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

作者:虞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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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华士


      戌夜的宿馆早已是宴尽人散,杯盘狼籍。姽婳侧身伏在案上,浑身打着寒颤,血液顺着耷拉的左手将竹席染红了大片。子元亦是着急,想要察看她的伤势却被躲开,只得搂着她的肩膀,望眼欲穿地等着医师。众羽卫也是束手无策,一眼瞅见扶桑子匆匆赶来,连忙让出空催他过去。
      “都传呢?”姽婳沉闷的声音低流而出,气息浮若游丝却字字铿锵很是坚强。
      “他招一干牙将回了宿馆,想是吩咐军事去。”子元轻声回答,神情姿态也很是柔软:“殿下是待人走后才体力不支倒在案上的,他并未察觉。”
      听罢,姽婳放心地点点头。扶桑子来到身边也不说话,一把将人横抱起来,举步就向内室走。
      “香树,拿把剪刀,再烧些热水!”
      香树是见惯了,倒也镇定,依言去忙活。羽卫虽然焦虑,却不敢越雷池半步,目送着扶桑子抱着公主入了内室,一干人等只得茫然无措的杵在堂上,无所适从。孟阳是首领,毕竟有些主张,心想不可教旁人瞧出异端,于是声色俱厉的斥退羽卫,各归职守。

      姽婳躺在六尺簟上,这才解下浑身戒备,顿觉酸胀巨痛铺天盖地而来,朦胧之间眯见闪烁的火炉却觉不得温暖,身体似被冰封了也似,冷硬沉坠全凭不得人意。突地抓住摸上腰间的手,刚要斥责那人无礼行径,就闻见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
      “殿下,是扶桑。”
      才一低头,腥浓的酒气扑鼻而来,扶桑子眉眼紧蹙,愠怒犹似海底泥沙,被暗流翻搅渐浮于波涛之上,与切心的担忧掺拌沉浮,把他的脸色映得阴郁难测。
      解开大带,除去蔽腰绅绶,纯黄均服的里层已然染上血迹,再来是润湿的黑袍,下面又是一层粘污的红衣。殿下着得是四重衣,十分厚实,纵然如此喷涌的血也力透三层。最后只剩白色亵服印着大半襟血红赫然眼前,扶桑子愈发的小心,指间轻轻挑开衣襟,就听唏的一声姽婳痛得缩了下身子。
      这下可与皮肉粘连得结实!
      “想是驾车牵动了伤口,殿下为何不早点医治,拖到现在受苦!”扶桑子再好的心性也被逼出了怒气,愈气愈是自责,语气也重了几分。
      姽婳也觉委屈:“没察觉。”
      扶桑子按捺着情绪不再问,拿块白巾叠好按在伤口上,又拉过貂衾好好给她盖住。
      “扶桑子,热水,热水来了。”香树拎来一大壶热水,推门而入。
      扶桑子闻言回头,便是一惊,侧身挡住姽婳,含怒道:“足下在此处做甚,速速回避!”
      香树亦是惊异,原来子元竟站在门旁,这里是内室,他怎能擅入!
      “居然在行军中旧疾复发,你这医师是怎么当的!”子元却无视二人驱赶,浑身散发着腾腾杀气,阴兀地喝道:“若因此伤了她的元气,误了军机,我惟你是问!”
      一双锐目摄人心魂,说起话来更是疾颜邃色,这盛气凌人的姿态竟比齐侯和太子更加严厉,直把殿下当成他自己的一般。香树噤若寒蝉,躲子元远远的。
      扶桑子也是冷颜相对,只一眼便不再看他,专心照料起姽婳。
      “子元,出去。”
      能支得动子元的,除了姽婳怕再无他人。子元别开脸,拂袖离去。
      “扶桑要把粘住的衣襟掀开,会有些疼,殿下忍着。”说话间,已剪开衣襟,惟余巴掌大小的残布贴在伤口周围。帨巾冒着热气,小心翼翼地敷在上面,一点一点化开凝结。这倒还好,只是揭到皮开肉绽的疮口时,就不管用了。
      扶桑子沉了口气,拿过剪刀。香树惊叫不及,眼睁睁看他五指轻开轻握,推着利刃顺着疮口游走,未几,碎布连着些许皮肉终于被剥离下来。之后清理血污,敷药包扎更加从容了许多。
      不知是疲惫还是逞强,姽婳从头至尾全无哀怜吟痛,双目紧闭,默默等待苦痛消退。
      扶桑子拭去额际的汗,抱着姽婳轻揽轻放,香树将被褥铺在六尺簟上,再给她罩上两层新被,确信暖和了才稍稍放心。
      姽婳微眯双眸,染血的袍服乍现眼帘,倦意满腔地呢喃了句:“不要耽误明日行军呐。”
      袍服被香树一把拾起,又收好杂物躬身退下。一道酒香血腥杂揉的污气滑逸而过,让扶桑子忍无可忍,痛心疾首地道:“饮酒伤身,殿下不爱惜自己,即便打了胜仗又如何!”
