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晴风误终身

　　缜暮水自围西安城起，轩辕云瑞病逝，洪元虔告老在家，命家小将家中财产整理后摞在院中，等待缜氏查封，只等城门一开释印还乡。原本百官，零散无一，城中子民，全无战意……只有轩辕云瑞从封地带来的将士尚在防卫都城。
　　半月后，缜暮水入西安城，于城外董山开掘义冢，尽葬死殉士兵。轩辕云瑞贬为庶人，但仍以亲王之仪下葬，守坟数家，使其祭祀不断。
　　奉轩辕乘汶于宫中，自己坐镇府衙。天下人皆知轩辕若钦或许无可挽回，轩辕乘汶暂摄帝位，沿用西秦国号，改年号永年，奉缜暮水为辅国大将军，封国公。
　　大业五年（永年元年）七月十五日，祝晴风至西安城。
　　城上站岗士兵五步一个，两个时辰一班，昼夜相继。凡出入城门，必须手持本城户籍，出城三日以上不归者，必报城门笔帖式记录在案。
　　祝晴风投城外一家“洗凤斋”，求柳蟠凤帮了一个小忙，拿了一个本月出外经营的女子户籍，来到金门，一番解释如何忘了紧要之物，百里之外不得不回转来取。
　　入了城门，一眼望去，变化竟有三分，尤其宫外宫馆一带，为了宫中警卫起见，夷平了河、桥、楼、台，划得方方正正，全成了禁军宿营之地。
　　祝晴风在“鸿宾楼”住了三日，凡耳中所听，皆是戒严之议论，走上街道，娼馆夜不起灯，酒楼小二白日酣眠，宵禁一举，夜市全灭……百姓生活安定却紧张。
　　他们交谈中频繁出现的“那位”，祝晴风用了不久知道了那是缜暮水，她的威名在军民之间皆大受忌惮。
　　西安城的春风湖上，正加紧制造着军用船舶，缜暮水每日必去的便是这地方，看来不久之后天下间又将兴兵动武。
　　祝晴风打探清楚后，知道府衙扃钥的老王每晚离开府衙时街面上士兵已开始夜间巡逻，府衙四围更是防备严密，惟有一个可乘之机，每隔五日，老王回家前买鲜肉给老伴，这样的日子里她会提前扃钥约一刻钟，这时夜间灯照初亮起，巡逻士兵在班房的点名还没结束。
　　祝晴风轻功优胜，既看准空隙，翻墙入府没有招引一丝喧嚷。想洪元虔坐镇此处时，她曾拜访过一次，如今府中情形并未大变，祝晴风从西边与密林相连的狱所近旁摸向府尹办事之处。
　　忽地明灯一闪，祝晴风躲入林中，便听两个狱卒边走边谈，待她们过了她往前去，直见到那平日ju狱审犯的大堂。
　　其旁有三间相连的房室，一为府尹办事之用，一为读书之用，一为休憩之用，周围单独绕以粉墙，内中还有绿树菊篱，行径鱼池，赏心悦目。
　　祝晴风翻入其中，一片静谧，夜蝉与虫，其声清亮可闻，偶尔一盏石灯，给蓊密的叶子带上幽绿的光。
　　三间房室，一间独亮，祝晴风在檐下站了一刻，便去敲门。
　　“什么事？明日再说。”这声音冷淡默然，祝晴风想她一定定了夜间不许惊扰的规矩，这防守严密的西安城，偏偏入了这儿之后变得毫无人迹了。
　　她不回应，缜暮水倒显得有些愠怒地又说了一句“还不回去吗？”
　　静默了半晌，祝晴风听到了房室中那带倒椅子的轻微声音，她忽把衣边的锦带扯下，系在瓦当上，飞身藏身于树影中，一径望着排开门扉站出的人影。
　　左右顾望的她很快看见了下垂的锦带，分明噙着一丝冷笑，向树间走来，祝晴风在树间左右穿梭，缜暮水追得急，明明已到了不可潜藏的地步，她还是仗着轻云步，让她一时抓不住她。
　　缜暮水十分沉不住气，眼中大概也含着八分怒火，敌过冷意，将祝晴风衣角一拽，再往树上飞估计挂得半幅白绸破裂开来，祝晴风便不再躲，随她一拽，跌落下来，她就坐在树间，也不动弹。
　　缜暮水掸掸袍子，问：“祝将军不去洛阳城报平安，来我这西安城做什么？还是说，夜入缜某住所，也想做点投毒放火的事？”
