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魂谣

　　年末降了好大一场雪，铺天盖地紧下了几天，将整个山庄裹了个厚实。

　　林茹坐在暖阁里围着一个小碳炉，炉上吊着一口精致的黄铜锅，滚得软烂的山雉正往外散着浓郁的肉香。
　　虽是寡妇身份，在装扮上却越发精致起来。
　　因室内暖和，林茹只是穿了一袭茜色散花软缎留仙裙，外面披了一件白狐截袖氅，长长地垂在地上，在黛色蝴蝶纹绒毯上弯起了一个优美的弧度。
　　拿起一旁的长柄黑楠木勺，林茹略搅动了一下，带动着耳下垂落的明珠莹莹闪烁；微微探脖朝前轻吹飘腾的雾气，那额前垂下的殷红色水滴宝珠便晃个不住。
　　一旁身着月白襦裙的文秀丫头赶紧递上了黑玉汤盅，内置一把银勺。

　　“只会吟些诗书，又不是千金小姐；伺候人也不尽心，为什么不替夫人盛好了再递上？”责骂的正是一旁跪着的小环。
　　她的扮饰也不同于五年前，满头插金着翠，着一身百蝶穿花金衣紫裳的襦裙，虽俗且艳。

　　林茹瞥了一眼金光耀目的小环，淡淡道：“你也不必说染墨，你久不在我跟前伺候，自是不知我习惯已改。”说罢便盛了碗汤，慢慢品呷。
　　一室又重归沉默。

　　小环执掌家中大权已久，此时不明究竟在婆子丫鬟跟前跪了这么久，脸上挂不住，便有些存不住气；刚寻了个机会开口，又听出林茹的话中似有别意，心里不由焦急起来。
　　遂试回道：“夫人自是知晓，庄内人多事杂，我恨不得化出五膀六臂来为夫人分忧，实在是脱不开身，自有疏忽之处，夫人怪罪也是应当的。”

　　林茹将碗置于一旁案上，雪白丝绢略略拭了朱唇，轻笑道：“果然是个好臂膀，一个下人，就这么‘你’呀，‘我’呀起来了？”
　　小环心下稍惊：“这林茹句句讥讽，必是听闻什么消息了。”又不知林茹到底知晓多少，便不敢再言语。

　　林茹将身子转向小环，直盯着她道：“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最乖巧伶俐，忠心为主的么？”
　　说罢冷笑一声道：“小环，我怜你陪我守节，终身孤苦；庄内你克扣饷银、瞒主放贷，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不想庄外偌大的生意得利竟有小半转到你爹娘那里去了！幸亏发现的早，再过段时日，这林家的生意恐怕要改姓了罢？”

　　小环心下一惊，随即便啜泣起来：“夫人是听哪个混人嚼的舌根？小环对夫人不但忠心，更有情意；定是有人见不得夫人对我好，便恶人先告状。小环一身只在庄内，几乎未曾离过庄门，林家生意门朝哪都不知晓，怎么起这龌龊心思？”
　　林茹垂下眼皮，伸出丹红蔻指细细观看，看了一会儿缓缓道：“孟大娘，带人上来。”

　　就见一人被五花大绑推搡上来，一下子摔到了小环眼前；一身绿锦襦袍隐见血迹透出，脸上青紫交横，正是已配给张贵的蕉儿。
　　小环见此，知事情已败露，心下虽慌，但也拿定主意咬定青山不撒口。

　　林茹冷声道：“小环，还不松口么？”
　　小环反而挺直了身：“夫人，定是这妖妇诬我；蕉儿如今一身两夫，在庄内早臭名远扬，莫让这种银妇的话脏了夫人的耳朵！”
　　蕉儿抬眼恨恨地看着小环道：“妖妇？银妇？当初是谁指派我去勾引张富的？说甚么提前搭好过路桥，现在事发了你倒是想过河拆桥？”
　　小环一手握着帕子，一手颤巍巍指向蕉儿：“你血口喷人！”
　　蕉儿挣扎坐起身，一双眼瞪得通红：“也恨我当初利欲熏心，就中了你的套；你偷林家的掌印，张富贵兄弟便打了夫人的旗号转走商铺的货源，再由你大姐水运到别处高价卖出；算算这几年，林家的收益亏损了小半，你家的铺子却连开了几家，是何道理？！”
　　惨笑了两声道：“你们倒是财源滚滚，只我是那被作践的娼、妇？！那张富贵二人何曾把我当做人看，稍不顺心便做狗打骂；我替你铺路，传送掌印；你可曾替我说过一句好话？”
　　小环向前紧挪了几步道：“夫人莫听这毒妇信口雌黄，她又有何证据？”

　　林茹反倒浮现出一丝笑意：“果然是不死心，染墨，拿上来吧。”
　　染墨递上一个黑漆托案，上面有两个一模一样的飞马踏印；林茹纤纤葱指拈起一个：“这两个印粗看是一样的，仿作的却多了一根草，如今张富张贵已被抓起，说是已供出了下家。小环，据说关系到你娘家十几口人呐——”
　　小环听罢，粉光荧荧的双颊蓦地变成土灰色，突然便扑到了林茹身上：“夫人救救小环，小环虽冤，但到了官府一受惊吓，可不一定讲出什么来；这金哥儿可是小环看着长大的……”
　　林茹使了个眼色，孟大娘急步上来塞进一团布堵住了小环的嘴。