      姽婳侧目,瞥见他一脸愁颜怒容,也懒得解释,垂下眼睑沉沉睡去。
      扶桑子连咽几口闷气,自药箱拿书过来,展卷苦读,一夜无话。

      翌日,刚到卯正,姽婳飒然转醒,未及得起身便听门外一阵脚步逼近,人未至,声已起:
      “殿下,事有不妙!”障子拉开条缝,露出子元半边身影。
      他虽然不动声色,却难抑浮躁的气流蹿入门来,姽婳怎能捕捉不到。懒绵绵地道一声“讲。”
      “都传不经命令,领着旅贲潜师而走,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扶桑子再是不谙军政,也听出事态危急。再看姽婳,苍弱脸孔静如死水,幽黑瞳孔波澜不惊,就在一瞬间,惨白诡异的笑靥蓦然乍见,笑声几分幽逸,几分冰凉,似乎难以自抑,直到咳喘连连。
      “更衣。”
      扶桑子暗自垂叹,无可奈何地端出黑色袍服,一件一件给她穿上。

      “司马尚未收服将士谈什么领兵出征,你难道不知这是拿命犯险!”本来就是犯冲的性子,此时更加口不择言:“若非我军觉出异常,你是否还沉浸在得意忘形里,做你的春秋大梦!”
      姽婳缓踱步子,看着满目飘展的异国旗号,错生出一股败军投敌的幻觉。
      可悲,可笑。
      大战在际,列队等待她的竟不是齐国旅贲,而是郑国太子亲卫军!
      “急个甚。”姽婳在郑忽面前驻足,见他终日冷似千仞寒壁的脸上满是嗔怒,竟然忍俊不禁:“我之战术,自有奇计妙策密而不宣,将军不过是奉命行事,倒劳驾太子来兴师问罪。”
      待她走到眼前看得分明,郑忽本来的问罪之心也动摇了。才一夜不见,她怎衰弱得如此厉害!
      “什么奇计妙策,你这司马少玩弄这些诡谲手段,扎实练兵才是正事。”碍于亲疏礼仪,郑忽不便开口询问,只得强忍疑惑。口中虽然句句是教训,语气却温和了许多:“所谓君有喜恶,民多附之。你总这般暗埋阴谋,处心积虑地谋求什么以逸待劳,又教属下军士如何熟谙兵戈,开疆拓土?威名毕竟要用血肉铸就,你莫要固步自封才是。”
      听到这语重心长循循善诱的,姽婳一时间竟恍了神。郑忽虽然冷嘲热讽,揣的却是坦荡荡的胸怀,从不暗使阴招。对自己指摘针砭也向来直言不讳,往往教人受益匪浅。反躬自省,她也确是剑走偏锋忽略了正道,才致如今百般受阻。
      郑忽却不知她心中曲回的心思,只是越看她越觉弱不经风,忍不住说道:“伐夷并不难,鲁郑足矣,换做郑军绕到夷军后方也无妨。”
      姽婳回神,兴许是鲜血流失了锐气,也收敛起弄嘲,难得本着真心,和颜相待:“太子方才还说‘君有喜恶,民多附之’,我又怎敢偷懒,捧着司马印绶尸位素餐?一切照旧便是,太子多虑也。”
      郑忽更是懊恼,恼她这般逞勇,更恼自己几时也变得温吞起来,偏人家还不领情!招手拿来一面光可鉴人的铜盾竖在她面前,低嗔:“自求多福!”
