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乔传-何时共泛春溪月

　　燕北最为强悍的三万黑鹰军，离升日城，不到五十里远了。
　　楚乔在听见“燕北”二字时，霍然抬头。
　　罗斯南边紧挨着燕北，老燕北王燕世城在时，便打压得罗斯边境苦不堪言。后来燕世城遭魏帝迫害，全家被屠燕北便成了无主之地，罗斯那段日子可是捞了不少好处。只是后来燕洵回到燕北，反出大魏，这才将燕北这块肥肉抢回了嘴里。不过还好，燕洵一直想攻下大魏，对边境贫瘠的罗斯没有一点儿兴趣。
　　只是燕洵，为什么会突然派出兵马来攻打升日城？
　　楚乔不会那么自恋，觉得是因为自己燕洵才会出兵，从各方面考虑了才笃定。燕北是高原，气候本来就非常恶劣，虽然家畜马匹非常优良，可是粮食是没有多少的。燕洵攻打升日，应当是看中了升日城满溢的粮仓。
　　曾经燕洵为了攻打大魏，可以放弃燕北百万军民，如今的他，竟然愿意为了燕北的子民，冒险分兵来攻打罗斯的升日。
　　查泰听见这个消息，亦是愕然。随即他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楚乔一眼，慢慢地将钥匙收回来怀里，不怀好意地揶揄：“秀丽将军，楚参谋，老朋友来了，要不要我帮你们见上一面？”
　　“您还是担心怎么退兵好了。”楚乔反唇相讥。黑鹰军是数一数二的精兵，这次虽然只派出了三万，可这三万人，足可应对查泰的五万人马。
　　“咱们应该一起担心才是。”查泰从桌上拣了粒糕点抛到嘴里，将链子长度又缩了缩，一字一句慢吞吞说道：“他若是不退兵，我就在城头，当着他的面，送一个礼物给他。”
　　楚乔面色毫无波澜，静静地等着查泰下文。
　　“送你的人头给他，如何？”
　　楚乔凉凉一笑，也不回答，反问道：“您觉着燕洵会是那种视江山为鸿毛的人吗？”她静默一会，道：“若是拿我的性命和江山做一个抉择，他一定会选择——”楚乔扬起头：“江山。”
　　查泰忽然沉默，看着楚乔仍旧冷静如斯的脸庞，忽然觉着有点意思。
　　大宛这位公主年纪不大，经历的事儿却比任何人都要多。先是大魏的奴隶，后来是燕北的秀丽将军，再然后竟成了大宛新帝家亲妹妹，简直就是传奇。
　　查泰站起身子，靠近到到楚乔身旁，他个子高，连楚乔也不到他肩膀。查泰低头俯视面前看似冷静的女子，学着楚乔无悲无喜的模样道：“好，那我就看着，看看你的性命和江山，哪个更重要。”
　　查泰倏然转身大步跨出大堂，召集了升日所有官兵，上城墙以作守城准备。
　　两人手上还有根细链子连着，楚乔被查泰这么一扯，打了个踉跄，勉强一笑，脚步加快跟在了查泰的后头。
　　夜已深，月亮半个身子藏在了密布的层云当中，只露出冰山一角，来供人仰头瞻仰她那冉冉孤影。
　　升日昼夜气候相差甚远，白日里还是艳阳高照，此刻却是将人的骨头都冻硬了。楚乔不禁打了个寒噤，裹紧了才刚刚戴上的披风。
　　城楼上处处点了火把，人人面上凝重恐惧的神色，因着那火光摇曳，也生出了莫名的诡谲气氛。
　　楚乔眯了眯眼，看着愈来愈近的一片赤红火光和整齐的玄黑铠甲。
　　燕北，黑鹰军。
　　查泰站在她身旁，毫无大难临头的自知，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边款式各不同的弓箭，思忖着哪一把会好用顺手些。
　　楚乔不禁有些奇怪。这查泰就算再不惧怕燕洵的军队，也应该担忧几分才是，敲他这模样，好像人家不是打上家门来，反而是捧着礼物来俯首称臣似的。
　　城墙上驻守的官兵们纷纷架起□□，视线凝在愈来愈近的黑色锦缎大旗上端庄、雄劲的那个“燕”字上。一支支羽箭已经扣在了弦上，蓄势待发。
　　并没有什么热火朝天的冲杀声，只有沉闷而又统一整齐的脚步声停在城下。楚乔被几个士兵一挤，便和被挤到后头去，只能看到几个人头挡在前头。查泰将链子放长，让人捧来了甲胄，懒懒散散地倚在城头，扫了几眼城下静默的军队。