　　祝晴风道：“缜将军住所守卫真简陋，祝某本未想到，就是想做点什么第一次进来探风也没带上家伙……”
　　缜暮水头别向别处：“缜某还有别的事，祝将军想必也并非闲人一个，无事还请回去吧。”
　　祝晴风道：“我有要事。”
　　两人回到书房，缜暮水煎起茶水，祝晴风道：“你这春夏尚可，冬天恐怕还是要个人来搭把手。”
　　缜暮水手停了一停，并不答她。
　　两人手捧茶盘，面灯而坐，约有一刻功夫，缜暮水问：“何事？”
　　祝晴风徐徐饮茶中，听她问倒是一愣，这才笑道：“缜将军如能耐心听祝某讲个故事。”
　　她便诌道：“弘文末年，出于怎样的想法，与都水使者的后人交了朋友，心中怎样的暗示，使我对契丹的袭击深信不疑，最后能在苏州上演那样一台守卫的好戏……如今回想起那缘由，模糊说不清楚，怪不得人都说是天授而非人为。”
　　“我最近常做一个梦。梦中弘文三年契丹的铁蹄践踏了苏州，虽然家族借家姊的明鉴逃出生天，我一人则愤慨不平，寻找时机报复家国之恨。鲜氏介仪领怀安王之命北上，名为抵敌契丹，实为试探皇都，她收留我在军中，我劝她突袭契丹大军，她却逡巡磨蹭地北上，最终契丹势力绵延纵切至江南道，鲜介仪则迎来怀安王，一同入京觐见太后。我伤心惨淡，南下到江浙滨海之地，隐居大山之中，覆草为庐，穷寒度日……在那山中，光阴皆被忘却，却仍旧听见了世间噩耗，纷纷纭纭，并没有腾氏造反、缜氏代魏诸事，却是江荛不敌契丹，魏年丰不敌突厥，毕商不敌南诏，大秦亡国之日不远，我在那山中，什么都只是淡淡地知道，接着便了无声息地去世了。”
　　祝晴风一笑：“山上却也爱弄文墨，算是唯一一点慰藉，有稚龄童子陪伴，饥寒交迫之际，心中欲嚼纸而不能，皓首纸畔，心血得来的几首诗，今日也还记得……”
　　她见身旁有纸笔，应手便有两篇浮出。
　　缜暮水何时放下了茶，两只手木彊着，双目黑沉，安定、莫测。
　　“这诗你有兴趣看看吧……我对梦中一事感到甚为奇怪，那便是确实有弘文二年凤凰楼之会抽花签之事，场中却没有缜暮水此人……仔细思索梦中情形确实充满真实的可能，惟有这点，却歪曲了真实的情景，让我有些在意。”
　　缜暮水低声道：“祝将军既做了一个荒唐梦，如今既不在梦中，还是别说荒唐话了。”
　　她道：“如今天下势力三分，契丹突厥皆没有速速恢复元气的可能，南诏……确实，不知如今强大到如何程度，不过也不足为虑，祝将军有的是一班臣下的期许，多做一些攻占城池的美梦也就罢了，莫想一些有的没的。”
　　祝晴风闭目回思：“是啊。”
　　又道：“世上由友为敌的例子也多的是，缜将军同祝某如今却亦敌非敌，能听祝某说梦话的，不做第二人想了。”
　　缜暮水不问那“不做第二人想”究竟何意。
　　祝晴风忽问：“缜将军同祝某联手，诛伐腾氏，意下如何？”
　　缜暮水一怔，冷笑：“原来抱着这个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祝晴风追问。
　　缜暮水又一怔。
　　祝晴风站起来道：“祝某最近也想通一点，你我之命，任何人的命，未必尽在自己手中，何况别人手中。缜将军要祝某‘保重贱命‘，不小心看待便要人陪葬，祝某固然伤心黎民受苦不止，然而一旦真地死了，‘何处觅声息‘，倾城百姓的啼哭想必星点不会知道了，缜将军找谁算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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