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刀

　　温唐羽睁开眼的时候，已是黄昏。落日余晖融融地照进了这间屋子，桌椅案几都散发出暖洋洋的金色光泽来——如同蛛蝶一样明丽闪烁的金色，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原来还活着。

　　“你醒了？”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红色的衣袂翩然一闪，然后他看见了朱颜桃花般的笑容。

　　“我……”一出声，他才发觉喉咙干涩，声音也变得沙哑模糊起来。朱颜微笑道：“你方才大汗淋漓，蛛毒才算是排尽了。我给你倒杯水罢。”

　　温唐羽这才发现内衫竟已湿透，连外衣都隐隐透出汗渍来。接过水杯，他抿了一口，却见朱颜在床前的小圆凳坐了下来，支颐看着他，眼里满满的都是笑意。

　　她忽然道：“你是不是想问很多问题？”

　　温唐羽说不出话来，只好点了点头。朱颜眼珠转了一转，笑道：“你想知道我们是怎么出来的，是谁救了你么？”

　　温唐羽又点了点头。

　　朱颜道：“风裳水佩阁有个琴师，沈姑娘叫他洛先生的，你可认识？”

　　温唐羽一惊，左手陡然颤了一下，杯中水便泼了小半出来，洒在浅青色的被褥上。朱颜看着那块水斑慢慢晕开，将浅青晕成了淡墨，叹道：“难怪师父常说真人不露相，他一个琴师……今天你昏过去之后，我们不知怎么办才好，忽然他从门外走了进来，就好像空中蛛蝶的毒网完全不存在一样。”

　　“沈姑娘一见他，好像挺开心的样子，连脸上都放出光来。”她看了眼温唐羽，见他脸上并无半分异样，又继续说了下去，“那位洛先生也当真厉害，沈姑娘一说蛛蝶的事，他竟空手将蛛网都缠了下来。我看得很清楚，他并没有戴手套，而且——为什么我们看不见的蛛丝，他竟然能够看得见？”

　　朱颜叹了口气，又道：“你的毒也是他解的。洛先生说你体质特异，虽然抓了蛛蝶，中毒倒是较秋燕为浅。”温唐羽心道自己倒不是体质特异，只怕是避毒丸之故。他咳了一声，勉强道：“秋燕姑娘怎样了？”

　　朱颜道：“秋燕服了那人给的解药，已经醒过来了。还好有洛先生，不然就一颗解药，到底是救谁好呢？”她抬眼看着温唐羽，像是要从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里去：“你为什么要去抓那只蛛蝶？”

　　温唐羽当时只以为自己服过避毒丸，可以不惧蛛蝶毒性，因此才出手捉住。此时看到朱颜的眼光，竟一时语塞，有些讷讷起来。他别过脸去看向窗外，轻声道：“我也不知蛛毒这般厉害。”停了一停，又问道：“朱姑娘怎么在这里？孔少侠呢？”

　　朱颜微笑道：“你救了我一命，我怎能对救命恩人弃之不理？”她站起身来，走过去打开了窗户，道：“师兄去追查风影环的下落了。那人诡异得紧……也不知是何来路。”

　　傍晚的熏风徐徐吹了进来，带着窗外草木的清新香气。四月芳菲将尽，犹有几株晚开的桃花正自怒放，粉色的花瓣随风飞舞，直飘入窗中来。温唐羽看那几瓣红粉落在窗前长案上，仿佛没入了案上那具黑色的琴中，忍不住道：“这屋子是——”

　　“这是洛先生的屋子。”朱颜转过头来，嫣然一笑，“沈姑娘那里还有个伤员呢，你就好好住这里罢。”

　　温唐羽“嗯”了一声，一口喝尽杯中茶水，觉得除了周身微微酸麻外倒也无甚异状，便慢慢下得床来。

　　朱颜蹙眉道：“我来放就是了，你还是在床上躺着罢。”

　　温唐羽笑道：“我也不是生病，解了毒便也好了。”他暗运一口气，只觉真气流转一如往常，并无阻滞之相，便也放下心来。

　　四下打量，屋内摆设极为清简，一枝花一幅画也无，唯角落里一尊豆青博山炉袅袅散出轻烟。朱颜见他望向香炉，笑道：“这香还是为了你才点的，不知加了些什么，据说倒有清毒祛秽之效，你且闻闻看。”

　　温唐羽走近了些，檀香的气息更加馥郁起来，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草香，闻之令人心怀大畅。他对于洛轻，疑之有，防之有，不料此番却受了他大恩，心下甚是不安，犹豫道：“洛先生人呢？”

　　一语未毕，忽听门外有人道：“温公子已经好了？”

　　那人走了进来，正是洛轻。朱颜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洛先生，秋燕姑娘怎样了？”洛轻正是去看了秋燕回来，微笑道：“已经无碍了，我回来取些香给她点着。”

　　温唐羽第一次离洛轻这样近，恍惚觉得那古檀木的味道又淡了些，却另有一股初开桃花的气息。只是这味道是眼前的人身上散出，还是炉中香给他的错觉？他踌躇如何措辞，却也想不出说什么才好，最终还是道：“多谢”。两个字才出口，他不由暗自感慨起来，上次是洛轻对他说“多谢”，没想到才过几天，便又还回去了。

　　洛轻自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温公子不必客气。”见到温唐羽站在窗边吹风，不由皱眉：“温公子适才出了一身汗，怎么还没换身衣服，又怎能再吹凉风？”

　　朱颜“啊”了一声，一脸歉意道：“我竟然忘了，快换件衣衫罢！”她关上窗户，转过来脸上却微微一红，低声道：“我出去看看秋燕姑娘。”

