。
“谢恩啊。”霍宁看他笑得像一流浪狗捡到骨头,咬着后槽牙恨恨地低声道。
庄眷大声道:“谢天君!”
即使是恨铁不成钢的霍宁,也忍不住被他气笑了,天君面色和悦道:“谢你们主帅吧。”
入得殿内,正殿之中平日例会的桌子已经搬走,一个巨大的卷轴展开铺在地上。
天君负手立在卷轴前,笑着和众人道:“辛苦你们布置了,如今的进展你们主帅已与我说过了,我就不看了,全灵夺灵、断灵之时,我再来看。”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略作停留,之后道:“你们各自去忙吧,我与太子和主帅有事商议。”
“朕记得,正殿后面便是你的官署?”天君待众将离去、屋内又剩下他们三个人的时候,转脸向皇穆蔼声道。
“臣来引路。”皇穆微笑着看向天君,那笑容中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如释重负。
游廊外如今芍药开得正好,元羡跟在天君身后,忍不住想起那天中午,在画舫上,她摘下来的那支芍药玉簪。
那天后来他也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皇穆还沉沉睡着,他轻轻把手臂从她头下抽出来,将她伸在怀里的手轻轻拉出来,系好衣扣。起身把水加热,新煮了茶,回来的时候皇穆半睡半醒地问他什么时候了。
“申初,你再睡会儿。”他笑着说。
皇穆声音黏黏地“嗯”了一声,抱着被子又合上眼,却没睡着,没多久抬眼看元羡,他拿着本书正坐上来。
元羡见她又睁开眼,问:“喝水吗?”
皇穆想了想,点点头,曲起手臂半撑起来,元羡坐过去,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举着水杯喂她。她低头慢慢地喝。元羡见她小鸟一样一口一口地啜饮,心里怜爱又起。一杯水很快喝完。“还要吗?”他笑着问。皇穆点点头:“有劳殿下。”她还没清醒,也没觉得又叫错了。
元羡倒没纠正,他拿着水杯又坐上来,“请殿下用茶。”他笑着说。
皇穆反应过来,也笑了,依旧靠着他就着他的手把水喝了。
“还要吗?”元羡见她又喝完了,轻声问。
“不要了,多谢和湛。”她笑看着他,眼里波光粼粼地汪着笑意和爱意。
“那殿下还请躺下接着休息吧。”元羡将茶杯放在身后的榻几上,扶她侧卧着。他以前没有在榻上看书写字吃东西的习惯,没觉得榻几有用,及至认识了皇穆,发现她所在之处不是床就是榻,其上还必定有小几,才觉得十分方便。
“我都叫你‘和湛’了。”皇穆调整姿势侧趴着,拉长声音懒洋洋地撒娇。
元羡躺在她身旁,拿着她的簪子玩,不知道为什么就傻笑起来,他自己也知道傻,可就是特别高兴。
“有没有和你说过,你身上的味道特别好闻?”皇穆也不问他笑什么,自顾自地说。说完又扯他的手腕:“这个胳膊不应该放在这里,应该放在这里。”她微微仰着头,示意元羡把手臂伸过来。
元羡本来就甜得几乎发腻的心,于是更上一层楼的甜蜜起来,他伸过手臂让她枕着,想搂她又怕碰到伤口,只虚虚拢着。“我身上的味道好闻?是意和香。”他这些时日身上薰的都是意和香,他本来想和皇穆薰一样的香,但找到的几款都不是她的味道,后来又觉得皇穆的味道太甜腻了,用在自己身上怕是不太合适。
“不是意和香,我说的不是熏香的味道,你身上有另外的味道,像是青草,天气很好时候草地的味道。”皇穆闭着眼睛枕着他的手臂喃喃着,手又不老实地伸向他怀里。
元羡抬手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任她把手又伸进来。“草地的味道?没人说过。”
“就是下过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或者修剪过的草地上青草汁的香气。”皇穆声音渐沉,慢慢又睡着了。
“镇魔塔最近可好?”入得内堂,待內侍们上过茶水茶点,又无声退下后,天君问向元羡。
“回禀陛下,近期未曾有异。”元羡躬身答话。
“好,”天君喝了口茶,“东宫的十率府未免空缺太多,这是你东宫的事,不必顾忌,选人用人上,年轻些也无妨。麒麟的军将大多都很年轻,陆深、左颜都不大,今天那个庄眷更是小,看样子像是刚从建极监毕业的?”他说着,看向皇穆。
