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尽唐宋为一恋

　　滚滚的烟尘一眼望不到边，马蹄得得的声音惊醒了沉睡的人，衣着鲜亮，志得意满的吐蕃将士一队队往瓜州涌来，马匹矫健得力，预计一天之内就会到达。沿途百姓得到消息，或出门躲避，或屏息闭门不出，一路行来，连春雀儿都不敢啼叫，大军过处，一片肃杀，寸草不生，多少村庄化为焦土，庄稼毁于一旦，多少娇儿失亲，慈母失儿。惨痛之声，远传百里。

　　瓜州的守门士兵早已得令升起吊桥，严守城门，但是经历数次冲击的城墙在这些嗜血善战的猛士眼中，完全就是不堪一击。更别提那些老朽不堪的军备了。

　　新任上马的瓜州刺史张守珪站在库房里，两道浓眉皱得紧紧的，眼神露出无奈和焦虑，他走马上任不到半个月，瓜洲城内万事俱缺，这些吐蕃人显然就是因此有恃无恐。他在昨天得到探子来报吐蕃异动，整整一夜不眠不休地调度，但是看到库房这些军备时，深重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满库房的兵甲，大多生锈，随便拿起一件，镶嵌亮片便哗啦啦掉了一地。弓箭不是断箭头就是锈了弦，刀剑更好，直接就拔不出来。

　　“吐蕃来了多少人？”张守珪将拔不出的刀剑丢弃在地上，问道。

　　“据说有三千人。”一个神色同样疲惫的武将回答道。

　　“城墙那边修葺工作怎样了？”他问道。

　　“启禀大人，城墙破损着实厉害，这区区一夜功夫，恐怕……”一个圆脸的文官回道。

　　张守珪疲惫地按住了额头。

　　“城中百姓都惊惧不已，从早几天就开始逃出不少人去。属下已经强令关城门，以免动摇军心。”

　　“甚至有些兵士也化装成百姓，要乘乱出城。”

　　“传令下去，临阵脱逃，杀无论。”张守珪道：“身入行伍，生死勿论，岂可贪生怕死，反置城池百姓不顾。”

　　“是。”

　　张守珪走出库房，道：“将城中兵士集合，做战前动员。”即便必败必死，也要慨然而赴，抱定必死决心，反而心下安定下来。

　　高矮胖瘦，老弱病残。

　　张守珪眼神扫过眼前这些或惊惧，或平静，或悲伤的面孔，因着豪强吞并土地之因，戍边之苦，大部分青壮年弃田流浪，各府招兵甚难，很多完全不符合条件被招进来，而大多老弱又不允许退役，此时他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只卫青李广之类名将在世，也无能为力的队伍，其中甚至还有白发飘飘的画家老人，十二三岁的稚龄幼儿。

　　“若是今日之难得解，我当花费千金自己募兵，勤加操练，不至今日之被动。”张守珪心中暗暗想到，放眼望去，三千兵将，可用者寥寥。打点精神做了惯例训话动员，回应寥寥，士气低落。令手下军官自去调度安排后，他愁眉不展，爬上城门登高远眺，仿佛看得吐蕃的行军烟尘正滚滚逼近了。

　　正面对抗，必死无疑。还得连累这一城百姓。如今唯一庆幸的，是妻儿不曾随他一同过来，否则一家人都要死在此地。

　　张守珪兀自愁肠百结，却听城楼下一阵骚动，一个壮大汉子正攘拳和他的侍卫争论些什么，侍卫要将他拖出去，他抬眼看见张守珪，忙大声道：“大人，张大人，小人是来献计的，小人有妙计对付吐蕃军。”

　　“哦？”张守珪沉吟片刻，道：“你上来吧。”

　　那大汉上得楼来，噗通跪下，张守珪道：“非常时候，无须多礼。你有何妙计，速速讲来吧。”
　　那大汉道：“不瞒大人，我本是突厥人，自幼便在西北边陲做些小生意，在瓜州此地已有三年有余，其间吐蕃侵犯瓜州大大小小不下百次，小人却不曾损失半分，因着小人会吐蕃语，还时常能和他们做些买卖。对这些吐蕃人，还算颇有了解。”

　　张守珪道：“哦？”

　　“吐蕃人生长在极高之地，寒暑分明，农业工商不发达，只能养殖些牦牛山羊之类，其余衣裳器皿粮食都要仰仗我大唐。以往他们也会规规矩矩做些交易，但是因心性野蛮，难守规则，加之他们时常引起战乱，故不受欢迎，大家都不愿意和他们做交易，所以他们只有抢。一抢到手，立刻撤退。而且还很有分寸，不会完全摧毁城池，以备下次之需。”