　　好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一丝不苟的战甲，整齐的队伍，鸦雀无声的军阵！
　　忽然军中开了一道小口，一人乘神驹跑马而出，金色大弓张开，“咻”地一声响，谁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便有精钢铸造的长剑，钉在牢固的城墙上！
　　那人一身宝甲玄华，大红披风扬在身后，别样的威风凌厉。
　　行事狠辣的燕北王——燕洵。
　　高速行进的羽箭席卷起猛烈的气流，钉在查泰左手边不到三寸的地方，竟将查泰散在耳边的金色鬈发微微激起。
　　查泰岿然不动，微笑着取下箭尾穿着的一笺信纸。
　　纸上字迹是蚯蚓一样弯弯绕绕的中原文字，查泰不认识，递给了后面的楚乔，示意楚乔念给他听听。
　　楚乔不得已接过，自己先看了一眼，忍不住瞧了瞧查泰。好半天她才低声解释：“若是你愿意交出升日所有粮食，可保住升日军民，如若不然，升日将成为空城。”
　　空城，就意味着，若是升日被攻破，接下来会降临的，便是惨无人道的血腥屠城。
　　查泰忽然一笑，一掀袍子跳上城头，指了指阵前燕洵：“燕北王阁下！幸会幸会！”他抓起那张信纸，狠狠地撕成两半，随意一抛，看着那信纸飘飘悠悠地落下，朗声道：“粮食没有！要命一条！”
　　粮食没有！要命一条！
　　这条命自然不是说的查泰自己的命。
　　他站在城墙上诡谲一笑，扯了扯链子，回过头来大声道：“公主，要不要见见老朋友？”
　　楚乔愕然，被他这么一扯 ，脚上下意识一跨，亦跃上城墙。
　　隔着一座城，她在这高原凛冽夜风下，再一次见到燕洵。
　　时隔两年，那个曾笑容明丽的少年，终蜕变为成熟巍峨的一方领主。
　　查泰忽然伸手从后头摸出一把不知何时预备好的大弓，递来楚乔手中。
　　“天都快亮了，我可想去睡一会，这事儿，还是早点了结的好。”查泰打了个哈欠，转身跳下城头。舒舒服服地靠在把才拖来的软椅上，平平淡淡告诉楚乔：“我知道你的箭术很好，射一箭出去。把下面那个黑色铠甲的丑八怪射死最好。”
　　查泰又睁开眼睛，颇为不怀好意道：“你可别想耍花招，如果你真的射死了燕北王，我就放你走，没射死，我也放你走。”他抬手虚虚一指：“不过若是你没射死他，我会把你送到黑鹰军里去。”
　　好精明的算盘！若是楚乔这一箭将燕洵射杀，那底下黑鹰军军心必然涣散，不战而败，若这一箭只是伤了燕洵黑鹰军无人指挥，战斗力大大减免，然后查泰将自己交出去，伤了主帅的黑鹰军恐怕会先为了燕洵的伤找她拼命！大宛的亲卫们怎么可能看着主子去死，定会全力以赴抵抗，如此一来，查泰又不费一兵一卒，只需坐在一旁渔翁得利，看着大宛与燕北两败俱伤以后，在旁边捞油水！
　　楚乔不禁感慨查泰心计之深，行事之狠。
　　若是把她放在这种情形下，她不一定能狠得过这罗斯新王！
　　大弓缓缓拉开，楚乔微微眯起眼，瞄准了楼下的燕洵。
　　生死抉择的时候，她还是有私心，想让自己活下去。
　　她与燕洵，早就没有任何瓜葛牵扯，所谓的秀丽将军，都只是过去而已，都是可以被云淡风轻的往事。
　　她立在城头，纤细的身影拉开了和她自己差不多高的大弓，指尖掂着羽箭。楚乔对自己的箭术相当有信心，这一箭下去，无人可在箭下活命。
　　还记得多年前人猎场上的少年，也是在这样的高台上，弯弓搭箭，毫无虚发，在饿狼嘴下，救了当初落魄的她。
　　今日换了一个处境，换她在这巍峨高城，执起杀人的利器。
　　“王，为何不开战？”
　　身旁的将军急切地询问着，却被燕洵一个无声的手势制止。
　　他向来锋芒锐利的眼眸，此刻凝视着高立于城墙上的少女。
　　她仍然是一身干练的青色衣裳，雪色的披风被这罗斯含了无限悲凉的夜风卷起。
　　内心里无数个声音在碰撞，最终互相咆哮着，撞击凝成两个字，阿楚。
