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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
尚樱静静躺着,听着枕边人均匀的呼吸声,不禁生出几分羡慕;因为,她又将是一夜无眠了。
心事重重,怎会将息得好?难怪白天回娘家,尚楠见了她,也奇道:"滢玉,不是说人家有了孩子会长胖些吗?怎么我看樱儿反倒像是瘦了?"
滢玉和尚樱相视一笑,微嗔道:"这哪能一概而论呢,当初我怀着熹儿然儿的时候,相公都不在身边。相公如今这么说,可是怪我对妹妹照顾不周了?"
虽是一句玩笑话,尚楠想起自己长年征战在外,把家庭重担全丢给妻子一人,确实亏欠太多,当下便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走近妻子,伸手掠了掠她的鬓发。滢玉也笑了,站起身往外走,"罢了,我还是赶紧给你的宝贝妹妹炖补品去吧,可不敢让她再瘦下去了。"
尚楠解嘲似地向尚樱道:"瞧你嫂子……"他有些好奇地摸了摸妹妹高高隆起的腹部,心中感慨:曾几何时,眼前的小丫头还被他抱在膝上哄着玩耍,弹指间已将为人母了。
这时,尚樱肚里的胎儿用小拳头顶了她一下,一缕笑意溢出唇边,"哥,您外甥给舅舅请安了,哥也跟他说说话吧。"
"哦?好啊,"尚楠惊喜地俯下身去,贴近她的腹部,柔声道:"如果你是个小子,将来舅舅会教你骑马、舞剑;如果是个姑娘,舅舅就会把你宠坏,不让你娘欺负你。"
尚樱骇笑:"还以为哥哥向来喜欢男孩多一点,原来不是呀?"
"何以见得?"尚楠眉毛一掀。
"那回樱儿私自行动,去救嫂子他们,受了伤回来,记得有一晚哥哥守在樱儿身边,不住地说:如果你是个弟弟该多好,我就不必管你那么多了;男儿大丈夫,本该马革裹尸还,可为什么你不是个弟弟呢?那时候樱儿就知道,哥哥是很希望有个弟弟的。"尚樱的眼神幽深,似是陷入了回忆中。
尚楠淡淡看她一眼,"这种事,是想有就能有的么?"
"可是哥哥原来是有弟弟的!"尚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尚楠不作声,转过头轻笑两声,眼里陡然精光闪现!他回过头来,若无其事道:"樱儿,你随我来。"转身走了出去。尚樱不解,只得顺从地跟在后面,她隐隐感到哥哥刚才的好心情已一扫而空,开始后悔,刚才不该莽撞地出言试探。
尚楠一直领着她,走进了家祠。尚樱心里一紧:难道哥哥要在这里责罚她吗?尚楠直走到神龛前,探手自一排排灵位中,取出一块,用衣袖擦了擦,交给尚樱,问:"知道这是谁吗?"
尚樱双手接过,油亮的黑漆木面,"尚榆"两个金字映入眼帘。她低声答:"是二哥。"从来没有人正式告诉她,她曾经还有另一名胞兄,只是在家人闪闪烁烁的言辞中,她大约知道了,早在她出生前一年,二哥便夭折了。尚榆的死,一直是全家上下的隐痛。
尚楠把灵位拿过来,放回原处,指指墙边的一排紫檀木椅子,命她坐下,"我知道你今天有话跟我说,不过,在你说之前,先听听你二哥的故事吧。"其实,他真不愿意再提起尚榆,那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那个同起同卧、形影不离的弟弟、那个和自己抱在一起摔跤、打得难解难分的弟弟、那个捧着一个大苹果跑来,甜甜脆脆地叫着"哥哥"的弟弟……再提起他,就如同揭开一块结痂多年的伤疤,会流血。
"咱们兄妹的名字,都是爹给取的。楠木贵重,木质坚硬无比;榆树则刚好相反,平平无奇,随处可见;树干、树皮、树叶,各有用途。因为你二哥自幼体弱多病,爹希望他像榆树那样,易栽种,生长快,而且,是有用之材。"
三兄妹中,尚榆长得最像父亲,尤其是一双细长的眼睛,和一对深深的酒涡;性情却偏向母亲,温文内敛。明明练拳、习字,样样都不逊于兄长,却总是躲在锋芒毕露的兄长背后,分享他被夸奖、被赞叹的喜悦。可惜,尚榆先天不足,病灶是从胎里带来的,群医束手。
齐家祖上传下一张秘方,能治重伤危疾,被誉为"圣药";唯配药十分珍奇,历代族长只可配制极少量丸药,仅供族中子弟服用,严禁外传。方子传到齐仲洋手中,适逢朝廷实施海禁,锁国近三十年,多味配药已不可复得,丸药存量日减。为此,长公主容慧虽不时旁敲侧击,求丈夫动用圣药给幼子治病,齐仲洋皆不肯,坚持要留待不时之需。
大家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尚榆快满五岁时,一日突然毫无征兆地发病,高烧不退,兼有惊厥、抽搐,危急万状!容慧一边让人火速去请太医院院正,也就是滢玉的养父戴旭过府诊视,一边派人飞马到兵部衙门,禀报齐仲洋。谁知,两拨被派出的家人都扑了个空!
