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云暮待卿归

　　突然间紫光漫天，连朗朗碧天也被染成了诡异的紫色，气势张扬无比。不过片刻之间，天地间的紫色光芒化成团团华彩，一簇簇落在太乙坪上。众弟子手执长剑，也不知这华彩有何诡异之处，均是迅速避开。那华彩沾染之处，竟是顷刻间就长出一丛丛紫色的无根之花来。
　　那花大如牡丹，形似鸢尾，只一尺来高，却艳丽非常。一时间向来素净的太乙坪上竟成了一片花海。众弟子置身其间，也是面面相觑，不知是挥剑斩出，还是按兵不动。
　　暮云落轻轻抬手示意众人不用慌张，缓缓说道：“重无邪，此等幻术不过空有虚华。如果你真的能来沧微，不妨现身一决高下。”
　　“暮云落，你还是这般无情无趣，空活了数百年。整天只想着血腥杀戮之事，这世间如此美丽的事物竟是统统视而不见。”一个慵懒邪魅的嗓音响起，含着淡淡的嘲讽。
　　“我只见这满地妖邪之物，何来美丽可言？”暮云落面若冰霜，冷冷地答道。
　　重无邪哈哈一笑，说：“如没有这靡洛花阵，我又如何可在千里之外跟你聊上两句？”
　　“你费了这么些心血，趁着今日弟子选拔大会，沧微仙障稍弱，竟送上来数百妖物任我剿杀，难道只是为了布下靡洛花阵，同我说上两句？重无邪，沧微不是你可放肆之地，既然真身未现，我也拿你无可奈何，就速速离去吧。”话音刚落，暮云落袍袖一挥，掌中散出点点清辉，借了仙力飘散四方，所到之处靡洛花尽数凋谢。
　　重无邪依然不紧不慢地笑道：“单和你们这些仙门之人说上两句，本尊也要厌恶到三日食不下咽，怎会专门来找你说话，只是顺道罢了……”
　　暮云落依旧冷声道：“那你有何目的？”
　　“我当然是为了……”重无邪顿了一顿，又戏谑地说道：“我怎会告诉你这般无趣的人？坏了我的兴致。”
　　暮云落冷哼一声，不再搭话。
　　待那靡洛花快要谢尽之时，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喊声，哭音中伴着阵阵水声。先是听不真切，后来却越来越清晰，竟是厉声喊着：“仙君救我！”
　　暮云落收了掌中诀，抬眉问道：“何人？”
　　那女子答：“我是晨州国公主，叠翠妙清派贺宸溪。仙君，我被这妖王囚住了，你一定要救我。”
　　“你在何处？”暮云落侧耳细听，那水声虽然相隔甚远，仍觉气势磅礴，不可小觑。他辨力过人，渐渐听出水声中奔腾不息，九重九叠，层次分明。
　　美目微微眯起，心头闪过一丝猜测。
　　“我也不知。前日跟师兄师姐门一起出来修习，晚上投宿到云头镇的客栈，不知怎的晨间醒来已经被囚住了。”说着说着已经带着哭音，“仙君，我好害怕，这里又黑又小又潮湿。刚才我模模糊糊听到仙君的声音，才出声求救。”
　　风清游道：“仙君，昨日妙清执掌白百闻确实曾遣人来知会我，他门下弟子贺宸溪不知所踪，我也遣出了数名弟子帮助寻找，至今还无消息。因筹办这选拔大会，一时忘了未来得及知会仙君。”
　　暮云落点点头，说道：“重无邪，你且有何目的，不妨说来听听。”
　　“你放了这茧子里的妖邪。”重无邪说道，“我自然就会放了这晨州国的公主。”
　　“此人周身无一丝妖气，我并不打算杀他。”
　　“你的意思本来就打算放了他？
　　“我只是不打算杀他，倒不打算扔下不管。这人如此古怪，必有蹊跷。”
　　“不错，他本是我座下一只及得力的雀妖，谁知机缘巧合误食了太上老君三千年才得一颗的仙丹九转露，褪去了妖气，却也丢了心智。他还有一个妹妹乃是我的宠妾，百年来思他念他，月月在殿中哭泣，抑郁成疾，实在是让人生怜。我寻了他数十年，哪知仙丹将他原身也封印，半点也探不出妖气。如今终于探得他上了沧微元辰，这才使了法子让他们兄妹团圆。”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
　　暮云落微蹙眉头，岩古井无波的眸子晦明不清。风清游上前低声道：“虽然这重无邪诡计多端，但……晨州国公主实在是不能不救啊。”
　　“怎可与妖邪妥协？！”暮云落微微侧颜，绝世无双的容貌罩了一层寒霜，“重无邪向来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怎知这人不是为他所害？”他看了一眼尚在昏睡中的苏柳陌，继续说道：“元辰若轻易叫人交了出去，到时这小女娃醒转来要哥哥，我们又如何交待？他若非妖物，这一生性命难道就低过了什么晨州国公主？”
