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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神临节将至(下)
将带芬奇百货烫银标志的白纸袋提在手里,松下雪子便卸下了踏出卡莱特街时背上的重负,如此一来她随心踏出的步伐反而比费尽心思铸造出的足迹更加轻灵。
她好像到今天才发觉,她只在上预科时买过几件像样的衣服,把一点称心如意的饰物从货架上挪到公寓里,正式进入兰瑟斯顿大学之后便没再为这种似乎毫无实际意义的装饰花过太多钱。
意识到这点事实以后,她清点了自己的闲钱,为自己确定好奢侈的上限,然后放开手脚在自己手头容许的范围内给自己购买可以穿在身上的快乐。
她像一只在打谷场上寻食的麻雀那样在莱特洛街上穿梭,随艾薇和维奥莱特出入大大小小的商铺,用眼睛让自己从大部分美丽的衣饰中得到满足,然后在它们中挑选自己中意又负担得起的衣帽,最后为从它们身上得到更多快乐付钱。
她一件件看,一点点选,最后带走了绣满佩斯利花纹的淡紫色连衣裙、浅褐色长筒袜和黑色短靴,只用七十森特就让心情焕然一新,还离她的预算有段距离。她一一穿戴好自己的收获物,因自己所喜爱的丁香花般的色彩身心愉悦,走出试衣间接受赞美时居然找到了久违的欢欣。
她当然能看得出,一只新手包会成为她这花瓣样新装上最美的露珠,但她还是只看了看那些手包,然后就同两位女伴走出了门,重回到积满白雪的街道上:她来兰瑟斯顿时带了针线包,买些布料回去自己缝制一个显然更能节省开支,也更合她心意。
“你们还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吗?”维奥莱特拎着购物袋开口,“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可以再逛逛,也可以现在就去吃晚餐,莱特洛街上的好餐馆多的是。”
“我最近想去买些信纸和明信片。”松下雪子想起松下康明的每一封来信。也许是受他影响,她也对精致的信纸和明信片有种特殊的偏爱,这次她正好可以借神临节优惠多买一些。
“我的乐谱本快用完了,刚想打发安妮去买,现在既然来了莱特洛街就去买点吧。”艾薇这样回答着,尽管她知道她只能用乐谱本做两件事,一是按照家族传统机械地抄写乐曲,二是为完成作业写些毫无可被称道之处的乐句和旋律。
“真巧,我也需要新的画具。”维奥莱特想到她打算在神临节时画的图样,“我们应该去弗雷德,我以前来东城演出时去过那里。”
三位年轻女子又向前走去,踏入一栋褐色尖顶小屋中,开始在一排排货架间穿行。松下雪子迅速挑出三叠明信片,刚想离开,目光就黏到了一群信纸本上。思考几秒,她最终弯下腰抽出其中一本,因为她喜爱封面中盛开的粉玫瑰。
她和艾薇及维奥莱特之间有些距离,现在艾薇正翻阅乐谱本,维奥莱特则在两罐红颜料中犹豫不决,她当即决定等她们一会儿,自己再搜寻一会儿自己中意的物件,然后同她们一起去付款。
她继续向前,靠近旁边的货架,视线还没有聚焦到商品上,就在扫视中因为瞥见了一个身影猛地停住,完完全全被那位她熟识的人吸去了。
她看到科尔文正和肯尼斯一起驻足在她对面挑选钢笔。
本来松下雪子已经全心关注眼前,但在科尔文跳入她的视野之后,她便被拽回到了过去,思绪从主河道顺势漂流到了支流中,从开阔的森林向幽深的峡谷奔去。她无法不把思想投向他,因为她第一次见到他正是在1886年的这一天。
松下雪子进入兰瑟斯顿大学的那一年恰好赶上了这所百年名校不确定的制度变动,校方不仅破格为欢迎她这届新生举行晚宴,还打破从建校之初延续到现在的传统在神临节前夕举行舞会,以至于几乎所有学院的所有学生都要由衷感谢这届新生的到来了。
进入理想中学府的欣喜和对兰瑟斯顿大学的好奇混杂在一起,两股力量合成了一股强大的动力,直接推得她买下人生中第一件礼服去参加那场新生晚宴。她向来善于和人打交道,没费多大力气便把宴会大厅中满溢的欢笑收入囊中。兰瑟斯顿人的有礼从此深深铭刻在她的记忆里,她将和新同学们打成一片,拥有许多异国友人,在无限欢乐中尽享留学生活的美好,这也理所应当成了她对未来的重要认识之一。
然后供新生们互相了解的平台被拆除,兰瑟斯顿大学真正的学习生活在新舞台上拉开帷幕,这所名校的真实面目从这时起才一点点展露在她眼前。她过了两周才发觉,兰瑟斯顿大学的大部分学生们的确还算尊重从另一片大陆过来的留学生,但也仅限于大部分学生和还算尊重了。她的确没过多久便对每个室友有了初步了解,但也只有初步了解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后来才真正发现了一点可怕的事实:兰瑟斯顿乃至整个塞布维尔的居民几乎都无意轻易接纳外国人进他们的社交圈,也几乎无意轻易让外国人接纳他们进外国人的社交圈,他们一向喜欢互不打扰的平衡,排斥所有有可能打破这种平衡的人和事。她即使最开始想要抵赖,后来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几乎可以说刻在塞布维尔人骨子里的认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一点。
