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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风雨满山皆欲来
东直门外,外殡所。
时辰将至,身着素帛的众臣工和宗室亲贵们都陆陆续续下了车,相互寒喧几句,便在殡所门外临时搭起的草棚中等候显亲王金棺大舆。
棚外的石板路上已按礼制撒水铺砂,晌午灼热的阳光一会儿就把湿润的黄砂烤得滚烫,烘干了薄薄的一层又龟裂出一条条的缝隙。
常顺一半身子在棚内汗流浃背,衣裳都粘在了身上,另一半身子却在棚外被太阳烤得干干的,发烫的后颈上只留着白花花的一层盐沫子。饶是如此,他也不敢再往棚里挪动半分,眼见主子头上的汗越冒越多,大有汇成小溪往下淌的意思,忙殷勤地把手中的扇子搧得用力些。
到处是一片耀眼刺目的白,胤禛不由得眯起眼,他素来怕热,但是自小皇家礼仪教化,再热的天气衣裳都是纹丝不乱的,连帽子都戴得端端正正的,绫罗面细藤骨撑的凉帽摘去了红色的冠缨,白色的绫罗帽面已被汗水浸得透湿。
嫡福晋乌拉纳喇•含烟陪坐一旁,边上两个丫鬟搧着团扇,小心地不让搧起的风吹乱了福晋的头发。
含烟今年二十一岁,宽额圆脸,细眉细眼,算不上美丽,一身缟素白帛衬得她愈加娴雅端方,见胤禛满头的汗珠子,便亲自倒了杯凉茶奉上,又用丝帕细心为他擦去额上的汗水,柔声劝道,“爷不如把帽子摘了吧,等大舆快到时再戴上也不迟啊,哪个像爷这样的,这都快捂出热疹子来了。”
胤禛就着凉茶喝了一口,淡淡道,“这成什么样子,回头自有凉快的时候,不必急在这一时。”
“爷总得当心别中了暑气,对了,昨儿个我在显王府上碰着冯医正,他说德妃娘娘赏下的祛暑丸得和着菊花露用才行,我跟茴雪交待了,不知爷今儿个用没用菊花露?”
胤禛不知在想什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含烟轻叹一声,随手将擦过汗的帕子递给后边的丫鬟。
边上的棚子里坐的是五贝勒和七贝勒家的女眷,两位贝勒爷奉旨前往显王府治丧,两家女眷自是混坐一处,相互照应。
五福晋他塔喇氏一脸平和,气定神闲地端坐着,侧福晋刘佳氏一脸恭顺地侧身陪坐。他塔喇氏本身一无所出,刘佳氏刚进府时颇为受宠,连着生了一子一女,皆交由他塔喇氏抚养,因此她对这位嫡福晋更加用心讨好。而另一侧福晋瓜尔佳氏已经怀胎六月,近日胎动连连,恐怕意外因此没有来。
相比之下,七福晋大纳喇氏和侧福晋小纳喇氏看起来要融洽自然得多,两人本就是亲戚,先后进府,雨露均沾,各有生养,大纳喇氏半年前又生一女,这会儿还显得颇为丰满。
四个女人轻声细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见含烟看过来皆颔首笑过。
含烟微笑着别开目光,再望过去,一个稍大些的棚子下,是八阿哥胤禩和八福晋郭络罗氏。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誐都尚未分府,虽有侧福晋,但都没带出来,这会子两人也不怕热,都挤在了胤禩的棚子里。含烟只管望着八福晋郭络罗氏,郭络罗•明珰只有十八岁,一身缟素仍不掩其满身的贵气。和其他亲贵女子的文雅内敛不同,明珰脾气之娇纵是出了名的,也难怪,她是明珰格格,安亲王的外孙女,又是宜妃娘娘的亲侄女,从小就是集千万宠爱于一身的。
此刻明珰一脸倦怠,左手支着下巴,右手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搧着,又黑又浓的眉毛下,圆圆的杏眼没精打彩地垂着,长长的睫毛如羽蝶拢翅,在眼眶下划过两道暗青色的阴影,小巧而微有些上翘的鼻尖下,红红的嘴唇不自觉地微微嘟着。
她厌透了这繁琐的丧仪,胤禩他们也不体谅她的心情,尽聊些没趣的东西。要是可以的话,她早就走开了,可是作为八福晋,她必须坐在这里,这是皇家的礼仪。明珰怨怼地看看丈夫,又狠狠瞪了一眼胤禟,识相的话,就赶快聊些她感兴趣的话题吧。
胤禟细长的丹凤眼随意望着棚外,丝毫没有感觉到他那骄横的表妹已在发飚的边缘,忽见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官员匆匆忙忙地从棚前走了过去,瞅着还挺眼熟,稍一想,笑道,“那不是温达么?”