      铜盾上映出的人影,裹着貂衾,扎着发辫,却没了往日的飞扬神采,十分萧瑟羸弱。再看铜盾后郑忽冷峻的容颜,要气不气要怜不怜的好不忸怩,竟也辨出几分可亲可敬来。
      “多谢太子赐教。”姽婳连忙甩开萦绕上来的乱绪,一边暗叹果然病来如山倒,一边端着个正派严谨的肃容:“我军将领引师在前,我也不好多做逗留,就此别过,但愿一切如常。”
      真是个倔强的丫头!郑忽没辙,悻悻然收回铜盾,沉一口气:“司马如此坚持,那么只有等他日另期约见了!”话罢,转身登车,领着亲卫军渐行渐远。
      但愿一切如常,他日另期约见。经昨夜密谈,这话有三人听得懂,指得正是那一番除三国腋下之痛的密议盟约。
      姽婳目送郑忽远去,呢喃一句:“速战速决,莫要误了农时才好。”
      偌大的宿宫,只剩司马羽卫数十,忒显得单薄了。
      子元立在驷车上,抻出绥迎接姽婳,面具下滑出关切的声音:“殿下在此休养些时日也无妨,都传那厮,子元可代为解决!”
      “去即墨,你不熟。”姽婳微仰着脸儿淡然一笑,执起绥,上车:“孟阳驱车前行,取一条捷径,务必赶在旅贲之前抵达即墨!”
      孟阳不解,上前一揖:“司马以为将军确实领军赶往即墨?万一班师回了临淄可如何是好?”
      姽婳立在车上直视前方,冷嘲道:“他只是受了某人教唆要让我难堪,违抗君命怠战的杀头之事,他还做不来。”
      闻言,孟阳只有暗自叹服,招呼羽卫登车催马,不消人言。
      扶桑子与姽婳同乘,因是战车并无坐卧的地方,只好倚着华盖将她揽在怀中,纵是置气寡语,温柔周到也丝毫不减。
      “武死战。”子元操着缰,冷言冷语:“都传放肆难驯,死不足惜。活着添了许多麻烦,若再给个战死沙场的善终,倒便宜了他。”
      闻言,姽婳唇角旋一朵笑,齿畔轻阖:
      “子元知吾意也。”
      今日气候胜于昨,鲜冷的朝阳缓缓爬空,照着车尘席卷着冰屑,轧出道道泥退疾驰而去。

      远望见司马车旗招招摇摇踏上征程,郑忽低声对属下叮嘱道:“孤带一师另有去处,授尔大军随鲁公子去伐夷,小心行事!”
      “唯!”
      亲卫早已习惯惟命是从,半句也不多问。
      郑忽回首望一眼自家将士,而后重叹一声,催马随着姽婳车迹悄悄追赶。

      从艾到即墨,崎岖泥泞漫漫迢迢,都传领着旅贲终于彰显身手,裹马衔枚潜师而行,不消两日,便穿掠鲁夷,即墨城邑已然在望。
      “哈哈,那小公主被弃在军外,必定是哭天抹泪,吵闹着要回都告状呢!”偏将得意洋洋的,仿佛那情景就在眼前,好不可笑。
      “耶?倒要防她这招,万一君上受其蛊惑,将军岂不是要蒙怨啦?”
      一干牙将拥着都传缓缰而行,嚼起舌根来。都传却道:“旅贲奉命与鲁郑合围攻夷,排兵布阵开战日期那小公主在筵席上已倾囊相授,小战耳,何足挂齿。今日我依命移师即墨,他日再携着战果凯旋班师,那黄毛丫头还能如何兴风作浪?诸位等着吃赏便是!”
      这话引来一片欢呼。
      “话说那小公主在将军这里吃鳖添堵,敢怒不敢言,吾等还在此处笑她,忒不厚道!”偏将得了便宜卖乖。
      “弱质女流也敢言兵,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都传不屑道:“到时割几里夷土给她备份厚重嫁妆,也算仁至义尽,也不枉她给我添了几日乐趣!”