　　…………

　　林府的家牢环境虽陋，但也干爽洁净；小环已呆了两日，未曾有人送过饭食，饿渴难耐。
　　一阵笃笃的脚步声从入口传来，小环便接着嘶哑喊道：“我要见夫人，我有要紧话说！”
　　一阵轻笑声传来，小环便扑向铁槛，紧扒着往外看：“夫人，救救我，夫人！”

　　一挂琉璃灯闪闪烁烁移来。
　　深蓝襦袄裙，黑锦缎大氅，乌发不饰珠宝，仅用一根紫色缎带缠绕的正是林茹；旁边打灯的便是染墨，依然是月白襦裙，不施粉黛的素净丫头。
　　林茹挎着一方食盒，走到门口，染墨便拿出钥匙开了门；弯腰进了门，将食盒摆在方桌上，笑道：“这两天说是你不停喊我名字，自是想我紧了，我便来看看你；这好好一个美人怎的就这般憔悴了？”
　　小环匆匆道：“是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关乎夫人声誉，请夫人先让染墨避一避。”
　　林茹笑道：“染墨是自己人，哪怕天塌下来我都不会避了她去，没关系，你说罢！”
　　小环低头忖了一会儿，咬咬唇道：“夫人，这些年小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是小环替夫人请到了诊出金哥儿的郎中，是小环在夫人孤独寂寞时款款安慰，是小环帮夫人让在世时的老爷看出了娄九丫的恶毒。”
　　小环的话看似忠心为主，句句不过说了半截；若是说全了，就能让林茹无法存于世间，实是句句隐藏着恶毒心思。

　　林茹也不言语，低头打开食盒，将精致菜碟摆了出来；取银箸夹了一块儿，低头尝尝了尝，笑道：“这肥娘改嫁后手艺倒是精进了——这母女俩出身虽贱，命倒是都比我强。”
　　说罢又抽出一双银箸递与她道：“我们姐妹俩多久没一起吃过饭了？也别怕姐姐害你，专门为你备了银箸，吃吧。”
　　小环战兢兢接过银箸，舔了舔唇道：“不是小环拿乔，实是干渴食不进。”
　　林茹听后笑道：“看姐姐糊涂了，竟未曾带水来，染墨，取水去。”

　　染墨走开，林茹站起身，低头看着小环，末了现出一抹笑，问道：“明日便要见官；若你认了罪，把骗赚的商铺悉数还与林家，我就撤了状诉如何？”
　　小环觉得拿住了林茹的短处，便不再服软，但也顺眉顺眼地回道：“小环伺候姐姐这么多年，总得让我留一半有个归身之处。我也不怕姐姐害我，若我死了便是死无对证，那些商铺便一个也莫想要回去。”
　　林茹上前勾起小环的下巴，轻吐一字：“好。”

　　染墨将水取来，林茹先要来喝了一碗，又给小环倒了一碗；小环便抢过碗咕咚咚灌下。
　　林茹见她喝完，眼色慢慢转冷：“要不回来？怎么会要不回来？你家里那群全是软骨头，大刑未上便纷纷抢着将你供出，你以为谁会护着你么？一个也没有！
　　“倒是我，从暖阁始就给了你几次活命的机会，你却不珍惜，到现在，反想将我一军——硬逼我对你下毒手！
　　“官堂上也是死，在这儿也是死，倒不如死在这儿，你我都干净。——水是没毒，那碗底却有一层无色毒霜——你便是畏罪而死！”

　　说话间，小环已掐住自己的脖子，嘶嘶出声，却呼吸不出，面色也慢慢转为青紫；最后瞪大眼沿墙滑坐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林茹面无表情看了她半晌，走上前蹲下身去抬手合住了小环的双眼，轻声道：“小环，若是当初未曾接过你递来的那本书，该有多好。”

　　…………

　　林茹哄金哥儿入了睡，转向一旁的染墨；携手来到外室。
　　“当初你跪于门外替那柳墨韵乞子，我实是动了歪念；曾偷跑去找他，与他商议休你娶我，这家业与孩子便都是他的。不想虽然柳家经过那场大变故，已是捉襟见肘，他却不肯弃你，连平妻之位也不愿许我。我自怨自艾，怎么曾经被我丢弃的男人离了我就成好的了？便跑到当初与柳墨韵幽会的山寺中狠狠哭了三天三夜，心中郁闷之气消散后，真让我悟出了缘由。”
　　染墨笑了笑，起身拿出一旁的纸笔来，将纸铺于桌上。
　　林茹执笔写道：“爱恨情仇本无定，贪嗔痴慢全由我。”
　　叹一口气道：“前半辈子，我要多予少；又被人引向歧途，过得糊糊涂涂；甚至做了极大的恶事。

　　“随着金哥儿长大，我心里越来越慌，却不知缘何？幸亏你的无私无怨点醒了我。
　　“我双手已沾满鲜血，也是无奈，只有护住我的名声，金哥儿才有前程；这样吧染娘，金哥儿还是我来养，我如今也只为他活；将来孩子大了生下第一子为林家后代，我便让他认祖归宗。”
　　染娘笑着点头。
　　林茹喝了口水续道：“也不知外间怎么传的，说你无才无貌，不想却是静秀可人，女中诸葛。妹妹虽口不能言，心镜却极是通透；没有你，我也发现不了林家暗鬼——再过几年，这家也就败了吧。”
　　想了一会儿又道：“妹妹可愿意抛了你夫君陪姐姐和金哥儿过个年，也让那柳墨韵急上一急？”
　　染娘边点头边捂嘴笑个不住。

　　…………

　　自此，林茹一心只是抚养金哥儿长大，虽是“独卧青灯古佛旁”，内心却也平静满足，再无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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