容慧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蓬着头在幼子房中团团乱转,什么长公主的高贵仪态都顾不得了,人人噤若寒蝉,满屋子只响着她嘶哑的声音,逼问两位当值奉召前来的年轻太医:"到底怎么样?快动手救他啊?两位大国手,连一个小孩子都治不好?朝廷白养你们了?"
两名太医面面相觑,不做点什么,怕被长公主呵斥;待要做些什么,却因这病来得太急太怪,拿不定主意,万一弄巧反拙,"庸医杀人"这罪名便逃不掉!被迫不过,终于商议了个退热的方子,煎了喂尚榆服下不久,又全给吐了出来。小小的尚榆一直哭闹挣扎至脱力,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稍后,其中一名太医又被传到另一位老王爷府上出诊。
时间一分一刻流逝,容慧已无力再叫嚣,只是跌坐在尚榆的床头,默默垂泪;尚楠张开双臂,紧紧拥着母亲,只盼母亲能从他幼小而温暖的身体中,得到些微力量。
由正午直等到日薄西山,戴旭回到自己家中,才闻讯匆匆赶到。这位以冷静著称的儒医,给尚榆看诊过后,满面羞惭地跪倒在容慧身前禀告,尚榆高热不退,脏腑衰竭,已回天乏术。出乎意料,容慧并无惊呼痛哭,只是双目失神,哑声道:"那么,你让他去得舒服一点,可以做到吗?本宫不要他再受一丝痛苦。"
戴旭一呆,立即叩头起来,取出一副金针。施针后不久,尚榆果然睁开了眼睛,气息微弱地叫道:"娘,哥哥。"
容慧把他抱在怀里,疲惫苍白的脸上,泛起宠爱的浅笑,"乖儿子,很难受吧?别怕,很快就会好的。等你全好了,最想干什么?"
尚榆歪着小脑袋,眨动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朝哥哥笑道:"想和哥哥去玩!摘果子,还有堆雪人……"
不知为何,没有人告诉过他什么,尚楠也已隐隐感到,将要失去弟弟了!母亲腾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他忽然明白了,狠狠吸一大口气,忍住泪水,握住弟弟滚烫的小手,"好!等你好了,咱们马上去摘果子!哥一定把最大的那颗留给你,弟弟快点好起来哦!咱们来勾勾手指,说定了!"