      正说着,突的勒马,却见前方阵列森森,竟有军队阻了去路。再一看,来者面目虽然肃穆却还透着青涩,竟然是少年郎,他们个个紧衣密甲弓冷刀悬,额间裹一字巾,上有“陷”字十分抢眼。可这服饰武备看着陌生,并非齐军所有!
      旅贲陡然警戒,正待要拔刀对阵时,对方首领模样的一人驱车上前,道一声“且慢”,掏出一面铜符由小卒转呈过去。众人皆是悚然,那一句虽轻,却明明白白是个女声!
      “在下师氏千内,乃司马武学师傅,奉命与陷阵士在此恭候旅贲大驾,此符为证。”
      再看铜符,只见六个大字分成两行深刻其上:齐司马陷阵士。这一看,都传大惊:见鬼了不成,什么齐司马!什么陷阵士!只觉那六个字,如似魔障,变得面目全非连他也不认得了!
      “司马引军在此久候矣,已圈下营地,烹好鱼鲜,派吾等来为旅贲引路,请。”
      那什么师氏千内言之凿凿,由不得人不信。旅贲面面相觑,只等都传决策。都传满心里狐疑,打量对方是个女子,带得又是三百少年,若有不测旅贲也应付得,不如前去一探究竟。
      “重军不可入城,偏将领四千军士在外郊扎营,等我消息。其余人随我去见‘司马’!”
      “唯!”

      得入城中,眼前很是舒缓广阔,毕竟是边陲,好的全在景致,物风民俗皆比不得临淄,又且是寒冬腊月雪铺道路,寂寥得很。都传也无心游赏,纵然身旁陷阵士女首领讲得是滔滔不绝,一会枯树,一会雪山,恨不能把众人种在这地方,以免错失美景。很快,兵车战马踏入行宫的外苑,烈烈招摇的旌旗,气势磅礴的高台乍入眼帘,真是恍得人眼花。
      司马羽卫似乎又添新丁,纷立高台周围成两圈,方才在众人口中被百般褒贬的小公主,一袭纯黑缎袍跨立高台之上。仰望之,鲜黄的貂衾裾边吐出袍外,映在如玉的容颜上,犹似万里长空中一片金羽,尊贵夺目,摄人心魂。
      “将军让姽婳好等!”
      还在愣神之时,却见司马竟一把搂住都传,浅笑嫣然好不快意:“我一句报怨行军忒缓,惹得将军非要拼一次以彰显我旅贲之速,从艾到此,用时不过两日,当真神速也,天下劲旅强莫如此!”
      陷阵士,司马台便将都传打得懵了,姽婳这一示好更加让他如坠星河不知所谓。心想:这公主竟比旅贲还快,已是超凡,如今又不计前嫌给自己压惊,真真羞煞人也!这言行举止教人自惭形秽,不知台下多少旅贲将士要被她收服。
      转念又想:早闻她常年往返于临淄和即墨之间,知道些小道捷径也是正常,怪异个甚!这般苦缠,看来是不肯甘休的。若是个男儿公子便也罢了,可她一女儿家这般不知羞耻投怀送抱,她不要脸,我还爱惜名声咧!
      二人各怀心思,寒暄落座。这一幕落在旅贲眼中却当了真,直以为将帅和睦哩,哪能看得穿姽婳用心!
      子元立在一侧,对姽婳亲狎的举止十分恼火,直拿狠锐的眸子扫视都传,恨不能将他刮了。这边臆想着是五牛分尸好还是丢进鼎煮了好,那边旅贲却与陷阵士摆开了架式,开会比武。

      “孟阳。”
      扶桑子总爱独守僻静,此时又被撂在一边研药熬汤,跟外面威武豪壮的斗狠男儿大相径庭。孟阳停住脚步,等他叮嘱,心知必是关于殿下的。说来也是,这小子虽是敦厚,却懒语得很,若当真有扶桑树,怕也比他活泼。
      “切记管住殿下,一滴酒也不能沾。”
      “呃?”孟阳好不怪异:“殿下戒酒很久啦,不是你吩咐的么?”
      扶桑子目光微敛,聊赖地望向别处:“前夜还带一身酒气,算久么?”
