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的伤心世界

　　包厢里的气氛在“扒一扒”的提议下达到了高潮。酒精让理智褪去，让情绪浮上来，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混杂着怀旧、感伤和莫名兴奋的氛围里。

　　“这个提议好，我赞成！”一个男生拍着桌子站起来，脸已经喝红了。

　　“我也赞成！必须扒一扒！”立刻有人附和。

　　刘晟苦笑着摆手：“各位，行行好，都过去了，没什么好扒的。”

　　可梁小杰和秦梦妮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两人都有点醉了，梁小杰衬衫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秦梦妮脸颊绯红，眼睛里有水光。他们异口同声：

　　“过往的也是美好的，我们也强烈要求扒一扒！”

　　话音落下，两人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可那一瞬间的默契，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时间堆积的尘埃。

　　“哟！”一个女同学指着他们，笑得暧昧，“都散伙快两年了，这默契度一点没减啊！梁小杰你说‘我们’，秦梦妮你也说‘我们’，你们俩这‘我们’是几个意思？”

　　这话引来一阵哄笑。梁小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秦梦妮低头抿了口果汁，耳朵尖都红了。

　　另一个男生接茬：“我看这样，今天咱们先扒刘晟和王可心，再扒梁小杰和秦梦妮，公平公正！”

　　“对对对！别人同学聚会是拆散一对算一对，咱们今天反弹琵琶，撮合一对算一对！”

　　刘瑞坐在梁小杰旁边，听着这些话，手指在桌下绞紧了餐巾。她看着梁小杰侧脸上那抹不自然的红晕，看着秦梦妮低头时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苦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有些位置，不是你站得近就能占有的。** 就像现在，她挨着他坐，可他的心在谁那里，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扒一扒开始了。

　　最先爆料的是睡在刘晟上铺的兄弟：“刘晟这家伙，军训第一天就不老实！我们站军姿，他就偷偷侧着脸盯着王可心看，被教官罚做二十个俯卧撑，做完爬起来第一眼还是找王可心——色胆包天说的就是他！”

　　“这个我作证！”另一个室友举手，“他还拿手机偷拍王可心，像素糊得跟马赛克似的，还当宝贝似的藏枕头底下，半夜偷偷看！”

　　女生这边也不甘示弱。王可心的闺蜜站起来，笑得很贼：“我们可心也好不到哪儿去！军训才三天，她就跟我们说‘我觉得刘晟是班上最帅的’。我们当时都笑她，说刘晟那黑得跟炭似的，哪里帅了？你们猜她怎么说？”

　　“怎么说？”大家起哄。

　　“她说——”闺蜜学着王可心的语气，“‘你们不懂，他笑起来牙齿特别白，像黑暗里的星光！’”

　　包厢里爆发出巨大的笑声。刘晟捂着脸，耳朵红透了。王可心也笑着推了闺蜜一把：“就你话多！”

　　故事一个接一个，像打开了一本泛黄的青春纪念册。

　　“有一次王可心感冒，说想喝热水。刘晟跑遍三个开水房都没打到，最后冲回男生寝室，把我们刚打的热水全提走了！为了惩罚他重色轻友，我们罚他扫了一个星期寝室！”

　　“王可心说玉器能转运，刘晟就省吃俭用三个月，还去学校后街的烧烤店打工，攒钱买了块玉。你们知道最绝的是什么吗？他听说玉要开光才灵，居然真的跑去寺庙，排队排了两个小时，就为了给这块玉开光！回来还跟我们吹，说大师摸过的玉就是不一样，会发光！”

　　“王可心给刘晟洗臭袜子那事儿才感人呢！那味道，我们路过他们寝室门口都要捏鼻子，可心呢？抱着一盆臭衣服，笑得跟捧着玫瑰花似的！这就是爱情的力量——能把屎臭味闻成香水味！”

　　故事越讲越细，细节越挖越深。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琐碎日常，此刻像被擦亮的银器，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刘晟和王可心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复杂——有甜蜜，有心酸，有怀念，也有说不清的遗憾。