胤禩眯眼看去,只看到一个骀背鹤发的背影,“温达?把云贵总督巴锡搞下去的那位?”
“可不是,如今他领了吏部的差使,擢左都御史,”胤禟扯起一边嘴角,略微压低声音,“听说,是索额图荐的。”
胤禩目光闪动,端起茶抿了一口。
胤誐不屑地哼道,“这帮老东西!就不晓得消停些个!”
胤禩微微摇头,“温达不是那边儿的,”顿了顿,“他是上边儿的。”
胤禟若有所思道,“我听说,昨儿个廉州府来报,瑶人又乱了,广东那边剿瑶连连失利,招安不成,剿灭亦不成,今上震怒啊。”
“嘿,我说九哥,你怎么也关心起这事儿来了?” 胤誐一脸希奇地看着胤禟。
“怎么着?爷关心的事儿多了去了!” 胤禟瞪他一眼,咬牙道,“那帮瑶子坏了爷的人参,整八十斤上好的野山老参啊!”
从新满洲千里迢迢运到广东,转手就能赚三千两,这下全没了,还倒贴了五千多两,胤禟想想就心痛。
“我说呢,” 胤誐恍然,毫无同情心地咧嘴一笑,“瑶子怕是不识货,尽把好东西埋汰了。”
“好了好了,”胤禩道,“剿瑶失利,这回怕是要换人了,咱们凡事儿留点心。”
胤禟低声道,“我正要说呢,前晌儿我一个门人来的消息,说是索额图有意向皇阿玛荐嵩祝。”
“正黄旗汉军都统嵩祝?” 胤禩微微蹙眉,嵩祝也是赫舍里氏,属索额图一族,远亲,原来也是镶白旗下的,三十五年康熙亲征噶尔丹,命嵩祝掌管正黄旗行营。
明珰忽然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个嵩祝呀,我知道,早些年一直往我玛法家走动来着,上上下下都送过礼,最早是我玛法向皇阿玛荐的他。” 在她眼里看来,这嵩祝即是玛法荐的,自是算她安亲王府出去的人了,不明白胤禩他们为什么这么重视他。
胤禩眉头蹙得更紧了,然而只是一瞬间,便展开了眉,转向明珰时已是满脸柔和,“老听我们说这些,闷坏了吧?”
明珰心中受用,含嗔带笑地瞥他一眼,“爷知道就好,谁让我是你福晋。”
“嗯——”胤禟与胤誐对视一眼,煞有其事地点头,“真不愧是夫妻情深哪!”
明珰微微红了脸,啐道,“这是夫唱妇随,赶明儿你们都把福晋带来,让八嫂我调教调教。”
胤誐摆手,“别,可别,我可不敢把福晋带给八嫂调教,”见明珰脸色不对,忙道,“她再学也是东施效颦,哪能得八嫂一分神韵呀!”
明珰这才宽宏大量地放过他,再瞪向胤禟,胤禟苦笑道,“表妹,皇额娘千秋那天,你还捉弄得我不够么?”
“哎?怎么没看到老十三?”胤禩微笑着岔开话题,“前晌儿在显王府还看见他和老十四在一块儿呢,这会子怎么两人都没影了?”
胤禟忙四下张望,正好看到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哎!那不是么?”
