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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张青泉正说着,就见一笛迈少女拉着个男孩向他们这里跑过来,两个孩子都兴奋地冲张青泉喊着“玛塔”,张青泉马上站起身朝他们张开手,男孩松开少女的手,如同小兽般冲进张青泉怀里。
少女落后了一步,见得逞的男孩回头冲她作怪脸,也迅速扑进张青泉怀里,用力将男孩挤到一边。
一大二小用笛迈语欢快的说着什么,张青泉只听叽里咕噜地,摸不着头脑。
过了会,张青泉对一旁的张善三人介绍:“他们俩是木奎的孩子,这是娜迦。”他指着女孩,又指了指男孩:“他是木勒。”
听张青泉说木勒只有七岁,但张善看他身量竟跟比大他三岁的娜迦差不多,心里感叹笛迈人与南人确实体质有别。就拿娜迦来看,张善刚见她,还以为她已十二三岁了,原来竟只是个十岁小姑娘。
两个孩子并不会南语,好奇的看了看张善他们,又同张青泉叽里咕噜一阵,便手拉着手跑开了。
张青泉坐下来,又端起了酒碗。张善见两个孩子在热闹的人群中穿梭,同周围其他笛迈孩子打闹,一点未看出首领子女的特殊,下意识关注了四周的笛迈女人,嘴里问张青泉:“哪一个是木奎的妻子?”他已发现围在木奎身边的人中并没有看似他妻子的女性。
张青泉听张善问,神色有些黯然:“青里几年前因为救木勒,死了。”
张善转头看了看张青泉神情,知道他恐怕是有些难受的,一时无措。
张青泉却未注意张善,他喝了口酒,“笛迈的孩子大多小小年纪便要承担家里活计,木勒四岁时,也跟着姐姐出去放羊了。据说出事那日,天晚了,可木勒贪玩,迟迟不肯回去,娜迦便一个人赶着羊群回了部落。青里不放心,出去找他,却一直没有回来。等大家觉得不对出去找,最后只带回了木勒。”
张善忍不住问:“青里夫人怎么了?”
“木勒养的小羊羔跑进了一块黑地,木勒还不知道黑地的厉害,贸然踩了进去,结果被困住了。幸而他当时还小,下沉得慢,等青里找到他时,他半边身子已经陷进黑地里,动弹不得了。青里把他扯出来,自己却出不来了,等木奎找到他们的时候,青里已整个被淹没进了黑地里,她用双手托着木勒举过头顶,才保住了木勒。”
张青泉说完,喝了一大口酒,不光是张善,刚刚还闹着酒的宝善和常安也安静了下来,大家似乎都有几分醉意了。
也许是气氛静谧,夜里起了风,张善隐约捕捉到了一股青草味,这种新奇的味道对初来草原的人特别敏感,他嗅了嗅鼻子,却只闻到空气中飘散着的篝火烟气,混着有烤肉和酒香味。
烈酒对身体的麻痹和浸润,让人情不自禁卸下心防,张青泉神情已放松下来,他回忆道:“木奎和青里成家之后,我一个人去了太多地方,直到约莫八年前,才终于路经北夏回了一次南国。那次,同南国的胞弟见了次面,我便又离开了。”张青泉口气平淡,但一股沧桑感还是从他言语中透露出来。
张善有些不解,但只静静听他说,没有再开口问。
张青泉想到什么,笑着道:“我从南国离开,又翻了次山,回到这里探望木奎。那时候他的女儿娜迦已经两岁了。”他给自己的碗里倒满酒,“这小子当时也不过十七,他媳妇青里比他小半岁,当年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看着她从个小女娃长成大姑娘,然后嫁给了木奎,如今他们的孩子也这般大了!”
虽已大约知道答案,张善还是忍不住开口确认:“木奎这几年并未再娶?”
“没有。他跟青里感情很深厚,或许正是如此,他才把全部精力耗费在开矿上了罢。”
张善了然。
张青泉转头对着张善,神情有些迷惘,似乎在看张善,又似乎眼中什么都没有:“我曾经有一个儿子。”
张善听他说“曾经”二字,便知他儿子如今应是不在了。
“是我在外头结了桩死仇,才连累他们母子...”他没有继续细说经过,只沉默着喝光碗里的酒,他脑中闪现地却是仇人临死前的场景。
那天夜里,他终于追到年轻人,年轻人不敌,被他一剑刺穿心口。年轻人用最后的力气握着他手上的剑,不让他拨出去,嘴里喃喃道:“我真是后悔啊...我太蠢,太蠢了,竟然觉得他是好人!”他冲着面无表情的张青泉道:“你都查清楚了——那人,那一家子,该多么恶心罢!是我太蠢,幼时他对我那么好...哈!真是好啊,谁能想到...我竟然就那么放心让小琴他们住到他家里去!”“我救出洪儿,他身体都已经垮了...有一次他清醒过来对我说:‘哥哥,我要好起来,跟你学武,把欺负小琴的坏人都杀了!’”他渐渐无力,对张青泉道:“小琴死了,洪儿也死了,我实在太恨了,我太痛苦了...杀你妻儿,我知道他们也无辜,可我实在没办法啊...我早就不想活了!”他竟然笑了,身体软下去...
张青泉拉回思绪,对张善道:“你看我现在落魄模样,若是二十年前的我,也绝想不到自己会成如今这般。”
张善回忆初见他时,以为他比刘强贵还大些,现在已知他不过四十有五,可头发却已花白,显得格外老相。可见多年前的变故和在外漂泊经历,让他过早衰老了。
“那次结仇,是我的错,我不知原委便贸然做错了事,那时我已真正意识到世事自有因果,有些事,外人是不能插手的。我那时候年轻气盛,野心不小,行事张扬很是得罪了些人,活该遭有心人暗算,才惹上这桩不该惹的事。”也正因有了对自己过去行事的反省,才在遭遇家变后,将过往全盘否定,乃至最终决心抛弃。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日情景,他察觉不对折返回山庄,一路奔进主院,见到横尸房内的妻儿。
“他若能长大,该是同你一般年岁了。”张青泉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幼时性子弱,我很不喜欢,他母亲却纵着他,我那时一心钻营手中势力,便常常故意忽视他们母子。”
“其实我知道,他很想同我亲近,可每每我见他羞羞怯怯的样子便忍不住训斥他...”张青泉的声音沙哑中有丝哽咽,他似乎透过张善看到了儿子长大的样子了,随即眼睛又暗淡下来,含糊地说:“人啊,总为那些虚无缥缈的,忽视身边实实在在的——等看清自己的可笑后,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张善能感受到张青泉内心的痛,他是经历过一次生死的人了,虽然没有感同身受张青泉的经历,但他知道,一切的安慰都是无用——有些东西失去了,无论之后弥补多少,都无法真正获得安心和解脱。
这么多年,张青泉都孤身一人,他这样的自我放逐,在有些俗世人眼里或许太过。有的人失去了还能再有,但有些人,他们真的无法说服自己走出来。正如有的人可以原谅自己的过错,却一生不肯原谅别人对自己的伤害一样。
张青泉之所以这般放不下,不单是发现妻儿的重要,同时伴随着的,还有因过去对妻儿忽视而产生的沉重愧疚感。这份愧疚甚至超过了失去本身的痛苦,这种遗憾和悔恨,一直折磨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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