　　梁小杰一杯接一杯地喝。他听着别人的爱情故事，脑海里却全是自己和秦梦妮的过往。

　　他想起大一下雪那天，她手冻得通红，却非要堆雪人。他把她冰凉的手揣进自己怀里，她笑着说“你是我的暖宝宝”；想起她第一次给他做饭，差点把厨房烧了，两个人在烟雾缭绕里哈哈大笑；想起他第一次说“我爱你”，是在学校后街那个脏兮兮的网吧，她正在打游戏，头也不回地说“知道了”，耳朵却红了一晚上。

　　那些以为已经遗忘的细节，此刻汹涌而来，清晰得像是昨天刚发生。

　　秦梦妮也在喝。不过她喝的是果汁，一杯接一杯，喝得很急。同桌的女同学小声劝她：“梦妮，慢点喝，这果汁冰的，对胃不好。”

　　她只是笑笑，继续倒满。

　　刘晟突然站了起来。他眼眶发红，声音有些哽咽：“最穷的时候，我和可心身上只有五块钱。冬天，零下三度，我们站在一家炒饭店门口，盯着别人碗里的蛋炒饭看了整整十分钟。可心冻得直哆嗦，却跟我说‘我不饿，你吃吧’。”

　　他顿了顿，用力眨了眨眼睛：“我当时看着她，觉得自己真他妈窝囊。一个男人，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挨饿受冻，算什么男人？我就在心里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混出个人样，给她最好的生活。”

　　包厢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时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红着眼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现在我混出来了。”刘晟的声音低了下去，“有钱了，有公司了，能给她买任何她想要的东西了。可我却要跟她说分手……我真他妈是个混蛋。”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酒太烈，呛得他咳嗽起来，眼泪混着酒水一起往下淌。他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翻遍了所有口袋，什么都没找到。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易拉罐上。他伸手，“咔”一声扯下易拉罐的拉环。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这个一米八几的男人“扑通”一声，单膝跪在了王可心面前。

　　“可心，”他的声音抖得厉害，“我不分手了。我要你，要你做我的妻子。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空气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和那个捂着嘴、眼泪不停往下掉的女人。

　　梁小杰和秦梦妮同时僵住了。这一幕太熟悉了——简陋的拉环，颤抖的声音，还有那句“你愿意嫁给我吗”。

　　四年前，也是在同学聚会上，梁小杰用同样的方式向秦梦妮求婚。当时他们穷得叮当响，连个像样的戒指都买不起。他从可乐罐上扯下拉环，跪在她面前，说：“梦妮，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但我会努力。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说愿意。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而现在，同样的场景在眼前重演。只是主角换了，他们的位置也换了——从台上走到了台下，从主角变成了观众。

　　秦梦妮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可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那些被她刻意封存的记忆，此刻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防线。

　　她想起梁小杰跪在她面前时，眼睛里闪烁的星光；想起他说“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时，那种认真到近乎固执的表情；想起她点头说“愿意”时，他抱着她在原地转了三圈，像个得到全世界的小孩。

　　可现在呢？现在他坐在她对面，隔着两桌的距离，隔着两年的时光，隔着说不清的误会和伤害。

　　王可心终于伸出了手。她哭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点头，再点头。

　　刘晟颤抖着手，把那个简陋的拉环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尺寸不对，松松垮垮的，可他套得很认真，像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我会补你一个真的钻戒。”他哑着嗓子说，“最大最闪的那种。”

　　“我不要。”王可心终于哭出声，“我就要这个，这个最好。”

　　包厢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有人吹口哨，有人喊“亲一个”，有人抹着眼泪笑。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感动了，为这失而复得的爱情欢呼。

　　只有三个人，在这个幸福的漩涡里，感受到了别样的疼痛。

　　秦梦妮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她看着那对相拥的情侣，看着那个简陋的拉环，看着周围所有人幸福的笑脸，只觉得心里那个空洞越来越大，大得能吞下整个世界的喧嚣。

　　梁小杰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让辛辣的液体灼烧胃，灼烧心，灼烧所有无处安放的情绪。