胤禩看过去,只见胤祥和胤祯一前一后地往这儿走来,竟站起来迎了上去。胤誐也跟着站起来,才待跟过去,却见胤禟阴着脸纹丝不动地坐着,犹豫片刻,还是坐了下来。
远远瞧见胤禩亲热地拉着胤祥的手,又拍拍胤祯的肩,胤禟不屑地哼了一声。
“九哥,你说八哥干嘛对老十三这么好?他和咱们明明走不到一路,成天巴着太子。” 胤誐不服气地瞪着胤祥。
胤禟微微扬眉,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丝嘲讽,“表妹,依你看,八哥这是为什么?”
明珰嗤了一声,“怎么?考较起我来了?要我说呀,都怪你们两个不争气!”说着,杏目含嗔地横过两人。
胤誐胀红了脸,才待说话,胤禟已闲闲地发话,“八哥就这性子,不管什么阿猫阿狗的,逢人三分好,我和十弟可没功夫争这闲气。”说到后来,到底带上些阴狠。
明珰却不惧,白了他一眼,“我倒觉得十三弟没什么不好的,够聪明,又是个爽朗脾气,皇阿玛又喜欢他,往后呀,比你们强。”
听了明珰的话,胤禟脸色愈加阴沉。
他冷冷地看着远处的胤祥,从小他就和这个弟弟不对盘,说不清是为什么了,一开始可是一些小事吧。
身为皇子,寻常人家的父慈子孝恭兄友弟什么的自是从小就不沾边儿的,五岁之前都是保母谙达带着,皇父是一年半载的难得见面,母妃也甚少见面,无非是晨昏定省,公式化地关心,进了书房,所谓的手足就是天生的对手,自然而然地,就分了些微妙的小派系。
事实上,很多事情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注定。
满人子以母贵,母妃身份越高贵,身为皇子的地位就越高。
胤祥的生母敏妃和胤禟的生母宜妃出身都不算太高贵,但敏妃只生了一个皇子、两个公主,宜妃却生了三个皇子,可惜只活下来两个。可偏偏皇父就是对胤祥另眼相看,如果说是因为胤祥幼年丧母,胤禟第一个就不服气,要知道胤誐的母妃温僖贵妃钮祜禄氏薨逝的时候,胤誐还只有十一岁,比胤祥丧母时还要小着两岁,怎么就不见皇父对他多加怜惜?
远远的,胤禩一手拉着胤祥,一手拉着胤祯,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往这边走来,胤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时不时附合着点点头,胤祯则是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
见他们走得近了,胤禟轻轻哼了一声,唇边扬起一丝倨傲的笑意,直直地注视着胤祥。
胤祥早就注意到胤禟不友善的目光,只作不见地向明珰走去,含笑施礼,“八嫂,”目光带过胤禟胤誐,“九哥,十哥。”
明珰笑道,“十三弟,你八哥刚刚还念叨你呢,你和小十四跑哪儿去了?”
胤祯有些别扭地行礼,“八嫂,九哥,十哥。”
胤祥道,“我陪十四弟回宫有点事儿,幸好没有误了时辰。”
胤禩微笑道,“大热天的,快坐下喝点凉茶吧。”
“哦,不了,” 胤祥摆手,“我还得为德妃娘娘给四哥带句话呢,哥哥们先坐吧。”说着拉起胤祯便往胤禛处走去。
见他们走远,胤禟又重重哼了一声,“八哥,瞧见了吧,这一位可不是咱们笼络得起的,人家深得圣眷,哪里瞧得上咱这闲云野鹤。”
胤禩微微摇头,“九弟,老十三深得圣眷,自有其过人之处,你这脾气也得好好改改。”
胤禟痞痞一笑,“我就这样了,与人打交道还是得看八哥,我之愿唯富贵二字而已。”
胤禩才待再说话,只听远远的传来云锣杖鼓之声,想是奉移大驾就要到了,当下几人忙肃容整衣起立。
远远的,长长的队伍越走越近,当先是一溜的亲王仪卫,两排鞍马、散马各十五匹,后面是八匹高高的骆驼,再跟着八个侍卫,举着四杆豹尾枪四把大刀,护着随后的金棺,那八十个舆夫抬着上圆下宽漆金描花的奉移大舆,世子衍潢扶棺而行,后头则跟着身着粗麻丧服的家眷仆役,浩浩荡荡不见首尾。
再近些,可以看到这一路人马统通在中暑的边缘,个个都汗流浃背,目光涣散,步伐虚软。