　　阿楚阿楚阿楚！
　　这个称呼从少年时期到现在，都缠缠绵绵地萦绕在心上，挥之不去。
　　如今她立在城头，向他举起屠刀。
　　“殿下！楼上那是……姑娘！”阿精忽然甩掉了缰绳，跃下马背，匆匆奔到燕洵马前，难以置信地大声喊道。
　　楚乔静静地看着微胖的青年将军脚步略显踉跄地奔到燕洵马前，嘴角微微弯起，一抹浅浅的笑。当初莺歌小院相依为命的四个人，一起憧憬着回到燕北后的种种，却不想最终，切落到了如斯境界。
　　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向朋友们举起了杀戮的刀子。想必他们，是失望的吧？
　　楚乔忽然收起笑意，掂箭的右手骤然一放。
　　“铮——”！
　　她腕上柔铁所铸造，坚不可摧的链子，忽然在此刻猛然裂开，楚乔身子倏然一转，仰身朝那一片虚空中坠去！
　　她身子旋动那一霎那，厉然出手捉住已然出弦的利箭，身后雪色披风一卷，卷起了一轮崭露头角，绽出万丈光芒的旭日阳刚！
　　此刻，日升。
　　查泰猛然窜起来，看着那个方才还稳稳立在身前的女子身影，此刻极速地往城下坠落。
　　那面容姣美的少女于半空中对她粲然一笑，随即旋动身子，在坠地那一刹重重往身下一拍。那一刻卷起沙尘百转，她在一地黄沙中遁身不见，等到尘埃落定时，已是雪白的紧打在身，笑意盈盈地乘在马上，身后是一色火红的秀丽军！
　　随后她干净利落地挥手，整齐的一排旗花升空，几乎是同一时间，升日城内忽然燃起了重重大火。
　　查泰听着身边人汇报，咬了咬牙，加派人手将城门死守，自己下城去准备撤退后方的事宜。他还没来得及下去，头上冠冕，便被射上一支穿云利箭。查泰恨恨回身，便看见那个慧黠女子，手上举着大弓，朝他遥遥敬礼。
　　查泰最后看了这个助自己夺得王位，又逼自己不得不撤出升日城的少女一眼，匆匆奔下了城楼。
　　楚乔忽然伏在马上，伸手去揉了揉脚。
　　跳下来时不注意，把脚给崴了。
　　不过查泰大王着实冤枉，他这是被多少人物算计阴害了啊。
　　首先是大宛楚川，早就派了不少谍者在暗处筹谋，其次是青海宇文玥，得知她被掳便有月卫和往生营杀手进入了升日布置，再次是萧策，早早地派出人少兵精的秀丽军，一路平民打扮，分散了进入罗斯境内。
　　都这样了若是还不能救出楚乔，那好真是枉费了那几位在外的名声。
　　其实出岔子的还是楚乔，若是早早的提出条件要查泰给她解开链子，说不定便不会有今日这番情景。
　　其实她现在连马都下不来来着，方才跃下来时太过匆忙去抓箭，又加上内力不足，还要去挣断链子，情急之下，竟然把脚给扭到了。
　　如今升日城已破，查泰估计早就带着人马准备撤退道后方城市，她也算安全脱身，可以打道回府了。楚乔颇为愉悦地打了个呼哨，准备宣布离开罗斯。
　　“姑娘，燕王殿下还在后头呢。”贺萧见楚乔似乎把这码事儿给忘记了，上前来低声提醒道。
　　当初楚乔莫名其妙地就从千丈湖失踪，殿下搜寻了许久，差点就把整个千丈湖倒过来，可是哪里还有姑娘的影子？人死了总还有个尸体，可姑娘，还有那位大魏的宇文将军，均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其实当时回回和尚慎高原上的燕北百姓，都是比较欢喜这个结果的。楚乔在燕北遭到排挤，虽然整日还在亲和地关心百姓，可细心点儿的都发现她不过是强颜欢笑，就连身子骨，也是渐渐消瘦下去。
　　楚乔正欲扬起的马鞭忽然放下，她沉默了许久，才掠身下马，将马绳递去贺萧手中，道：“帮我把马牵好，我去去就来。”
　　她说走就走，也不犹豫，身边一个随从也不带，便朝黑鹰军的队伍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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