　　刘瑞也在哭。她看着梁小杰看秦梦妮的眼神，那种专注的、疼痛的、温柔到令人心碎的眼神——那是他从未给过她的眼神。她终于明白了，有些东西，不是你付出多少就能换来的。就像你种下一颗苹果树，再怎么精心照料，它也不会长出橘子。

　　**爱情从来不是公平交易。** 你奉上一颗真心，对方可能珍视，可能践踏，也可能视而不见。而你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秦梦妮终于坐不住了。她站起身，低声说了句“我去下洗手间”，就匆匆离开了包厢。脚步有些踉跄，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梁小杰看着她离开，犹豫了三秒，也跟了出去。

　　刘瑞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手指紧紧攥着酒杯，指节泛白。同桌的女同学碰了碰她的胳膊：“刘瑞，你没事吧？”

　　“没事。”她挤出一个笑容，“就是太感动了。”

　　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

　　走廊很长，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秦梦妮走得很快，高跟鞋敲在地毯上，发出闷闷的“咚咚”声。她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才停下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大口呼吸。

　　眼泪止不住地流。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得这么厉害，是为刘晟和王可心感动，还是为自己悲哀？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梁小杰在她身后两步的地方停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过去。

　　秦梦妮接过来，擦眼泪的动作很用力，像是要把什么擦掉。可眼泪越擦越多，像永远也擦不完。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远处包厢传来的隐约歌声和笑声。那些热闹是别人的，他们只有这一小方空间的寂静，和彼此之间无法跨越的距离。

　　过了很久，梁小杰才开口：“你……在美国过得好吗？”

　　秦梦妮的身体僵了一下。她没有回答，只是哭得更凶了，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在压抑巨大的痛苦。

　　梁小杰看着她颤抖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他往前走了半步，又停住，声音很轻：“他对你好吗？”

　　还是没有回答。

　　他又递过去一张纸巾。这次秦梦妮没接，纸巾飘落在地毯上，像一片白色的落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幽幽地亮着，在两人脸上投下诡异的绿光。梁小杰看着秦梦妮的背影，看着她单薄的肩膀，看着她后颈那颗小小的痣——那颗他曾经吻过无数次的痣。

　　他想起她离开的那天，也是这样的背影。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出他的生活。他当时站在出租屋的窗前，看着她坐上李书舟的车，看着车子消失在街角，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塌了。

　　“我还没恭喜你。”他又开口，声音干涩，“做妈妈了。”

　　这句话像一根导火索。

　　秦梦妮猛地转过身。她的眼睛通红，脸上全是泪痕，可眼神里燃烧着某种梁小杰从未见过的情绪——愤怒，委屈，痛苦，还有深深的绝望。

　　她盯着他，看了足足五秒钟。然后，她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安静的走廊里炸开。

　　梁小杰的脸被打得偏到一边。火辣辣的疼痛在脸颊上蔓延开，可他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秦梦妮的手还悬在半空，微微颤抖。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她转身冲进了旁边的女洗手间，门“砰”地一声关上，震得墙壁都在抖。

　　梁小杰还站在原地。左脸火辣辣地疼，可更疼的是心。他想起她刚才的眼神，那种混合着恨意和痛苦的眼神，像一把刀子，扎得他血肉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只是……只是说了一句恭喜。

　　走廊另一头，包厢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刘瑞站在那里，看着梁小杰捂着脸的侧影，看着女洗手间紧闭的门，整个人像被冻住了。

　　她看见了那一巴掌，看见了秦梦妮冲进洗手间，看见了梁小杰脸上那种茫然又痛苦的表情。

　　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有些事情，不是她看不见就不存在的；有些感情，不是她不去想就会消失的。

　　她轻轻关上门，背靠在门上，缓缓滑坐到地上。

　　走廊里，梁小杰还站在那里。洗手间里传来压抑的哭声，很轻，很轻，像受伤的小动物在呜咽。

　　他想敲门，想问她为什么打他，想告诉她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愿意听。可他的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止是一扇门。

　　而是两年的时光，一个未出世就夭折的孩子，和无数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误会。

　　而有些误会，一旦产生，就再也解不开了。

　　就像有些耳光，一旦打下去，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