原本在棚中休息的皇子、福晋、王公、大臣、命妇、宗女等,皆按礼制在路旁相迎。
满目耀眼的白刺得双目微痛,胤禩忽然目光一闪,那一丛身着粗麻丧服的家眷中,他一下子注意到了那个纤秀柔弱的身影,不由得由微眯起双眼。
走在她身边的,果然是那顾琮,一个浅浅的微笑浮上胤禩的唇边。
满怀心事的子皎并没有感觉到胤禩的目光,顾琮却已经看到了胤祥胤禛他们,他在她耳边小声道,“看,四爷和十三爷在那边。”
子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对上一道探寻过来的目光,那清冽的目光如薄刃般划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潮人海,如同幽深旷远恒古寂寥的无垠星空,一下子慑住了她,一瞬间,八荒旷野中,除了那个略显单薄的削瘦身影,她再也看不见其他的。
“八哥,你看……” 胤禟垂下眼,掩去了烁烁的目光,声音几不可闻。
胤禩眉毛微抬,一切尽收眼底。
子皎惶惑地收回目光,不自禁地抚着胸口,按着怦怦乱跳的心。
荒唐,这实在荒唐,怎么会这样……
只是一个目光而已。
不过两面之缘罢了。
怎会失控至此?
手按着胸口,却按到一个硬硬的突起,子皎一怔,随后反应过来这是挂在胸口的黑曜石环。
猛然又想起那个异常真实的梦。
回想起来,好像自从有了这黑曜石环,她的情绪就一直有点失控,忽悲忽喜大起大落,有时更是恍恍惚惚,种种强烈的情绪起伏耗神累心。
难道,是因为这块石头?
心中一下子涌起一股把这黑曜石环丢得远远的冲动,可是,这是丹臻留给她的遗物啊……
子皎有些恍惚地回想起当时的情形:
丹臻虚弱地靠在床上,摒退左右,“皎丫头……”他注视着她,原本失神的双眼忽然神采奕奕,灰白的脸色泛起一丝红晕,“可惜……我不能再照顾你了。”
“别瞎说。”子皎忍泪强笑,心中却暗暗惊骇,他——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丹臻摇摇头,干涩的嘴唇扯出一点点笑意,“我已经交待衍潢,定要好好护你周全,你……”猛然一阵咳嗽,子皎忙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抚着,好容易顺过气,丹臻脸上潮红更甚,嘴唇却已干涩得裂开,“你要好好的,以后,找个知心人……”又微微一笑,“其实,用方为人不错的。”
子皎用沾湿的白帛轻轻润泽他的唇,一边胡乱点头道,“好好好,这些等你身体好些了再说吧,你就这么等不急的要把我推销出去啊?”
“推销?”丹臻迷茫地重复。
“呃——”自知失言,子皎掩饰道,“反正,我是显亲王爷的义女,这是皇上准了的,我还怕什么?你就别操心了,好好歇会儿不成吗?算我求你了。”
丹臻虚弱地笑笑,“你这丫头,还哄我……”缓缓收了笑容,“是要歇了,想不歇也不成了。”
子皎鼻子一酸,忙转身将白帛在边上的铜盆里假意揉搓,泪水簌簌而下,直落进盆中,止都止不住。
“丫头,丫头?”丹臻虚弱的声音有些焦急,他越来越无力了,可是还有话没说完。
子皎胡乱抹了抹脸,转身粲然一笑,“呃?”
丹臻抬起手伸进衣领,艰难地取下挂在颈上的石环,就这一个小小的动作,他就已经累得气喘不止。
他向她伸出手,躺在他手心中的黑色石环焕发着诡异的光彩。
“皎丫头,你既是我义女,我别无他物予你,这黑曜石环是我祖传避邪之物,你戴上吧。”
子皎怔怔地接过石环,骤然间,铺天盖地的悲伤向她袭来……
“子皎?子皎?”
顾琮焦急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她脸色煞白,原来,那就是她第一次受这黑曜石环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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