“回禀陛下,庄眷没上过建极监,他是兵士出身,三年前燧鉴部在猨翼山演练新武器的时候他负责护卫,当时的新龙弩连发不畅,他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上前把照门、垫机、拔机各削剪了一下形状,重新放置,居然就流畅起来。霍宁于是就把他带了回来,开始只是录事,但此人在军械上叹为观止地天才,所以晋升极快。”皇穆想起旧事,脸上不由带了笑意。
霍宁调庄眷入麒麟没几天就发现此人迷糊极了,每日不是走错了官署,就是弄污了呈文,录事以下级别每日要在军营内出操,他体力不支,没几圈就被落在最后,有一次被陆深看到,痛心于麒麟新进武将素质之低,将他狠狠申斥一顿,罚了三个月的俸禄。庄眷那点官俸,每天这里罚一点那里罚一点,没多久就支撑不住,哭哭啼啼地和霍宁说想要回猨翼山做护卫。霍宁犹豫再三,向皇穆禀告了此事,她当时正对鹤弩射程不满,霍宁说完后,便将庄眷叫过来,问他有什么建议。他拿着看了看,说想回去研究,不休不眠了几天,居然就真的把鹤弩的射程增加三分之一。皇穆大喜过望,下令免除了他一切训练,连应卯放衙时间也不做规定,任他自由。没几年燧鉴部的部丞去了靖晏司,皇穆与霍宁商议了一下,将庄眷报了上去,靖晏司以资历浅、无军功,以及出身太低打了回来,让换人再报。皇穆没理,又让报上去,来来回回几次,靖晏司终于妥协,庄眷就这么成了五殿之中最年轻的部丞。燧鉴部闲时极闲,忙时极忙,而庄眷这个部丞等同于无,忙起来的时候他不帮忙就算帮忙了。左颜后来请示皇穆,又给霍宁配了一个能做事的部丞。
“此事朕有印象,原来是他。所以出身、年纪、经历,有时候都不重要,东宫的十率府,是太子自己的护卫,选人用人,你与詹事府、春坊商议即可。此事不要再耽搁了。”天君看着他笑。
元羡起身称是,见天君再没有话,便退出了鹿鸣堂。
皇穆低垂着目光,微笑着看着自己面前的金砖。
天君起身至窗前,看园内景色。过了很久,或者又似乎没过多久。
皇穆听见天君近乎叹息道:“宝璐。”
她怔了怔,毫不意外,撑着站起来,思考了一下先落哪条腿,左右换脚站了站,想起自己伤的是左腿。于是左膝先落地,撑着座椅又将右膝落地。她双手重叠,贴在额头上,向天君拜下去。
天君听到声响,回过身,正看见皇穆对着自己叩首下去。
他趋步行至她身边,俯身搀着手臂小心翼翼扶起她,柔声道:“你腿上有伤,左膝受不了的。”
皇穆犹豫了一下,就着天君的力气站起来,她脑中浑浑噩噩,先立起了左腿。这条腿既不能施力也不能承力,刚撑起一点就向一边栽去,被天君拉住,摔进他怀里。
她脑中的混沌愈发庞大,神思几乎游荡在身体之外,浮在半空中俯瞰着眼前的荒诞。嗅觉先于触感,明夷香的味道蚕丝般将她层层缚住,之后才是柔滑的衣料、挺括的丝线绣成的团龙、以及接踵而来的天君手掌的温度、他的心跳声。
她似乎跌回了小时候,这味道几十年来与她朝夕相处,她连主动回忆都不必,浮上心间眼前的一切都让她疼痛难耐,她几乎要尽全力的克制,才能将手臂固定在身侧,而不是环住天君。她颤抖着站好,低垂着头,不敢眨眼。眼泪会顺着脸颊留下来,她今日穿了件浅色常服,泪水会有迹可循。她垂着头等待着,眼泪终于落下,滴落在地上,不起涟漪,没有回声。
天君扶着她坐好,缓缓道:“医署的药,看来没有疗效。”顿了顿又道:“那日你入宫,是吃了时安?”
皇穆垂头不语。
“要多休息,不要太操劳。天气渐渐热了,不要贪凉,不可因没有胃口就减省饮食。天渐渐热了,最好早晚都换一遍药,若是药性凶猛,伤处难耐……也可只将绷带换换。”天君起身拉过她的手,看了看她腕上的绷带,轻轻抚了抚,“我见麒麟的文移上有你的字迹,这段时间军政事都先交予元羡,或者你口述,让中府录入,先不要写字。”他轻轻摩挲了一下皇穆的发顶,“我这次来,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宫了,你不必送我。”
皇穆依旧撑着想要起来,天君不带力道地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未做挣扎,温驯地又坐了回去。
“多休息。”天君说完,便转身走了。
晴殊候在门口,见天君一个人出来,不由一愣。
“公主身体还不好,今天有些太劳累,朕让她好好休息了。”天君笑着看她,“周晴殊?”