　　洛轻微笑着看她匆匆走出去，转头对温唐羽道：“衣服都在那边柜子里，你先将就着穿下罢！”说着朝床侧一指。他却从案下一个箱子里取出几块黑乌乌的香丸来，打开博山炉的盖子，又放了几丸进去。温唐羽眼光一瞥，看到灰烬半掩着一根碧绿莹莹的簪子，不正是那日洛轻绾发的一支？

　　他咳了一声，心中生疑：“洛先生，这根簪子……能跟香一起烧么？”

　　洛轻拨了拨灰烬，那根簪子完全露了出来，光华流动，明净可爱。他笑道：“我也是偶然拿来一试，不料竟颇有效用，也是奇事。”

　　温唐羽试探道：“这倒跟那日鉴宝的凝香钗有些仿佛了。贺老爷说另有一物叫做碧琉璃，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若是用来解毒，想来也是轻而易举。只是此宝难得，世人并无得见，贺老爷也是深以为憾。”

　　洛轻只顾拨那炉灰，隔了一会儿方道：“宝物易得，人心却是难测。”他语声淡淡，却大有萧索之意。

　　温唐羽定定立在窗前，忽然想起那日蜀中夜雨，说书小姑娘在桌上写的“碧琉璃”三个字，想起两百年前的远山梅……四十年前的蜀僧……黑琴……桃花……
　　还有洛轻。

　　他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一个沈青如，一个洛轻，这间风裳水佩阁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四十年前就已死去的人正在他的面前，带着一具黑琴，一腔恨意从幽冥归来，还有那光华诡谲、彻天地通阴阳的碧琉璃！

　　加了数丸进去，炉内的香气更浓了些，轻烟袅袅升飏，通向不可知的所在。洛轻一回头，见温唐羽犹盯着烟气出神，问道：“怎么还没去换衣服？”

　　温唐羽回过神来，过去打开了柜子，只见深青浅蓝，几色俱有，不由道：“我以为你只穿白衣衫的。”他说出来便觉不妥，洛轻今日并没有穿着白色，而是件淡墨长衫，他第一次见洛轻时——在风裳水佩阁——他也不是着白衣的。

　　洛轻淡淡道：“我以前倒是常常穿白色的。”

　　温唐羽脱口道：“四十年前么？”

　　他没想到自己会直接说出来。看着洛轻慢慢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却是一言不发。这扇窗外有春风有鸟语，有活泼热烈的红尘万丈，屋里却是凝滞的沉沉暮色。洛轻慢慢走在这暮色中，是不是也这样走在漠漠黄泉？

　　博山炉内的香丸加得多了，轻烟缭绕，充溢了这间不大的屋子。温唐羽隔着烟雾看去，看不清洛轻的表情，仿佛窗前的那个人本来就是没有表情、没有温度的，看不到他“生”的部分，只是被碧琉璃从幽冥中唤了出来，如今行走在人世间的，也不过是四十年前的影子，终究灰飞烟灭、归于虚妄。

　　忽而“格”的一声，洛轻猛然将窗户推了开来。

　　温唐羽乍然遇冷，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四月的轻风鲜活芬芳，转眼吹散了屋内飘渺的烟气，面前的人也忽然生动了起来。他见洛轻叹了口气，幽幽道：“四十年前……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可是，我并不是‘他’。”

　　洛轻看向温唐羽，缓缓道：“四十年前的蜀僧是一个人，今日的洛轻是另一个人，我无意继续‘他’的人生。”他说“蜀僧”二字时迟疑而缓慢，仿佛这两个字有千斤巨石那么沉重。他又移开目光，看着窗外的灼灼其华的桃花，叹道：“他是寒光不入帝乡尘，我却要看这桃花慢慢盛开，看花落了结出桃子来，看这人世间的纷繁热闹……一个人若真是跳脱了红尘，岂非无趣得紧？”

　　温唐羽本以为自己无法理解，可他立即懂了。蜀僧那样的人，纵然有着倾世的光华，可他冷眼看这红尘的时候，是不是也……寂寞得很？

　　所以他终于还是踏足江湖，成为一场传奇中的禁忌？

　　温唐羽闭上眼，凝神半刻又睁了开来，轻叹一声道：“你是风裳水佩阁的琴师洛轻。”

　　洛轻看着他，眼里有了笑意。温唐羽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你若不想成为‘他’，便不该杀了杜剑冷与雷烈的。”——就算是为了前世的蜀僧复仇，他一出手，江湖上便再也不得安宁。

　　而洛轻，也会再次成为一场风波的中心。

　　洛轻的脸色变了变，他苦笑了一声：“杀这二人，并非我所愿，只是……杀他们人是蜀僧。”

　　温唐羽换了件浅蓝长衫，他与洛轻身形仿佛，穿来倒是颇合身。他始终没想明白，为何洛轻言道，杀杜雷二人的竟是蜀僧？洛轻显然不欲多提，他只好换了话题，问他是如何识得沈青如的。

　　洛轻所说与沈青如相似，温唐羽冷笑道：“你就相信她了？”

　　洛轻反问道：“相信她什么？她丈夫病死，族人要活埋了她殉夫？”他看着香炉上渺渺升起，转瞬消散的风中的轻烟，摇了摇头：“我不相信。那些人虽然推她、骂她，我却看得出他们眉间隐有惧色……也许她不过是在演戏罢了。”

　　“那你……”

　　“她演的戏虽然是假的，可她的悲伤却是真的。”洛轻侧过头来，轻声道，“纵然她骗了我，这风裳水佩阁却是个不错的地方，纷纷攘攘上演了这么多精彩的戏码……我都舍不得离开了。”

　　他展颜一笑，恰如云破月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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