　　风清游点头道：“确是我考虑欠妥了。”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暮云落正色道：“重无邪，如今这茧中之人身份并不明了。我留他在这沧微元辰十日，自会想法检出其真身。如真是偷食了仙丹的雀妖，也算是结了仙缘，我不会为难他。如若不是，我也自有裁决。”
　　“你这老顽固。”重无邪倒也不生气，轻骂了一声，说道：“也罢。这晨州国公主你瞧不上眼是自然的。雀妖留在沧微元辰一日，我就斩她一根手指。你要十日内不把雀妖还给我，我不仅斩完她的手指，还要她的性命。你且看着……”
　　贺宸溪仓惶无助的求救声远远传来，凄切绝然。众人听了不禁脸色微变，只暮云落绝色面容如镜湖冰封，淡然无波。他掌中清辉逸出，无情地扫过最后一片靡洛花。
　　娇艳的花冠顷刻转为焦黑，最终化为齑粉，暖风一过，再无踪影。
　　暮云落回头吩咐：“言为，宸溪公主被困在音鸣山九重瀑布近二十里内，你速速遣人去通知叠翠妙清白百闻，也派上得力弟子去助他搜寻。莫严，今日的弟子选拔大会照常进行，如果时辰耽搁得太晚，拜师礼制则推后到明日。”他回头看了一眼仍旧浮在空中的巨大蚕茧，说道：“你先将这人送去清晓洞中，明日午时带到天权殿。届时，我会施天机术驱使天机镜，试探一下他的原身。”
　　“不可。”一青衣女子急急御剑而来，还未落地就阻止道。她的装束及其淡雅，黑发梳了个道髻,插着支碧色古玉长簪。淡青素袍，连朵云纹都不曾绣上，腰间白色腰封一束，只见纤腰楚楚。容貌却是极美，素净的衣裳反而更衬得她淡然自若，清逸脱俗。
　　暮云落只淡淡问道：“为何？”
　　青衣女子款款落地，盈盈一拜，开口说道：“仙君可曾想过，这重无邪岂会为了区区一个雀妖折了数百妖物？仙君月前剿除那千年九尾狐妖时受了伤未曾恢复，今日他又引你去施法催动天机镜，白白消耗仙力。这背后必有隐情。仙君不可急在一时，且缓两日看看。”
　　“向婉，无碍。这点伤于我而言不过尔尔，多将养两日罢了。这宸溪公主还在他手中，不可误了时日。如这人真是雀妖，既然食了仙丹，再也不会害人性命，倒是放了也无妨。”
　　“仙君……”
　　“我自有分寸。”虽然暮云落打断了她，但是嗓音柔和，并无半点责备之意。向婉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觉那眸光淡然至极，不含一丝情绪。纵然是继续争辩，仙君也不会改了主意，虽然担心牵挂他仙力受损，仍旧不再多言了。
　　“向婉，你且安排弟子将这小女娃带回天璇殿中照料，等她苏醒后知会我。”
　　“这位是……”她先前未曾赶到，自然不是发生了何事。
　　青鸿上前一步，恭敬地说道：“向婉策师，你来得晚了，自是不知。这小女娃先前被师父误伤，仙君见她伤势危及，度了十年修为与她，应该已无大碍了。只等醒转后静养数日即可。”他顿了一顿，朝着暮云落一拱手，说道：“仙君，这女娃名叫苏柳陌，与弟子有一面之缘，不如就让我带她回玉衡殿由灵芝照料。”
　　暮云落不甚在意地点点头：“你让灵芝有任何需要就到物料处支取即可。本是我元辰教不该伤她，务必要照料周全。”
　　“是。”青鸿应道。
　　暮云落又转向莫严：“念你也是护我才误伤这两人，拜师礼制结束后且去韧山崖上思过七日。日后行事需再审慎些。”
　　“是。”莫严敛眉应道。
　　众人随暮云落重返天枢殿中，按先前次序坐了，只青鸿忙着去安置苏柳陌，空出一个位子。暮云落抬手收了殿门外的剑阵，又从袖中祭出困妖锁将茧子缠住，六七个弟子这次执剑上前，施法拖着茧子送去清晓洞。
　　莫严唤来座下二弟子风岚几句吩咐。风岚就携了数个弟子御剑到琼舟坪引了一众吓得不轻的小童上来天枢殿前。小童们到底是从来没经历过如此可怕血腥的场景，有数十个吓得脸色青白，肝胆俱裂，哭喊着要爹娘，竟然是不愿意再到元辰拜师修仙了。风岚无奈，只得遣人送回启琅镇。这样一耽搁下来，等到大家在太乙坪上重新站列整齐，日头已经到了中天。
　　天枢峰上的雾霭已然散尽，暖烘烘的阳光倾泻在小童们身上，只觉得刚才似乎做了一场噩梦。倒是些胆大的还忍不住兴奋地议论着刚才元辰仙君的剑杀。其中就包括贺宸安，他说得最起劲。
　　“……元辰仙君方才那一招其实是沧微元辰最普通的一个招式流萤杀幻化而来。普通弟子运剑化作剑光最多不过十数道，方才所见，仙君却能在一招之内走了近两百道，而且道道毙命。你们可知这其中的差距？”