　　张守珪苦笑一声：“这些野蛮人是把我们这当成他们的鱼塘了。”

　　那大汉道：“虽然如此，但是大人您新近上任，吐蕃人想必不会客气，会借此扬威，趁您新上任时将你彻底消灭，令瓜州更好控制在他们手中，想何时抢就何时抢。故而这次，他们必定会十分残忍。”

　　张守珪道：“正是。如之奈何。”

　　那大汉胸有成竹，道：“我有一计，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全退吐蕃之兵。”

　　张守珪半信半疑道：“竟有如此好事。”

　　那大汉附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张守珪道：“这……未免也太大胆了。”

　　那大汉笑道：“我还需要一个人，一个和尚。”

　　这个要求不可谓不诡异，但是此时肉在砧板，只能拼死一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和尚很快就找到了，是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长得唇红齿白的,自己揭了告示过来的。如果找不到和尚，张守珪就打算找个人剃光头来做和尚了。

　　安禄山已经去酒楼安排酒菜去了，张守珪看着这个无辜卷进来的小和尚，忍不住叹了口气。

　　滚滚烟尘已经到了城门之下，吐蕃神武的将士即便经过长时间奔驰，依然神采奕奕，目光彪悍。他们正准备一鼓作气，攻入城中，把那新来的大官儿剁成肉泥，给唐朝皇帝一个下马之威时，却看见一副奇怪的场景。

　　已被视为砧板上的鱼肉的那些官兵军民，此刻正在城楼喝酒吃肉，开怀畅饮，揎袖划拳，好不快活。整个城镇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

　　几个莽撞的士兵正要策马进城，被领头的人叫住了：“不可妄动，唐朝人狡诈大大滴，此中必定有问题。”

　　这时城楼传来一个声音：“远道而来的朋友们，欢迎你们进城，我们慷慨的大人早已备下美酒牛肉，邀请大家一起欢歌痛饮。”说的是非常流利的吐蕃语。城头出现一个肥胖大汉，满面红光，热情地张开双臂。

　　吐蕃人迟疑不定，那大汉大声道：“请放心进来吧，只有老弱病残，美酒佳肴，金银珠宝，没有弓箭陷阱，伏兵猛兽，更没有援兵悍将。大家不要疑惑，不要害怕，快快进来吧。”说罢，索桥也被“啪“地放下，城门大开，静默无声，像一只莫测的野兽。

　　吐蕃人面面相觑，有几个身材高大矫健的道：“我们先进去看看，这些唐人在搞什么鬼。”

　　那领头人喝到：“莫要轻举妄动，我们一族所有精锐都在此，一旦有所闪失，便是灭族之灾，剩下孤儿寡母，都要变成他人口中之食。我等不过求财而已，无须涉险，还是先静观其变。”

　　城楼上，欢声笑语不曾停歇，酒肉从城楼泼洒下来，俄而琵琶胡琴响起，那大汉挑起了回旋舞来，肥胖身躯，居然十分灵活，看上去十分滑稽，忍得众人哈哈大笑。

　　吐蕃军在城楼下足足站了两个时辰，城楼上面依然载歌载舞，欢声笑语。吐蕃首领长眉一皱：“走”发出一声呼哨，士兵次第有序撤退，不一会就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阵阵烟尘。

　　一个时辰后，一小队吐蕃军又奔回城下，城门依旧洞开，饮酒作乐的人却不见了，酒肉痕迹也打扫地干干净净，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幻觉。城楼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干干净净的小沙弥，唇红齿白，姿态从容，一身雪白袈裟，正闭目诵读经文，声音清冷，十分好听。这时夕阳西下，照射在这小沙弥身上，如同镀上金边，看去异常圣洁。

　　那几个吐蕃人肃然起敬，跳下马来作揖合十，上马转身离去，再不回来。

　　张守珪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不知多少遍了，从内衣到外衣，没有一件不是汗出数重。等到吐蕃兵走远了，他才感觉自己一双腿儿比面条还要柔软，出溜往下滑，今天实在是太冒险了，如果吐蕃人进了城，还是他自己放下城门的，恐怕死了还被扣个通敌卖国之罪，连累亲属。

　　他定定神，安排刚才挑出的最精锐的一队人马去跟在后面追赶，做个样子。一边勒令加快修葺城墙，招募兵马。

　　看着笑嘻嘻站在面前的胖大汉子和那恭谦站在一边的小和尚，他起身深行一礼：“今日之事，有耐两位，本官绝不会亏待二位。”

　　两人回礼道：“不必客气，本分之事。”

　　张守珪道：“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小沙弥道：“贫僧法号一觉。”

　　那大汉喜滋滋道：“小人姓康，不，姓安，名禄山。”他心中喜悦，未注意那小和尚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震惊而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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