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乱

　　风翎终是被青羽带离了皇宫。
　　再睁眼时，四周考究的深宫摆置，已变成平素常见的客栈装饰，就连自己身上也给换过了寻常的轻便衣裙。

　　青羽背对她而坐，手持茶盏，自顾默默喝着茶。

　　窗外阳光正好，街头传来的声声吆喝叫卖，使风翎冷不防升起一种重入人世的错觉。

　　她不做声的下了床，旁若无人地朝着门口走去。
　　临到门前，却被青羽轻飘飘的一声“站住”，绊住了脚。

　　青羽平静神色中略透着几许苍白，瞟她一眼，声音疏淡：“过来坐下。”

　　话语未施半点威压，却果决的让风翎无法反驳。
　　一夜过去，噪郁的情绪平复了大半。
　　面对自幼伴随自己成长的师父，风翎到底还是感念起幼年时朝夕相处的生活点滴，收拾了莽撞忤逆的心绪，老老实实坐到她的对面。

　　“京中恐是不便再待，你想回空冥山，还是想去四处转转？”

　　风翎低着头，嘴唇嚅了嚅，并不接腔。
　　想起那个人的样子，她的心就开始撕绞般的疼。
　　活着的时候，他总是孑然孤苦，如今死了，又消失的杳无声息。
　　她哪里都不想去，只盼能时光倒转，纵使赴汤蹈火，也要陪着他一起投身地狱。

　　“我叫了马车，先去淞州避避风头，一时决定不了，路上有的是时间考虑。趁宫中还没动作，吃点东西，我们尽早上路吧。”青羽顺手将桌角一个油纸包拿过来打开，放到风翎跟前。

　　纸包里排放着两层腻腻黏黏的糕点，焦黄的松仁搭配粘软的糯米团子，再淋上一层厚厚的琥珀色蜜糖，正是她一贯爱吃的甜口点心。
　　可此刻，风翎却没有吃食的欲望，反有些出奇地怪。
　　又不是灵窍未开的俗体凡胎，就算是要避难离京，御风而行总比坐马车要快捷便利的多，师父怎地会想出这么个主意……

　　沉思了半天，风翎低低说道：“我……我不去。”

　　“那你想去哪儿？”青羽目不转睛盯着她，“还想着进宫去？”
　　“不——”风翎急忙摇头，两手抵在一起，紧张的抠着指甲，“我……我想自己各处转转。”
　　“好。”青羽淡淡回她。

　　“……”似乎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爽快，风翎愣了一下。

　　青羽看着她渐渐湿润起来的眼眶，一时感慨：“无论去哪儿，都莫再做轻贱自己的事……那个人……便忘了吧，世上许多大好儿郎，总会碰到你中意的。”

　　她带着怜悯的叹息，触动了风翎敏感的神经，她突然仰头苦笑着问：“师父，你心动过吗？”
　　仿佛知道这是个得不到回答的问题，停了停，风翎接着说：“我爱他，不在乎他的外表，他的身份，是天生懦弱还是心怀高远。只因他牵持着我的悲伤喜怒，让我胆怯、辛酸、小心翼翼，却又乍然欢欣雀跃，得未尝有之幸。如此种种都已深深烙进我的生命，师父，你说我该怎么忘记？”

　　青羽寂然无声，她想对风翎说，时间乃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却猛地意识到，情爱之事，于不同人身上，占据着不同的分量。

　　她问她有无体会过心动的感觉，青羽自然是有的。

　　少年爱慕，意惹情牵。
　　那些所谓的胆怯、雀跃，她一并深切的体会过。

　　可是，当一份感情掺杂进了，欺骗、背叛、杀戮的时候，那点心碎神伤的痛，也就显得格外微不足道了。
　　取而代之的，是终而复始，毕生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把那些支离破碎，虚假营造的美好时光，变作耻辱的枷锁，一道道打在她濒临疯狂的神智上。

　　在风翎无波无澜的人生中，这种体会是她毕生都不会经历的。
　　唯有痴嗔烦忧的儿女情长，才是打开她内心世界的钥匙。爱人的分量，或许要比她自己都来得更重要……否则也不会鲁莽到选择以伤己的方式，下一个很可能会全盘皆输的赌注。

　　如许深挚的情感，最后沦落为他人阴谋布局的一环，不知该说可恶还是可怜。

　　“你喜欢他，他可知晓？”

　　“知道啊，可他眼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你。”

