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弋传

　　段旭的声音冷冽入骨，听在付洇染耳里却有如热汤滚烫，烫得她失去知觉。
　　付洇染呆了半晌。
　　“你说……”她的字句被冲得零散，甚至忘了尊称。
　　然而段旭也不甚在意。更或者，他从来不曾在意过，对于这个他曾经无比崇敬的人。
　　他年幼时，父皇对他教导极为严厉，但不同于以往的帝王家，父皇对他始终存着一股寻常百姓的温情。父皇会在万家灯火俱熄时，抱着他，讲述那些掩在记忆长卷下的故事。
　　那个时候，父皇身上会带着清冽的露水味。直到后来，他才知道，父皇总会在每天夜晚，独自一人登上宫城的最北角，珑语楼。
　　父皇故事里的那个女子实在太好，他甚至怀疑世上是否存在过这个人。父皇抬手，指着东宫西门外的远方说：“你看，旭儿，这个江山，有她的一部分。”
　　这句话回荡在他脑海里，自此难忘。
　　那一次付洇染班师回朝，举宴洗尘之时，他就在宴下偷偷打量着她，一边听周围同样仰慕当朝大将军的侍从兴奋的私语。
　　这个人的传说，一直影响他到长大。而对于这个人和他父皇之间的恩怨，他也不是没有过扼腕遗憾。
　　他不懂父皇为什么失魂落魄地回到宫中，也不懂付将军所坚守的是何种执着。
　　但他是真切的希望，这两个人，最终可以有个完整的结局。身为局外人，他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你的意思是，他没死，对吗？”付洇染说得很慢，声音也放得极轻。
　　“朕可不曾说过。”段旭抬眼，嘴角一勾。
　　“……好！”付洇染只说了一个字，却是直冲肺腑，掷地有声。她眼底的微光愈燃愈烈，曜比晨星。
　　看着这样的付洇染，段旭忽然觉得，曾经那个叱咤战场的风云人物又回来了——那个孤勇无畏，且锐不可当的王朝将军。
　　只不过这一次，王朝将军擦洗战铠，并不是为了重拾长枪，而是为了能够捧回一人心。

　　半个月后。
　　一片雪乘风飘进，落到付洇染眼睫上。她拢了拢身上的毛披，感觉暖了些许。就算如此，因为坐在石阶上，丝丝缕缕的寒意仍攀着小腿，从底下传来。
　　于是她并起腿，合上手，往里边呵气。
　　氤氲的暖气一下腾起，掠过付洇染眼眸，在她眼前将地上无边的雪抹开。整个霄云殿的亭台楼阁因此失去边角，在缭绕的气丝里只留若隐若现的虚影。
　　付洇染就坐在凉阶上，一遍遍地呵气。
　　她很喜欢一个时刻，霄云殿失去它清晰模样的时刻。这样，她可以告诉自己，你找不到他，是因为看不清眼前的路。
　　她这样想，轻轻笑了。
　　眼睫上的积雪融化在升腾而起的口气中，留下一颗水珠，滑进眼里。
　　她眨眨眼，那水珠就从眼角滑了下去。
　　付洇染忽然有些累了，动作慢慢停了下来。口气像殆尽的白昼般散尽，霄云殿没了阻拦，重新映入她眼底。
　　一亭，一椅，一桌。
　　一壶茶。
　　冒着热气。
　　付洇染出神地想了一会。——哦，这应是她一刻前亲自沏的。
　　于是她又该笑自己了。想什么呢，她在霄云殿找了半个月，他都不敢现身，怎么可能……呢。
　　付洇染知道他在这里。但她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不肯见她。
　　段旭告诉付洇染，父皇回到宫中，就在霄云殿住了下来，遣散殿内宫人，自此不理朝夕，更不过问世事。
　　但很神奇的是，霄云殿占地不大，段旭每每前去探望，竟都无处寻其踪影，往往失望而归。
　　“如果你找他，或许很难找得到。但如果他想见你，他自会出现。”
　　这是段旭留给付洇染最后的话。
　　所以，是段拾弋不想见她，是他真的不想……
　　再、见、她。
　　付洇染怔怔想着，毫无预兆地，一滴泪从眼里流出。
　　也只有一滴。
　　她也好像不是很难过。她也明白，自己毕竟是没有资格难过的。
　　她的头有点浑噩，还有点痛。这几天都守在霄云殿的大门石阶上，吹了几个昼夜的风，或是着凉了罢。
　　这可不行，她的身体总不能垮。
　　付洇染决定，现在先回御膳房看看，给自己煲一碗姜汤。
　　她抖抖腿上的积雪，接着就要站起，却因长久蹲坐，一时眼前发黑——
　　天旋地转间，付洇染嗅到一缕熟悉的气味。她侧头看过去，想睁大眼，眼睑却颤个不停。
　　“是你……对吗？”
　　眼里，一对劲瘦有力的手，牢牢扶住了她后腰。
　　她真的太熟悉这双手了。那些起义时战火纷飞的日子，每个夜晚，她都在烛火下，给他身上的每道伤痕上药酒，包括这对手。
　　从左手中指指缝延伸到虎门，是第一道疤。
　　从右手手腕翻到手背，是第二道疤。
　　其他小伤，毋论位置，抑或由来，她都记得。
　　通通记得。
　　“段——拾——弋！！！”
　　几乎在确定的同一瞬，付洇染嘶喊出声。
　　她不知道喉咙有没有出血，但这三个字，喊出了她全部力气，全部惶恐，全部惊惧。
　　这一声极为凄厉，枝桠上停驻的鸟儿一下受惊窜飞。
　　余音颤颤。
　　“是我。”身后的人伸出一只手，改扶为拥，将她护在怀中。
　　“是我，段拾弋。”
　　靠在身后人温热而真实的胸膛上，感受着那三个字的震动，付洇染忽然哭得难以自制。她大声啕哭，仿佛要把多年来的隐忍一同爆发。
　　“嗝……”
　　哭了不知多久，泣声渐轻，直到第一个鼻嗝冒出。一直轻抚她后背的段拾弋这才开口道：“我在这儿，不会丢。所以……”
　　——所以，洇染，不要再哭了。
　　付洇染擦擦眼角，直待眼前清晰多许，她便忙不迭地在段拾弋怀里转过向来。
　　她的目光触及对方的脸，一路流连。从饱满的额头，到深邃的眉宇，再往下，直到对上那对一如往初的乌眸。
　　她在对方的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在那个世界里，天地间，孑然她一人。
　　错不了。
　　这就是他。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