齐仲洋回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府中天翻地覆,一片忙乱,只有尚榆的卧室出奇地清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是幼子冰冷僵硬的身躯,和妻子冰冷僵硬的神色。
听说尚榆临终最后一句话,是问:"爹爹回来了吗?"齐仲洋崩溃了。
那天,齐仲洋是到胡太傅家,营救孙晓意去了。
一直以来,胡太傅对手握兵权的齐仲洋,十分着力拢络;一次胡府夜宴,伺候齐仲洋的,正是胡家的歌姬孙晓意。这女子谈吐优雅,赋诗联句,抚琴吟唱,无所不精,令人见之忘俗。自那夜起,她的倩影,便在仲洋心中挥之不去。为见伊人一面,应酬胡太傅及三皇子容磐,从此也不再是苦差事。
及后他了解到,晓意是余杭乡间一名乡绅的侍妾所生,父亲一早亡故,十四岁那年,嫡母要把她嫁给一名告老还乡的官员做填房;她抵死不从,星夜逃走。她逃到城中,投靠生母从良前妓院里的姐妹,却被那人卖进京城胡府,训练成歌姬。仲洋被她的才貌深深吸引,又怜惜她身世飘零,虽是使君有妇,无奈已难还君明珠。
两人私会渐频,一来二去的,教胡家知道了,便将晓意重重责打。仲洋接报,赶到胡家求情;胡太傅便送了个顺水人情,让他带走已奄奄一息的晓意。其时齐仲洋方寸大乱,亲自找来至交戴旭,与他一道,将晓意安置在一家僻静客栈中,替她疗伤。不料,尚榆便在这天病发身亡。
是以那夜戴旭在容慧面前,会如此羞愧无地;但他始终不曾出卖好友。倒是仲洋抵不住自责与伤痛日夜侵蚀,终于有一天向妻子坦白真相。
因为姐姐静乐长公主弃婚出逃,浪迹江湖,已然伤尽皇家脸面;容慧知道,皇兄不会容许她的婚姻再出任何纰漏。琴瑟纵然不再和谐,那就任它沉寂,任岁月尘封。长子尚楠,成了她唯一的安慰和支撑……
家祠里静下来了,只有尚樱极力压抑的抽泣声在回响。尚楠双掌用力地在脸上搓揉了一把,缓缓又道:"樱儿,你没说错,我是希望有个弟弟;甚至看到皇上和研儿师弟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妒忌了!我常常在想,如果尚榆还在,那该多好!他可以和我并肩作战,他也一定会是个好哥哥。可是,他不会再回来了。我忘不了他是怎么走的;除了尚榆,我也不想要什么人当我的弟弟。"
尚樱仔细玩味着兄长的话,忽然轻声问:"哥都知道了?"
"我让人查过他。"尚楠答道。妹夫的男宠,他怎会掉以轻心?他暗自叹息:这丫头心里藏了那么多事,难怪怎么滋补休养也胖不起来!
尚樱鼓起勇气,道:"姨娘早就不在了,剩下枫儿一个,熬了这些年,也很可怜……"
"哼!"尚楠冷笑一声,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克制着冉冉上升的怒火;终是忍不住,把香案前的蒲团一脚踢开,"他可怜?你知道当初爹为什么打发他们母子回乡吗?因为那女人竟当起了说客,劝爹投到胡家及福王麾下!爹怕她留在身边,多生枝节,才送走了他们两个。走时还给了一大笔钱,可没半点亏待了他们!"
他回身指着尚樱,"以前你还小,家里很多事你都不知道,也就罢了。今儿原原本本告诉你了,你还说这种话!你心里还有娘跟你二哥吗?"
尚樱浑身一震,走到香案前,一撩裙摆,便要跪下去,尚楠忙一手拉住她,"你想干什么?"
"樱儿要给娘、给二哥认错。"尚樱流着泪,还想挣脱他。
"乱来!也不看看自己的身子!"尚楠从身侧抱紧她,沉默一阵,终于叹气道:"好了,哥不该说那些气话;你也别闹了,行不行?万一你有个闪失,别说爹娘在天之灵饶不了我,只怕大理寺也要来人,拿我去吃人命官司了!"
尚樱伏在兄长怀里,心乱如麻。她这样无事生非,撩起哥哥心底的隐痛,还公然唱反调,哥哥竟也肯容忍让步,无非是因为太疼爱这个唯一的妹妹。只是,她深知兄长为人爱憎分明,爱得无所不至,恨,也恨得彻骨!她打起精神,顺着哥哥的意思打趣一番,见他气已消了不少,才放下心来;却无论如何不敢再提姜枫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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