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凤记

作者:糖衣弹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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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姜跳进水里的时候,耳边隐约还能听见三千岁的惊叫。他为挣开水草束缚化出了真身,虽顺利跳出蚌壳船,却也彻底失去了两条鱼精的保护。

      船底即是那条庞然怪鱼,小姜沿着它的脊背滑落,这才发觉水深远远超出想象。起先他还能分辨方位,试着在水里踢蹬,渐渐水流开始没过口鼻,他呼吸受阻,很快就只剩下挣扎的力气。

      寒冷带来的僵硬麻木之感从四肢直入骨髓,水底暗流如同无数手脚,在拼命将他往下拖拽。小姜曾练习过的潜游此刻已毫无用处,即使竭力扑打,仍是缓缓往下沉去。

      水对于三千岁是生存所在,于他而言却是夺命之物。白兔体力本就不济,如今身在水中,不消片刻就会气尽而亡。

      他并非没想过这个后果,只是当时情急,游向仙岛的愿望又太过迫切,以至完全顾不上其他。

      水寒彻骨,小姜无力变回人身,在这茫茫水域中有如一粒粟米,只能随水浪上下沉浮。耳边水声混沌,双眼也不能视物,气息将尽时呛入的冷水几乎让他全身缩成一团。

      即便如此,他手里仍紧紧攥着那朵粉桃,明知应该丢弃,却如何都不忍放开。浪头将他卷出水面的一瞬,小姜张口想要呼喊,可还未发出声音就再度湮没在层叠浪涛之中。

      如此反复几回,他已是浑身脱力,全靠神智强撑才没有晕迷过去。

      又一片白浪迎头打来时,水底下伸出一只手,将他轻轻托出了水面。小姜努力睁开眼睛,在一片朦胧中看到了老鱼精的银发。他以为老鱼要带他回蚌壳船,急忙抓住他一缕头发,口中发出哀求般的细微叫声。

      老鱼精叹了口气,道:“别动,我带你回仙岛。”他将小姜抱进怀里,一边手指微动,撤回之前所施的术法。

      漫天风雨霎时停歇,水面回复沉寂,平静得就像从未掀起过一丝波浪。

      小姜瑟缩在老鱼精的臂弯里,他灌进太多冷水,既发不出声也提不起力气,只能勉强睁着眼。老鱼精如约带他往仙岛的方向划游,银金鱼尾打出的水珠细如冰晶,落在他眼中像是一场幻觉。

      这段路程实在太长,小姜看一会就闭上眼休息一阵,渐渐他闭眼的次数越来越多,待老鱼精游到水岸时已快没了知觉。

      老鱼的手臂虽冰凉湿滑,比起水里仍算得上暖和。小姜缩在他怀中发抖,连甩甩兔耳朵的力气也没了。恍惚中有人在他身边说话,声音飘渺轻远,似隔着一堵水墙。小姜听了好一会才迟钝地听出是煌采的声音,于是开始抓挠老鱼精的手背,想从他怀中爬出去。

      这老鱼好像暂时不想如他的愿,不仅将他按回怀里,还一直在跟煌采说话。

      即使听不真切,小姜也能感觉到老鱼精在生气。他想抬头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无奈全身跟抽空筋骨一般无法动弹,耳边说话声也愈飘愈远,直至一片虚无。

      他就这样伏在老鱼精怀里昏睡过去。

      小姜这一觉睡了许久,其间做梦无数,且都是些堕入深海被水怪追咬之类的噩梦。好几次他从梦中惊醒,明明知道身上冷汗浸透,却又无法睁眼,稍微一动就觉肩背酸疼。

      他全身烫得厉害,喉头似被人塞了一团棉花,口中也黏腻发堵,甚是干渴。说来奇怪,小姜才有了想喝水的念头,就有一样清凉物事送到唇边,滴进丝丝温水。

      他尚未清醒,但在迷离中若有所觉,知道有人在用细竹管给他喂水。

      小姜还隐约记得溺水和老鱼精相救的事情,不过之后的记忆便是一片空白。现在这情形分明是他得了病在受人照料,只是头眼昏眩,看不清守在身边的是谁。

      他平日几乎从未患过病痛,这回先挨冻后溺水,先前腿上的伤口又浸水溃烂,加之高热不退,在床上整整昏睡了两天。

      小姜再次听到说话声时,正巧是宝秀听闻消息前来探望。这灰鼠精知道他差点溺死吓得是魂飞魄散,不住在屋外哭号。小姜因伤口好转起了痛意,本来就有所知觉,被他一喊悠悠醒转过来。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很眼熟的屋子里,身上覆着松软厚实的锦被,手边还有个盛了一半温水的瓷碗。

