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

　　“我发现最近身边多了很多上下打量我的诡异目光。据我所知，都是你们学院的。还多是些小姑娘。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徐淮面对沈清安的发问，蹙眉想了想，很快便有了答案。

　　“上周我们学院自由演讲，我提到了你。”
　　“你都讲什么了？提我名字了？”
　　“……没说名字，就说我很喜欢一位油画系大二的学姐。”
　　“那他们怎么知道是我？”教学楼快关门了，偌大的自习室只剩了他们两人，沈清安毫无顾忌地拔高了音调。

　　“我叙述了你的特征。瓜子脸，大眼睛，身材苗条。拿一等奖学金。”
　　“……”沈清安内心哀鸿遍野。MD你就从不知道低调是什么，对吧？
　　“在我一番真诚热烈的表白下，全院的女生都对我改观了。”
　　“你以前名声是有多糟？”
　　“她们一直以为我是那种三分钟热情的肤浅男生，现在都开始佩服我了。”
　　“难道你不是？谁知道你以后怎么样。”沈清安扑哧一笑。

　　“天地良心！只有你抛弃我的份，绝无我负你的可能！”徐淮正襟危坐，一脸认真。
　　“那为什么只说女生的反应？”
　　“男生也觉得我勇猛励志。”
　　“你还得意了。”

　　沈清安笑着叹了口气，拧开护手霜，拉过他有些干燥龟裂的手。冬夜里，她蘸了膏体的指尖有些冰凉，刚一接触到徐淮的手背，对方就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她却马上捉住了，用指面轻轻地把护手霜在他手背上搽了开来，耐心地揉匀。

　　“这种天气，除非是用炭笔画完画，否则别老用洗手液。都裂成这样了。”
　　“学姐，我们认识了也一年多了吧？”
　　“是啊。怎么了？”
　　“简直像做梦一样。”

　　“徐淮，我总觉得我对你不够好。”沈清安语调沉缓，也像徐淮的感慨一样带着叹息。
　　“我就怕你对我太好了。”
　　对我太好，反而没了真实感。轻而易举地没了自己，不可自拔地沉溺，也就更加害怕失去。
　　就像现在这样。

　　2008年3月14日，白色情人节。沈清安的直系师姐在市美术馆办名为《暗恋》的个展。
　　徐淮今天上《生态艺术》课，这周专门安排了考察，上午去省昆虫研究所，下午去医科大人体博物馆看解剖标本。晚上特意跑来跟沈清安汇合。

　　在这个系列作品中，沈清安最喜欢一组抽象画，题为《无意义的少年印象与暗恋的可能性》。流宕的色彩，支离破碎的幻影，轮廓朦胧的局部形体。让她回忆起一种干净温暖的气息，一些迷幻的日月光影，一帧帧切过的少年背影、下颚线和指尖，还有合上眼想象着用指尖去触碰指尖的暗恋心情。

　　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一伸手就能触碰、百般思虑反而触不到的身影，一种努力去触及又害怕触及的心情，不就是暗恋吗？

　　“安安，其实我之前也算暗恋过你的。”出了展馆，徐淮望着夜幕轻道。
　　“你对我不是一见钟情？一直不都是明恋。”沈清安不觉失笑。
　　“是一见钟情啊，不过那一次我见的并不是你本人。”
　　“什么意思？”
　　“少女与花。”

　　沈清安想起来了，那是大一郊野写生时的事。
　　某一天雨霁天明，所有人都摆开阵势就位了，肖老师还没有来。沈清安觉得无聊，一个人好奇地推了小木屋的门进去随便转转。才刚推门出来，就被肖老师叫住了，说是看到了一幅好画：
　　晨光下嘴角噙笑的少女。高高提起的长马尾，薄荷绿的修身圆领长T，冰蓝的大摆七分裙，白底鹅黄碎花的圆口平底布鞋，右足踝上一根拴了琥珀珠的红线，足底稍稍没入了地上的青草湿泥。

　　身前是生机勃发、开得异常喧闹的一丛白菊，雪白的长瓣，金褐的花心，看上去全撒在她的腰际和裙面上，繁星一般耀眼。翠绿的茎叶衬着，更是精神。这丛菊倒像是她裙上的印花，与她融为一体。背后是湿漉漉的黑色老木屋，苔痕累累的屋顶上碧空如洗。

　　肖老师眼光着实犀利。入眼的确是绝佳的画面。构图和配色完美得无懈可击，更难得的是人景合一，老木屋一衬，更对比出扑面而来的自然生机，无与伦比的清新妙丽。
　　结果她居然在大太阳下双目低垂地站了大半天，她真心觉得她后几个小时的表情绝无美感可言。

　　沈清安记得这件事不仅是因为回去后学院的展厅里一个星期悬挂的都是以她为主角的画，也不是因为从此还得了个“少女”的外号。更因为那个晚上，赵靖云破天荒地给她打了电话。山里信号那样差，她一个人拿着手机半走半跑到山腰上跟他寒暄废话，路上一点灯光也无，天知道她当时有多害怕。但更怕电话断了他不再打给她，她的性格又决不会允许自己去找他。她是那么想知道他的近况，那么想亲耳听听他说话，说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是他。不能跟他在一起也还是会想，一直都想。

　　当夜就梦见了白天的事，只是梦里是赵靖云把她叫住了，一直对着她画。他哪里会画画。她发现了这一点，于是梦就醒了。
　　她猜她会做这梦的原因是，她很遗憾目睹、惊叹和表现她的美的人不是他。

　　这就是暗恋啊。
　　和许多年后那首歌唱得一样：
　　“你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我的梦里，我的心里，我的歌声里。”

　　“你不知道，看着画，我一直在想象真实的你，直到遇见你，认出你。就像一出《牡丹亭》。”
　　回忆戛然而止。徐淮展开了手，与她五指紧扣。
　　春夜寒风料峭，她突然浑身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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