      孟阳微怔,啊呀一声,笑道:“原来你为此事置气!那夜公主确是连一口酒也不曾尝过,想是她倒下时打翻了酒爵才染上了酒气。”
      扶桑子讶然失语,原来是自己错怪了殿下,真是该死!心里止不住自责,仿佛一刻也不能等,拔腿就往外跑去。

      外苑变成了校场,两位首领还在争执不休。
      “不好不好。”姽婳蹙眉,善解人意地道:“旅贲虽然武力非常,也走了两日孬路,又累又乏,十分力也出不得一半。而我陷阵士是地主不说,又是以逸待劳,有失公允。”
      “今日定要一试,好教我等将士知道‘陷阵士’名不虚传。”都传也是铁了心,所谓武无第二,他岂容一帮小崽子名号大过自己:“不如教陷阵士耍一套功夫,看看他们平日操练与旅贲有何异同,这样可否?”
      姽婳也只得顺水推舟依了他:“这三百少年与我同出一师,都是千内所教,教她来正合适。”
      于是千内上前,也不作揖,甚有一付弟子师的气派。说起陷阵士,言语里都透着得意:“这群崽子操练得比公主更加刻苦,为练就硬功,我专设一个叫‘百僵’的阵法。此阵列于十丈木塔上,木塔系有绳索无数,强索上又系着武士百名,武士都要蒙着眼,赤手空拳在塔上摇荡,但听有铃声响动,就会群起攻之,绝不手软。而这铃当就系在那闯阵的人身上,此人若无观六路听八方的聪慧和以一挡百的身手,必为拳脚所伤,命丧阵中也不稀奇。如此操练,守阵打阵皆得苦练,既习得灵敏,亦教得勇悍,十分得心应手。”
      都传听得心花怒放,即便是浓须上也看得出斗志昂扬。拍手叫道:“就要百僵!司马莫再推拒,你我各出五十守阵,再各出一人闯阵!到时绳一系眼一蒙,谁也不认得谁,公平得很!”
      姽婳无可奈何地道:“将军执意,我也只能奉陪。”
      “这花样陷阵士都玩腻了,将军可要挑得壮士,否则出了死伤可不好!”千内说地自信满满,眼中透着不屑。
      都传果然面露难色,若然必输他可不肯!
      此事纯属意料之外,姽婳却有心要引鱼上钩,才好施展计划,于是道:“不如我抛去一物,谁捡得了,便为我方闯阵之人,随便是谁绝不更改。而将军大可挑选旅贲之精锐去,你看如何?”
      “好!”
      于是姽婳站起,在屏风前踱了两步,解下腰间玉玦随手向后抛去。并扬声道:“拾玦者速来拜见。”
      未几,一个身影缓缓步上阶来。看清来人,姽婳与千内面面相觑,暗吞苦水,随便何人也比他好!
      好生面熟!都传直觉好笑,心想这回小丫头可出了丑。面上却豪爽地道:“怎偏偏是个医师!司马,他也算你家臣,可惜不是个武官,你若反悔,我绝不计较!”
      千内止不住懊悔,百僵之凶险,陷阵士虽然能如履平地,而扶桑子的能耐她更了若指掌——
      一百个也不够打的!
      事到如今,只能乞盼公主能委屈一下换人,众目睽睽之下反悔虽然失了面子,传扬出去必为人耻笑,但能免去一劫,左右划算些!
      逮着个寻欢做乐的事由,都传也不轻易放过,堆满笑对扶桑子道:“司马与我二人比武,要派人去闯百僵,此阵凶险非常,偏又是你捡了玦,按原先约定,代司马闯阵的人是你。现在我要网开一面,容司马可另择人选,你下去罢。”
      扶桑子这一听,才知道来龙去脉。转眼再看姽婳,神色寡谈平和,一丝忧喜也不露。
      “扶桑。”
      “在。”
      “退下罢。”
      “殿下非轻诺寡信的人,既然是我捡得,我便去。”
      若换做平时,扶桑子退便退也。可他方知自己错怪殿下食言饮酒,心中悔愧不已,现在又怎能拖累她,受人轻嘲。既便是刀山火海他也绝不旋踵!