      小姜睡得太久,一时无法恢复目力,看了好一会才认出这是煌采的屋子,枕头和瓷碗也是他日常用的东西,登时有些不敢相信。

      他伸手去摸自己额头,高热退后身上仍有虚汗,比起昏睡时却已舒爽许多,所穿衣物皆是新换的,看得出重病期间有人时刻悉心照料。

      小姜又试着动了动左腿,伤处麻痒多于痛意,能觉出伤口在慢慢愈合。他正要掀开被子看腿上伤势,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喊声。

      这声音并不是宝秀发出,小姜听了一会,发现窗外有个时隐时现的金片,每闪过一回就有人喊他名字。

      小姜听出是三千岁的声音,急忙挣扎着坐起身,一瘸一瘸跳过去开窗。

      三千岁裹在它那个圆泡泡里,居然从水岸一路翻滚到了窗角下。它再次蹦起来时,小姜伸手将它接住,小心翼翼抱到案几上。

      “我听老鱼精说你病了,实在担心不过,就偷跑出来看你了。”三千岁一见到他就问道,“你身体怎样,可有好些了?”

      “可能是得了伤风,现在没事了。”小姜冲它笑道,“多谢你来看我。”

      三千岁道:“我趁老鱼精不注意偷溜出来的,要是让他知道我来找你,估计又要生气。”

      小鱼说着在泡泡里翻了个身:“他说你是天字第一号大呆瓜,放着逍遥不要偏要去当囚犯,他快被你气死了,还让我少跟你作伴,说怕我也被你带傻。”

      小姜听着愈觉对不起他们,愧然道:“我这样辜负你们心意,是我不好。”

      “我知道你舍不下这里,可你也不能往水里跳啊,你是兔子,又不是鱼,碰到水会溺死的。”三千岁道,“我那时吓得都快哭了。后来老鱼精去救你,也说再晚一步你就没命了。”

      三千岁将当时情形给他描述了一遍,把落水过程说得无比凶险,末了叹道:“你也是真傻,老鱼精说把你绑去东海,怎么听都是气话呀。等他消气了,咱们再说几句好话,说不定就送你回来了。”

      “我那时顾不上这许多。”小姜道,“就想着快些回去。”

      “我看到老鱼精把你抱上岸后,你一直挠他的手想爬出去,他就偏不随你,还跟你喜欢的那小神仙谈了好久的话。后来不知怎的,还是让你给爬出去了,你那时晕乎乎的连路都没法走,居然还能变回人身,然后——”三千岁咳嗽一下,“就一头栽进泥地里去了。”

      “他们当时谈了什么?”小姜急忙问道,“我站不稳摔进泥地里,那煌采什么反应,他有着急吗?”

      “他要是不着急,咱们就不把你还给他了。”三千岁嘟哝道,继而开始惟妙惟肖地模仿起老鱼精与煌采的对话。

      * * *

      “我游得没老鱼精快,等我到仙岛的时候,他们已经说了好一会了。起先我以为是在吵架,可一看老鱼精脸色又不对。他满脸神气活现的,好像得意得很,一点都没有要把你送回去的意思。

      “我觉着奇怪,就决定先在旁边听一听。然后老鱼精就说了,你是自己愿意跟咱们去东海的,没人指使也没人强迫,他有本事带你走,就有本事把你藏得神鬼不觉,让谁都找不到。”

      三千岁说到这里,居然压着声音学起老鱼精的腔调。

      “这小兔子天性纯良,心又软得像棉花,还没走出去几步就觉对不住你,非得要回来,这一来就差点把小命给丢了。我看这座岛是跟他八字不合,倒不如放他跟我们走,还他一个逍遥自在。”

      三千岁常年跟随老鱼,学他语气有九成相似,说起话来更是一派肃然。小姜听着着急,赶紧问道:“那煌采是怎么说的?”

      “他说你是他养的兔子,生死去留不容外人置喙。”三千岁愤愤道。

      小姜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几遍,重点全在“他养的兔子”这五字上,念着念着又将擅自“养”字给抹了,越想越觉高兴。

      “我当时气得火冒三丈,差点要从水里跳出来。”三千岁接着道,“老鱼精倒是不气不恼,还说——还说什么来着?”