兰瑟斯顿大学在那一年的十二月十六日为全校师生举行了大型舞会,那时她刚搬出宿舍,一时间舍弃了大半在这里建立朋友圈的希望,只是为了服从校方安排才穿着她唯一的礼服去参加舞会。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过分平常,不继续被异样的眼光包围,她在胸前戴了一只粉玫瑰胸针————塞布维尔人心中最朴素又最合礼的小装饰,上至皇族下至平民都热衷于此。
她没和这里任何一位男士有过深入接触,没有收到任何一位男士的邀请,只能在舞会开始之前独自站在一旁,用塞布维尔人的方式向她未来的点头之交们致以问候。就在距离舞会开始只剩下几分钟时,她的室友找到了她,要向她介绍她学院里一位比她高一年级的名人,她为此感到一阵惊喜,紧接着又被更猛烈的惊喜袭击了,因为这位德里夫特先生具有非凡的吸引力。
她记得他那一天身着深灰礼服,用黑领带配着白衬衫,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越过条条框框的限制,这也让人能把更多心思投射到他的容貌风度上来。毫无疑问科尔文是个沉稳的人,这点事实已经溶解在了他的目光和话语中,但松下雪子依旧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灵魂深处燃烧的热情,还有他看上去平和安谧的才智与感情之下冲天的火光。
他行为绅士,沉默寡言,从他个性花园里内向的土地中开出的花朵时不时为他最细微的无意识动作中洒上少许芳香,这就让他最隐秘的热情忽隐忽现,一会儿似乎要显露锋芒,一会儿又似乎已经烟消云散,纵然机敏如松下雪子也不免怀疑自己的直觉是否只是一种最荒谬的臆断。
那时那个能让他袒露所有热情的巫师恰好不在场,她自然不能通过眼前的事实早早确认自己的发现,而只能试图从谈话中寻找到一丝端倪。不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这位德里夫特先生温和有礼,一言一行中完全没有因为她是外国人就要特殊对待的意思,这让她从心底里真正感到信息和安乐,青春少女对同龄异性的好感也就此被播下了种子。
“您来自哪个学院?”松下雪子听到科尔文如是询问道。
“我是克.默学院的学生,也在麦席森学院读双学位。”她在一点惊喜的微弱悸动中这样回答。
科尔文开了口,松下雪子能看出他本想对她说什么,到嘴边时却忽然改了措辞:“真巧,我也是克.默学院的学生。克.默学院和麦席森学院里一向很少见到女士,您是我在这里学习见到的第一个。”
于是接下来他们理所应当地谈起了有关工程学的话题。当时没有一个人邀请松下雪子,科尔文也无意在兰瑟斯顿大学男多女少的大环境下同那些社交场老手争抢舞伴,所以他们就这样聚在一起聊了整个晚上。
松下雪子再清楚不过,今晚她是个实实在在的墙花,可她对此完全不在意,因为神艾利森保佑,她少跳几支舞就换来了这样一位态度亲切、学识广博、举止合礼、令人无法不心生喜爱的伙伴,对她来说这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个无本万利的买卖,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一明显偏向买家的交易。
松下雪子在家乡时几乎从未和同龄异性有过什么交往,那个夜晚是她人生中值得被永远摆放在记忆首饰盒里的海珍珠。她不禁把用在学习上的精力和兴趣分一些到他身上,把她原本用在构造交往圈的兴致收集起来,有节制地一点点分给她。
后来她与艾薇相识,亲眼看着她变成了他的未婚妻,于是最初所有的心思都被她锁了起来,她开始有意让别人认为他们所有的交往都是以前的事,现在她这个外国人和那位未来的德里夫特公爵连点头之交都难称上。
如今情况已经有所不同,科尔文已经升入大三,她也已经是大二学生。她现在终于懂得,科尔文经过精心训练打磨出的一举一动只能取悦别人,伤害自己,他在他们面前表现出的种种友好恰恰是他对他们不信任的表现。她似乎也开始明白,她在这一年多里与科尔文接触并不多,她的特殊想法好像只是在当时年龄和当时背景下的自然产物,而不是针对某个人的有感而发。
她隐隐发现了,却又有些难以承认,或许如果当初她见到的是另一个同样不对她抱有歧视眼光和轻慢情绪的学士,那么即便他的容貌、个性与气质都科尔文完全不同,她也一样会对他生出好感来。
对面的谈话声把松下雪子拉回了现实。她回过神来,注意观察起那边的情况。如她所想,科尔文正与肯尼斯小声闲谈,放松的情绪从他的话语和神色中慢慢扩散,宛如一位画师在为线稿上色。
她从未见到轻松与安乐这两种人世间最美丽动人的情绪同时出现在科尔文的脸上,即使是在十月下旬的夜幕之下,她也只是看到他卸下一个重担,又自行把另一个重担扛在肩上。她已经说服自己承认,现在她看到的他比任何一次接触中的他都让她高兴,也更让她感到幸福。
也许。她在心里轻轻吟着。这样的情况对我和他来说都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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