　　围着他的小童听得津津有味，纷纷摇头。
　　贺宸安故弄玄虚地伸出一跟指头。
　　众人不解。袁紫衣问道：“宸安哥哥，什么意思？”
　　贺宸安笑道：“一千年。我们这样的资质如果有千把年的修为，大约就可以在一招内御使同样数量同样威力的流萤杀了。”
　　有人不信，说道：“听说元辰仙君的修为也不到五百年，怎么我们就要一千年了？”
　　贺宸安看了提问的人一眼，说道：“元辰仙君二十岁就修成仙身，不过百岁就能独自剿杀上古异兽，三百岁就修到飞升期。如今在天庭上，除了那些万年精魄所化的上仙，哪个不是千年渡劫后才能修到飞升期。我们这样的资质，千年算是抬举了。”
　　又有人提问：“听说人族修仙第一次渡劫只能是在千年之期，为何元辰仙君却可以在三百岁就过了渡劫，将修为提升到飞升？”
　　贺宸安笑说：“看来这位小哥也是懂一些修仙的道理。”
　　众人皆转头打量起说话的人，那人大约十二三岁，个子魁梧，样貌憨厚，他颇为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贺宸安接着说：“奇就奇在这里，元辰仙君竟然是强行将修为提升到飞升期，并未渡劫。这真是前所未有，传说当时天庭派来接引他的仙使也是大大吃惊，竟不知到底该算他位列仙班，还是不算，闹了好大一场笑话。”
　　又有人问到：“元辰仙君如今还留在沧微，就是说不算是修成仙了？”
　　“那倒不是。天庭最终还是判定仙君已经飞升为真仙，反倒是元辰仙君自己拒绝了仙使的接引，愿意留在这沧微元辰教，誓要守护众生。正是因为他尚在这世间同四处剿杀妖邪，所以妖族不能猖狂，人间尚得安宁。”
　　“难道擢升为神仙了，反而不能心怀天下苍生，维系人间安宁了？那做神仙干什么？”
　　贺宸安说道：“我曾听国……”他握拳到唇边，佯咳了一声，改口道：“我曾听人说过，天界有天界的规矩和戒律，神仙们参得透彻，样样要顺应天意，遵循天机，反而不像世间之人可以凭着心中意愿，插手苍生的荣盛兴衰。如若不是如此，天劫到时，就算是神仙也难以顺利渡劫。”
　　袁紫衣也插嘴道：“怪不得会有如此众多的仙门存在了。”
　　贺宸安点点头：“正是。天庭将仙力灵运借助日月万物之力植入人间，引导其发展，护卫其成长，最后再由这世间之人自己来守护自己，当是最好不过的法子。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正是说的这样的道理。千年前提出倡议并且使之真正运转起来的，就是赫赫有名的东凌上仙银烙了。”
　　几个童子一脸疑惑，显然是没有听过这个名号。
　　贺宸安笑道：“罢了罢了，这东凌上仙已经失踪了数百年。当年他作为天庭独一无二的战神睥睨三界时，你我还不知是猫是狗，自然不知了。”
　　袁紫衣不禁说道：“就算这东凌上仙再厉害，肯定没咱们这元辰仙君长得好看。”
　　围住的人回忆起方才看到的仙人之姿，纷纷点头赞同。
　　只有先前说话那个大块头的少年不满道：“男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要比战力，元辰仙君自然是望尘莫及。你还没拜入元辰，别咱们，咱们的，也不怕别人听见了笑话你。”
　　袁紫衣本来就面薄，被他一呛，禁不住就红了脸。
　　贺宸安看袁紫衣说不话来，倒是好心去解围：“听说东凌上仙不禁战力三界位列第一，样貌也是数一数二的……”他本来倒是没有听说过东凌上仙容貌如何，只是胡诌而已。
　　从他出生，晨州国国师就曾预言他仙缘深厚，注定是修仙之人。所以记事来整日混在国师殿中，日日缠着国师讲各种趣事，倒是修炼了一副八卦之魂。国师说起东凌上仙银烙，尊崇非常，对其各种战绩更是如数家珍，倒是这容貌一事，从来没提过。大约这样的神仙，不管长成什么样子，在如此显赫声名之下也已经不重要了。
　　众小童的兴趣被勾了起来，纷纷追问东凌上仙的轶事，正唧唧喳喳闹成一团，突然听到殿中传来一人朗声说话，对方才之事做了简单解释，又开始介绍接下来的安排。
　　众人纷纷忍下话头，噤声凝神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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