      它在泡泡里连游了几个来回,末了叹道:“我记性一向不好,实在想不起来了。那天老鱼精说了很多话,后来你摔进泥地里,他还把你抱回来,给你擦脸上的泥水。”

      小姜以为老鱼对他关怀有加,不由心生感激:“鱼前辈待我真好。”

      “他那是装的。”三千岁鄙夷道,“他给你擦泥水时动作又轻又软,脸上笑得活像个水母精,擦完了还装模作样在你耳朵尖亲一口,说什么‘如今抱已抱过,亲也亲过,还算不算外人’,明显是在使激将法来着。”

      三千岁说罢,十分公正地给予点评:“手段下作,厚颜无耻。”

      这段事情小姜自是不知道的,但老鱼故作暧昧是何姿态,他倒是亲眼见识过。三千岁见他听得面色赧红,嘻嘻笑道:“莫急,我慢慢说给你听。”

      小鱼精来了说书的兴致,正待长篇大论,不料却卡在了起头上。它的记性确实糟糕透顶,有时才发生的事就能转瞬即忘,这回隔了数天,心急之下便如何都记不起来。

      小姜见它不停在水里乱转,几度开口都是支支吾吾,心知它又把事情给忘了,只得劝道:“你能记得这些已是不易,想不起就别想了。”

      三千岁听言大为不甘,愈发努力地回忆起当晚经过。可惜它是趁老鱼精疏忽看管时偷溜出来的,无法在此多待,苦思一阵后眼见时辰将近,只得先行回去。

      “你好好休养,等我想起来再来找你。”

      小鱼说罢从窗口跃出,一路滚动而去。小姜一直看它滚进水里才把窗关好,再一瘸一瘸跳回床上躺着。

      他早已没了睡意,只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正纠结着忽然想起那句“我的兔子”,瞬间又心情大好,翻滚数圈后一手将枕头抛上了床帐。

      小姜沉浸在自己千变万化的思绪中,完全没意识到外边宝秀的哭声何时远去,可怜可笑是何时进屋的。她们捧着药碗和干净衣服,脚步轻若无声,他在床上打滚的声音便显得尤为清晰。两位小仙子听见声响,以为他病情加重,匆忙过来探视,结果才绕过屏风就被小姜踢出的被子罩了满脸。

      可怜可笑发出一声低呼,手忙脚乱去扯头顶的被子,药碗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事已至此,再想装睡已是不能了。小姜老老实实坐起来,等待她们斥责。

      可怜第一个将锦被掀开,见他穿着单衣坐在床上,诧道:“你醒了?”

      小姜点点头:“醒了有一会了。”

      “那怎不喊我们进来?穿这么少不冷么,有没有哪里还觉得难受?”可怜走过来探他额头温度,又取来外袍给他披上。可笑则收拾碎碗,一边淡淡道:“你看他精神这样好,一条腿差点废了都有本事踢被子,还问他作甚。”

      她态度虽冷淡,眼圈却是红的。小姜试探道:“那我说不难受了,腿也不疼,你别哭好吗?”

      可笑道:“谁有工夫替你哭。再过五天无燕山的仙守便要来接你,你既有力气跟我们说笑,不如快些好起来,免得耽误正事。”

      她说罢端着碎碗出去换药,可怜见她走远了才轻声道:“别看她这样,其实咱们见你病了都担心得要命。你也奇怪,都逃出去了还回来干什么?”

      小姜朝她眨眨眼睛,反问道:“煌采呢?”

      “刚才宝秀来看你,在外边又哭又喊,小主人怕吵到你,就先赶他回去了。”可怜答道。

      “那我生病这些天,他是不是跟你们一样担心?”

      可怜笑了一笑,露出她一贯的无辜神情:“不知道。”

      她替小姜掖好被子便要起身出去,临走前叮嘱他不可吹风着凉,以免病情再度严重。

      小姜表面应允,待她走后又踢开被子,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出神。

      “还有五天呐……”

      他对于这位即将到来的仙守有种莫名的惧怕。

      之前老鱼精说过秋冬两位仙守最爱逞凶斗狠,姜跳跳曾得罪过他们,难保不会报复到他身上来。他不擅打斗,唯一能比过别人的就是跑得快,如今腿也伤了,只盼能快些恢复。

      小姜想到这里,挽起衣衫去看左腿伤口。他方才踢蹬被子时已觉无甚大碍,就是伤处一阵阵的麻痒发热。他不能抓挠,只好呈大字型趴在床上,左腿伸出来一晃一晃,借此缓解伤处不适。

      如此过去片刻,麻痒之感未曾纾解,人倒起了困意。小姜打算闭眼假寐一会,正觉得迷糊时,他感觉有人走到身边,带进一点清苦的药香。

      小姜猜想是可怜可笑端药来了,急忙把脸埋进枕头,发出熟睡一般的呼吸声。

      来人轻叹口气,道:“别装了,眼睛都在动。”

      他愣了一会才听出是煌采的声音,呼吸顿时窒住,右手则悄悄伸到枕头底下,把软枕折起一角挡住自己的脸。

      煌采见状道:“躲起来也得喝药,不然给你灌下去。”

      小姜被他看穿心思,只好悻悻爬起来,盘腿坐在床上。

      “我已经好了。”他拨开散落的头发,指着额头道,“再说这药太苦了,我不想喝。”

      话虽如此,他仍是往床边挪近一些,两手闲闲搁在膝头,然后扬起下巴。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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