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明花）沙上流霜

　　谢飞白站在窗前，伸手重新打开了方才小二殷勤为他关好的窗户，龙门荒漠风沙极大，开窗不过片刻桌上便落满了灰尘，谢飞白却无心去管，他暗绣着云涛与菱竹纹样的袍袖散乱地拖在桌面上，搀着银丝的绣线因为灰尘而暗淡，他面容上方才一时闪逝的鲜艳颜色和张狂意气也散尽了，眉目染上尘霜，使他显得那样憔悴。
　　陆明砂长相不寻常，出入长安都比常人麻烦一些，他离开长安那日谢飞白便通过以前的人脉查到了他的行踪，没费多少功夫便追了上来。
　　但由长安至龙门漫漫数百里，谢飞白始终没有现身。
　　不是不能，只是不敢。
　　他或许在对待陆明砂这件事上显得偏激而荒唐，但他绝不傻，陆明砂的异常他甚至不需要亲口询问，只要瞧见一眼他睡觉的模样，醒来时的神情，哪怕是听见一声他开门关门的声音，他就知道这个他捧在手心里的少年变了，极可怕地变了。
　　他的变化并不仅仅因为那个叫陆明辰的明教弟子，他并不怪罪陆明辰——事到如今，若说要怪罪谁，那只能是一意孤行的他自己。
　　只是他曾希望这一日能够晚一点到来，如果能够的话，不要到来，就算一定有被迫直面肮脏真相的这一日，他也曾奢望陆明砂能够原谅。
　　但是他怎么会原谅呢？记忆，武功，或许可能是人生中最珍贵的三年，是他所信仰的宗教最需要他的三年，已经都被自己从他的生命中擅自地剥离走了，他甚至不能说这是出于爱，因为在一切的开始，他的出发点竟只是一句嘱托。
　　彼时还是刚入万花谷不久的谢飞白，身上仍有着江湖深浓的痕迹，以杯酒论交情，酒尽兴至，遂以性命相交，不言深浅。
　　后来光明寺之变，他因兄弟之义为天策府潜入明教，又因朋友之托自天策府手中救得陆明砂性命，从此隐入万花消失于江湖，一去三载有余。
　　他的背脊忽然极尖锐地疼起来，万花弟子却并没露出忍耐疼痛的表情，只是略微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坐到床上小心地解开了衣袍，探过一只手去摸索。不出所料，是上次没有好全的伤势又因着今日大开杀戒而裂开，他的背脊因为过多的旧伤而崎岖不平，但没有一道比这条刀伤更触目惊心，谢飞白透过对面的镜子看到自己狰狞的伤痕，一瞬竟愣了愣。
　　随即他就重新披上了外袍下楼去找老板娘买药，金湘玉殷勤问了一句是否需要人来帮他上药，谢飞白摇了摇头，提着金疮药上了楼，快要进门时忽然道：“晚饭也不必送了，晚上还请金老板留个意，我怕吵。”
　　金湘玉笑着点了点头，她口中不说，但早已认出谢飞白便是曾经名噪一时的那个血衣公子，那时龙门不太平，谢飞白也算是给当地住民出过一口恶气，她虽不说，心里倒是极愿意帮他这个忙的。
　　谢飞白自然是并没意识到这一点，他感到血渗出来将背上的衣服染得透湿，重得几乎让他拉扯不住，好不容易将自己放在了床沿上，他小心地侧过身来对着镜子上药，觉得失血带来的眩晕一阵一阵侵袭着神智，好不容易把两包伤药全数胡乱抹在背上便再也支撑不住，向前一扑趴倒在床上。
　　几乎是昏睡过去的那一刻他便跌入了荒唐陆离的梦境，他看到大片浓腴拳曲的金色水波，碧绿晶莹的星辰，还有灿蓝与胭红的火彩，过于鲜艳的颜色使他的脑子在昏迷中也猛烈地刺痛，他无意识地呻吟想要醒来，但那些颜色忽然扭曲变化成为真实具体的形象，使他游离的意识一下猛地落到实地，他低头瞧见自己的袍裾边缘漫如黑烟，修长而苍白的双手也像透过火焰一般有着飘忽不定的边际，但这一切的不寻常都比不上眼前那个慢慢清晰起来的人，他瞧着那个人随着周围的花树流泉一同逐渐出现，这场景熟悉地让他觉得恍惚。
　　少年眸光流盼之间与从前并无一丝不同，但那双灵透的瞳孔里映出谢飞白的身影时，他稍稍挑了挑眉，露出的神情竟像是讥笑。
　　谢飞白极为费力地动了动喉咙，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好像忽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一样，他愣愣望着陆明砂漠然而厌烦的面孔，试图在上面找出一丝那个温柔和软少年存在的痕迹，可是那人只是皱了皱眉，便转过了头去。
　　金发在脖颈间拖动，映着斑驳的树影，显出深浅不一的灿烂颜色，深邃的侧脸依旧如同雕像一般，只是那垂眸蹙眉间和缓安静的神色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独属于少年的锋利和桀骜，深金棕色的眉飞扬如刀，碧绿的瞳孔含着几乎明亮到慑人的光芒，谢飞白的身形在那盈透如宝石一样的瞳子中一闪而逝了，未曾留下片羽只影。
　　那恶毒而尖刻的声音在脑海里突兀地响起，将思维与感情一并搅乱，像是烧红的铁块滋啦一声落进冰水之中，声音沸腾地让人觉得骨骼都给击碎。
　　不是……陆明砂……
　　再也不是……陆明砂……
　　梦里的谢飞白不再试图说话了，他的喉咙长了锈，无法面对着这样一个人叫出陆明砂这个名字。过了片刻，真实的谢飞白从极遥远处听见左胸贴身处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像是被冰冻脆了的金属断裂一样轻而细碎。梦里与梦外的两个谢飞白，同时开始发起抖来。
　　躺在手心里的是陆明砂曾用过的发饰，鸽血一样的红宝石，雪白晶莹的珍珠流苏都还完好，只有本来便是断裂心形模样的银饰彻底断开了，裂作两个半心，谢飞白一把握住这发饰，仓皇地，像是不敢再看一样把它藏进了袖中。
　　金石可裂，遑论人心？
　　万花弟子终于是挺直了空洞地要漏风一样的背脊，奇怪的是，他忽然又能说出话来了，那破碎嗓音中带着咳，带着血，竟勉力拼凑出了一丝笑意，他转身一步一步地走远，那阵咳嗽里夹带出一句极低的细语：
　　“别了，明……维亚里。”
　　谢飞白极费力地挣脱了梦魇的缠绕猛然醒来，一时之间如入火宅冰窟，背脊上渗出的血和全身浸透的汗将衣服贴在身体上，他急促地喘息，撕扯着胸口令人觉得窒息的衣襟，他觉得呼吸越来越难以为继，每一次都像要耗尽全部人生的力量。
　　在这样的境地里，他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放弃的念头。
　　不仅是陆明砂，甚至也包括这其实已经千疮百孔的身体。
　　万花弟子低哑地苦笑，不再试图挣扎，无声地伏在床上忍耐疼痛和眩晕，他听不清楼下大堂喧闹的人声，直到房间门被猛地撞开，那些遥远琐碎的声音才忽的灌进耳朵，将他已经混沌的神智挽留了一步。
　　“————谢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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