      百僵阵上的惨状,不忍于书。
      守阵人听声辨位飞来驰往,两个闯阵的高下立见。扶桑子秉性里的执拗,督促着他不断攀爬,往往没走几格,便被打了下来。千内看得直跺脚,扶桑子在她眼下与公主一同成长的,如今受这折磨,她怎能不心疼!
      都传心中掂量着医官何时求饶,公主几时反悔,嘴上又说得是另一套:“唉呀呀,这百僵果真厉害!看那五十陷阵士竟能在上面健步如飞,当真好功夫!”
      姽婳倚几而坐,轻呷口水,淡笑:“可惜闯阵的人忒差,糟蹋了这般有趣的阵势。”
      “哦?”都传两眼放光:“司马要换人?”
      “哪里。”姽婳回以微笑:“去都去了,与其活着窝囊,不如死在义上,不换。”
      都传叹啧道:“只是玩乐,何苦教他拼命。”
      “将军莫说这丧气话,本司马一是一,二是二,几时做过小人?”
      “不曾,不曾。”
      说话间,扶桑子从塔上坠落,不省人事。千内忙赶过去,只见浑身血肉模糊没一处完整的地方,心里骂他们下手不知轻重,又骂扶桑子自不量力,真是又急又气。
      姽婳做出个扫兴的模样,怏怏地命人将他抬下去。
      “输得彻底。”
      输在自家门前谁能不恼?见姽婳心有不甘,都传更是神清气爽:“司马果真是个决绝笃定之人,然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放在心上。”
      “子元。”姽婳不以为然,弱柳扶风也似朝子元一招手。待人挪过来,用食指他手心划拉几下,又挥他下去:“去罢。”
      子元先是莫名,再而会意,握紧五指拱手,转身步下高台。
      都传挑着眼角睨着这边动向,却看得糊涂,正疑惑间,便听姽婳道:“将军可愿再赌?”
      看她含着浅笑,玩世不恭地挑衅过来,都传以为她恼羞成怒。于是讪笑道:“司马要赌何事,都传陪奉!”
      姽婳慢悠悠从盤囊里掏出司马官印,轻轻放在案上,五指俏皮地摆弄着:“我赌此人必死,就在今朝。”
      都传愕然,眼珠儿不期然瞟向台下,所谓“此人”难不成是子元?这女子了不得,居然拿自家嬖臣性命来赌!若是寻常时候,他必定大笑三声,斥她信口开河。可又想到,那小医师遍身鳞伤的惨状就在眼前,这女子谈笑风生的神色刻骨铭心,如此看来,赌命绝非玩笑。又且说……司马印在眼前晃荡,何等诱人!她虽然顽劣却赌品极嘉,倘若输了,必定乖乖交印走人,那他不费吹灰之力便了了太宰一桩心事,何乐而不为!
      “好!”都传也掏出将印,砰的一声,与司马印堆在一处:“司马赌此人必死,我来赌此人不亡!君子立约,愿赌服输!”
      “一言为定。”
      姽婳啜一口清水,袅袅的暖雾将双眸罩得绰约迷离。
      “末将告辞!”都传立马收好印,离席告退,生怕一个不慎让姽婳逮着缝隙把子元给处置了。
      拱卫在侧的羽卫真是攒了一肚子担惊受怕,公主殿下分明是笑靥恬浅,却看得人毛骨悚然。
      “腾。”
      “在。”
      “可还记得三年前我等游过的那片不毛之地。”
      “熟谙于胸。”
      “好。带陷阵士领子元去那,其余一切听从他安排,此事绝密。”
      腾并不熟悉子元,两人素来不咸不淡,充其量算是认识。思前想后才觉得这命令当真叵侧,先说赌他死,又要陷阵士带他去那绝地,结果还得听他差遣,岂不矛盾?腾在心中连声感叹公主的心机更胜从前,然后喏喏领命。

      “将军!子元被司马的陷阵士不知押去了何方!”
      “陷阵士?这司马看来是豁出去了!”都传拍案而起,惊诧之后竟也跃跃欲试:“快支三百甲士,随我去追。她要玩真的,我可不能掉以轻心!”