晴殊很有些时日不曾入宫了,便是入宫,也是跟着皇穆在太后那里问安,已经很长时间未曾见到天君,不想天君还记得自己,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笑着答是。
“公主近日身体不好,辛苦你们了。”天君边走边说。
“这是臣等分内之事,陛下这话,臣不敢当。”
送至正殿之外,天君站住:“你代公主送朕到这里便可以了,还请留步。”
晴殊向天君款款施礼,待天君及宫卫们离去后,才又转回鹿鸣堂。
她兴高采烈进屋的时候皇穆还静静坐着,屋内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将她慑住,想说点什么却又不敢开口。皇穆听见声响,转过头看见是她,缓缓笑了一下:“陛下走了?”
晴殊倒了杯水给她:“是。”
皇穆接过水杯,倦极了的道:“叫陆深来。”
晴殊说了声“好”,出了门却越走越快,她回忆着天君的神色,并不觉有异,路上那几句寒暄,更是和悦极了,可皇穆怎么了?
她心里想着事情,便越走越快,內侍们不明原因也跟着几乎小跑起来,她听得身后脚步声凌乱,才回过神来,站住后随意点了一个內侍,“去请陆副帅过来。”
陆深一直等在官署,天君将皇穆、元羡留下之后他让融修注意着正殿,没一会儿融修和他通报太子从殿内出来回了东宫。
他翻来想去思索着能有什么事,想不出好的,也想不出坏的。
內侍入内说晴殊请他,他急急赶去,却见晴殊站在游廊上。
“怎么了?”见晴殊一脸焦虑,他不由有些焦灼。
“公主有点不太对。”
陆深点点头,掀开帘子进了屋。
皇穆还是静静坐着,姿势没变。她听见声音,转头看过去,见是陆深:“坐。”
陆深见她倦倦的,带着点小心翼翼地轻声问:“怎么了?”
“没事,久不走这么多路了。”
陆深在她对面坐了:“我问了一下,陛下今日是看到了前几天麒麟上报的呈文,看日子正是今天,一时兴起便过来看看。这一向宫里的事……我有些懈怠,所以陛下向出宫向这边来的消息,没有提前知道。”
皇穆摇摇头:“宫里的事不必打探,左右现在也没什么可需要注意的,下半年移交给太子……”她说到这里想起适才天君与元羡的对话,当时她神志混沌,精力体力都堪堪维系,没特别注意。如今将对话又想了一遍:“麒麟应该不会改为太子府兵了。”
“刚才说的?”消息突然,皇穆神色又太过委靡,陆深的意外远多于惊喜。
“不确定,但差不多。”皇穆见他一脸喜色,虚弱地笑笑,“天君只说让东宫尽快将十率府的官员补全,建立自己的兵卫。”她看向陆深:“这或者代表着,他还想留下一个完整的麒麟。”
陆深长叹了一口气,一直郁结在心里的闷闷不乐,终于有些云开见日。
皇穆将残茶一饮而尽。“我想回去了。”说着看向陆深,“我起不来了。”
陆深起身搀她,没走了几步,皇穆停下来看着他笑:“你和左颜说一下,让他安排霍宁尽早把全灵造好,你我按庄眷的设计,对战一场。”
“据说庄眷造一把全灵,三天就够。”陆深说完眼前浮现起庄眷那张永远睡不醒的脸,不由失笑。
皇穆想了想:“三天造好,一天注灵,我给他七天,七天之后,你我演武场见。”
“七天?主帅非要除掉卑职?主帅如今的身体,打赢了,胜之不武;打输了,家严大概一条乌金锁就将卑职勒死了。”
皇穆已行至门口,內侍掀开帘子,她却不走,倚靠着门框看着陆深笑:“副帅与本帅‘你你我我’的惯了,如今自称‘卑职’未免晚了,本帅就是要借此良机,将你翦除。”
“主帅欲除卑职,卑职不敢心存怨懑,但卑职与左副帅情同手足,卑职之际遇必使左副帅唇亡齿寒,生兔死狐悲之感,悲愤之下难免做出些激动事,于麒麟不利。求主帅一视同仁,七日后也同左副帅比试一场,届时将我二人同时除掉。既让主帅一舒心中块垒,也让后来人有所忌惮,一石二鸟。”
皇穆今天实在是太累了,没有精力与他纠缠,靠在门框上缓了缓,“我今日开始吃宫里的药,明天差不多就好了,七日后演武场上,我就康复了。”
陆深收了脸上的戏谑,看着皇穆,良久才说了声“好”。
融修见她出来,赶上前俯下身子,皇穆被晴殊和內侍搀扶着趴上去。她昏昏沉沉地知道融修站了起来、经过游廊、穿过正殿。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