　　她回的坦然而肯定，没有奚落，更不像昨夜义愤填膺，有的是明知意中人心有所属，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无可奈何。

　　青羽却不认为那是种尊重，反而像戳到不愿触碰的伤疤一般，瞬间沉下了脸色。

　　过了许久，才滞闷道：“翎儿，你莫要把对一个人的同情等同于爱。就像你认为他对我的态度有所不同一样，其实都不过是意气用事的执念罢了。”
　　“他加诸于我的屈辱和报复，是你根本无法想象的。师父还是那句话，此子实非善与之徒，你不若好好为往后打算。”

　　“师父，洛笙没有那么不堪，他只是不懂得怎么去表达自己的心意。”风翎不懂她想阐明的意思，仍旧固执认为青羽对洛笙成见由来已久，所以才下手狠绝。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他人都已经死了。到死都没有一个贴心人在身边，黄泉路想必走的也是很寂寞吧。”

　　说到这儿，她终于忍不住伏在桌上抽噎起来，呜咽道：“不知道你们把他葬在哪儿？是丢在哪处荒山野岭，有无立碑，可写下一词半句，留待他人祭拜。”

　　“便是他死了，你还想着他，想去找他，对吗！”青羽疲累道。

　　“是！”风翎泪水涟涟，不逊地气性又蹿了出来，冲青羽嚷道：“生前你们总苛责他，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现在我就想给他多烧些纸钱供奉，教他在阴曹地府里不用跟鬼怪争抢，不必看府君脸色！就这样也不行吗？！”

　　青羽被她叫嚷的心烦气躁，闷下一口茶，将茶杯重重磕在桌子上：“嚷嚷什么！他还没死呢。”

　　“……”风翎抹了把泪，有些不解地看她，几息后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口齿不清：“师……师父……你你说洛笙他……他……”

　　“他没死。”青羽不耐烦看她痴楞的样子，视线瞥向一旁，凉凉地说，“从我踏出空冥的那一刻，他已不再是我凌虚门下弟子。即便我放了他一次，空冥山曾被他欺辱过的派众，业已将他视作毕生死敌。翎儿，即使这样你还要去找他吗？”

　　青羽仍旧怀着侥幸，希望洛笙没死的消息，可使风翎从悲伤中清醒，好好权衡一番利弊。
　　不过她很快就失望了。

　　“我、我要去。”

　　“不惜背弃师门？”
　　半晌，青羽冷隽一问。

　　风翎从她话中早遇见有此一遭，遂打定主意，先是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青羽身侧，而后双膝跪地，低低伏下身子，额头触地。

　　“求师父成全。”

　　仿佛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地示威。
　　青羽不说话，风翎就原封不动一直跪在那儿，连跟手指头都不曾移动。

　　未知是不是客店供给的茶叶质地太次，几杯淡茶入口，青羽非但品不出其中甘味，反满嘴都是化不开的苦。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看似等待她的抉择，却一早就拟好了走向的结局。
　　在意的，无力挽留。
　　憎恶的，却又阴差阳错继续逍遥于世。

　　末了，只见她从袖摆中拿出一枚纸封，搁在正对风翎的桌沿一隅，启唇道：“这里有一封信，为免徒惹是非，可在拆阅牢记后尽快毁去。你一向聪明过人，自然知道物尽其用的道理。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别问——南疆忘归林，到了那儿你会知道该怎么做。”

　　“走出这扇门，我苏青羽从今往后便再没有叫风翎的徒弟。前路漫漫，翎儿当自珍重。”

　　风翎低垂的肩膀轻轻颤抖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小二一边摆出个无人观赏的笑脸，一边清清嗓，拉长了声音道：“客官，您要的马车到了，正在侧院候着呢，车夫问您是现在走，还是等会儿再上路？”

　　二人正尴尬无话，听得小二问询，俱是神情一松。

　　青羽起身走到墙角，将挂在木桁上的薄纱帷帽带起。在推门而出的关头足履停顿了刹那。确认一切如旧，便不再理会跪地之人，毅然走了出去。

　　待她走远，风翎维持许久的身形终于无力般瘫倒在地。

　　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格，倾落在漆色不均的朱红色木桌上，映着那封没有只言片语的信笺封面——空洞冰冷，如同离去女子漠然决绝的身影……吝悭到甚至连一个体面的告别机会都不屑留给她。

　　客栈侧院墙外，马车停靠在旁静默等候。

　　青羽行动迅捷地上了车，临行前，低低吩咐来一句：“劳驾，先去一趟花朝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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