      话未说完,人已卷风而去。要说人呐,往往逃不开惯性二字,这都传就已被姽婳带出了习惯,又且好赌,一临事便不想其他,任由着性子去了。却不想这一举动,正中人家下怀。
      姽婳步步为营,终在此时,验收成效。
      追了约摸两刻,果见夜暮恢恢之下,子元正被陷阵士簇拥着前行,察觉后有追兵,立即快马加鞭就要逃。都传哪容得他们,亦是催着马疾追而去。子元身上可系着自己的前程,太宰的心愿,怎能怠慢!
      陷阵营行军十分诡异,曲里拐弯的不知搞什么名堂。都传紧赶慢赶,终是因地形不熟又且天色黑暗,只一个不留神便失了陷阵士踪影。正四下盼顾间,陡觉马蹄泥足深陷,后面步兵也走得愈发吃力了。
      “这无风无雨的,哪来这么多泥!”
      不知谁咕呶了句,听得都传一个激灵,这才发觉四下空寂,无山无林无村,十分吓人。连忙道:“去前面探探路先!”
      两名甲士举着火把,探路去也。未几,远远传来两下惊叫之后便没了声响。都传又惊又疑,然多年行军经验让他嗅到浓浓的死寂气息,于是也顾不得追什么陷阵士,刚要调转车头,却发现竟然动弹不得。
      沼泽!
      冰刃,从足底一路破竹而来,冷飕飕地直蹿脑门!
      “快下车,按原路反回!”
      然而为时已晚!沼泽夺命,哪容得人逃,越是挣扎陷得越快!哀嚎连绵遍野,泥沼饱尝殍尸,可怜三百甲士,追随着都传踏上死路,无端送了性命!
      都传全赖有车挡了一阵,拼了老命逃脱死地,真是吓得七窍生烟,喘一口气,脑袋便清醒一分:司马,司马!你这丫头居然陷害我!
      时时卖弄,以激我之斗气;树立赌品,以增我之诚信;做苦肉计,让我笃信不疑;最后终于使出杀手锏,以官印引我出动,自投罗网!她处心积虑的招引自己沉迷赌局,一步一步走向万劫不复,好生阴险!
      愈想愈是疯狂,都传趟在浅草上,收拾着残兵小心翼翼地摸着黑,寻着路,心心念念都是要杀回去报仇雪恨!
      没走几步,惊见前方亮起了一条长龙,火团簇簇将他们堵在沼泽间。
      “放箭。”
      湟湟火焰点燃子元幽冷的瞳孔,迸发星火萤光,媚惑妖异夺人心魄。都传濒死的挣扎,无望的愤怒映在他眼中,如似谐戏,仅仅是勾动了观者唇畔,连一丝怜悯也未换得。
      新月在空中滑了一脚,浅晖下已然寂静无声,惟有夜风簌簌吹来沼泽的腐臭,驱赶陷阵士踏上返程。
      然是胜了一场,陷阵士却个个心惊肉跳,方才只要稍有不慎,被泥潭吞没的便是自己!腾冷汗涔涔,心中忐忑,他是在子元下达围歼令时才知被困的是将军!虽然蒙在鼓中并不知情,也确是以下犯上兴兵为乱,说是谋逆也不为过!
      见众人如此魂不守舍,子元却抻出右手,回味着姽婳指尖划过掌心时的酥痒。呵呵一笑:“腾可知道华士是何方神圣?”
      不知他哪来这么不着边际的鬼扯,腾也是心慌慌,嗫嚅半晌,道:“华士是古代贤士,既不朝天子,也不臣于诸侯,颇有些德名。太公封于齐时,先后三次召见他,皆是未果之后,太公便杀了他……”
      子元点头,双手附后,悠然道:“华士者,不臣伏,不友善,如同弃民;又三召不见,便是逆人。既然不为我所用,留他做甚?否则,民多效仿其所行,岂不是动摇国本的祸害?”
      腾听出他是借事喻人,知公主是太公,而都传就是那天杀的华士。却依然忧戚戚地道:“话是如此,都传可不是形单影只,如今他无端被杀,那五千旅贲若然哗变……”
      “你想到的,我与殿下早已想到,不必多虑。”子元轻轻一笑,睨着众人:“回去后作息如常,莫开尊口,一切自有殿下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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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除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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