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之梯

　　“下潜，下潜……”科罗伦抖了手，惊慌看着操作台，哪一个才是下潜的按钮，明明在培训中心都学习过，考试也考过，为什么现在统统忘记干净了。操作台上一排排的操作杆，看着每一个都有可能，但又像每一个都不可能。
　　“我来。”华初一手推开科罗伦，操作杆一把拉到最低。
　　“警告！警告！推进系统损坏，下潜速度重新估算中。”操作屏上鲜艳的红字刺激眼球。
　　快！快！
　　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明明救生船内氧气充足，华初却是觉得一只大手在狠狠扣住自己的喉咙。救生船在缓慢下潜。
　　锁定目标！
　　幸亏船尾舱掉落时和救生舱连接。船尾舱不能锁定，但是救生舱可以。H1锁定了救生舱，直接追着下去。
　　30米，25米，35米……
　　距离一会远，一会近，船内各人心脏都被掉在高处。
　　“船尾舱有没有隔离板或者自动舱壁？”罗琳突然打破沉默。
　　众人恍然。如果船尾舱没有隔离板之类的阻挡海水涌入，在船尾舱和救生船分体的瞬间，佛兰克就可能被海水淹没。
　　要知道现在所处的海水深度是百米以下，水压远远超出人体能承受的压力。人体如果没有经过任何保护直接裸露在百米深的海水当中，直接的后果就是水压压迫身体，就像气球一样，瞬间被拍扁。
　　“他会活下来的，佛兰克…… 一定会活下来的。”华初阴沉了脸，罗琳的话很清楚。如果没有舱壁板，就算被他们找到船尾舱，可能只剩下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
　　舱内一片安静，没人出声反对，或者提出意见。所有眼睛默默注视计数器上部断跳动的数字。近了，更近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一分一秒是那么漫长，那么不能忍受。短短数十米的距离，从前或许不过几下呼吸，几下眨眼的功夫便到了，但现在又是那么漫长，漫长得仿佛永远也无法到达。
　　别，千万别出事。佛兰克。
　　华初握紧了拳头，操作杆被推到顶点，又被往前推动，仿佛这样就能令救生船下潜速度快一点，再快一点。但操作屏幕上一成不变的数字却又提醒华初，已经到了极限。
　　佛兰克，千万别出事。顶住，一定要顶住。
　　从来没想过，当有一天自己的队员突然面对生死关头，从来没想过突然有那么一天，营救的对象成为身边朝夕相处的队员，从来没有……
　　“这里是第二控制室，H1请报告位置。”金斯的脸突然跳出来。
　　“这里是第二控制室，H1请报告位置。”没得到回应，金斯皱起眉头又重复一遍，“华初船长，请回复。华初船长。”
　　“金斯，佛兰克丢了。”华初的声音仿佛从天边飘来一般，那么不真实。
　　“什么？”金斯眉头跳了一跳，“请重复你刚才的说话。”
　　“佛兰克丢了。”屏幕上的金斯转身，似乎在和谁说了一句，莫夫斯的大胖脸立即出现。
　　“华初，说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把佛兰克丢了。”
　　“丢了？牺牲了？”
　　“不……不……”
　　莫夫斯那张大胖脸罕有地打了结，“扫描海图，确认H1位置。华初，我不管发生什么事，你给我打起精神。听明白了吗？”
　　接近目标，是否发射牵引绳。
　　一直没变成的屏幕突然跳出一串红字，华初浑身一震，手指像触电一般立即按下确认按钮。
　　“华初，华初，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回答我，华初！”通讯器那边，莫夫斯在咆哮。
　　牵引绳发射，绑定成功。
　　反向拉伸！目标接近船身！
　　十米，五米，三米，一米……
　　华初猛地转身冲向船尾，一手抄起固定在船尾的救生用斧头，一手按在紧急制动把手上。一看见漂浮过来的船尾舱，立即拉下制动把手。
　　透明船舱壁慢慢打开，华初急得直跳脚。透过海水，只能依稀看见淡淡的血丝在海水中招展，闻腥而来的鱼类已经追在后面。
　　佛兰克支持住！支持住！
　　舱壁打开的一瞬间，华初扬起手就是一斧头劈下去。
　　碰！重重的反弹回音。
　　华初不怒反喜，舱内众人也是一声欢呼。有回应就证实尾仓有隔离海水的保护装置，就意味着佛兰克很大可能可以活下去。
　　碰碰碰！抡起斧头，一下又一下猛烈撞击舱壁。
　　“佛兰克！佛兰克！”
　　舱壁上出现裂缝，渐渐如同花纹一般向四周扩散。但依然未足够，华初疯了一般大喊，穿过海水，隐约看见血丝缠绕中，一个人俯卧在地上。
　　“佛兰克！醒醒啊！佛兰克！”
　　“嘿，伙计，我来吧。”斧头突然被人夺去，华初猛地转身，一张带着嬉笑的脸跳出来，“你先歇歇。”嬉笑着推开华初，抡起斧头，双手狠狠砍向舱壁。
　　华初蹬蹬后退几步，身体一晃，两腿软绵绵的，只感觉到科罗伦和罗琳一边一个架住自己，两人在耳边咕咕说了什么，但一个字也没法传入耳朵，眼睛紧紧锁定俯卧在地上的人。
　　他活着，他还活着。
　　没任何证据，没任何凭借，但华初就是知道佛兰克仍活着。哪怕俯卧在地上的人，根本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起伏。
　　哐啷！
　　舱壁终于破开一个大口，华初不顾一切推开科罗伦和罗琳，一头钻进破洞，后面三人在惊呼，在大喊，统统丢在耳后。
　　尾仓已经泡了半仓的海水，华初扶着舱壁，一步一步挪动到俯卧在地上的人身边，深吸一口气，猛地扎入水中。
　　海水混浊了眼睛，只能依靠感觉，伸手摸到地上的人，拉住对方的腰带，一点一点带往自己身边。
　　哗啦一下，冒出水面，一手托住沉重的身体，一手拉住舱壁。华初呼呼大口喘气。
　　碰碰，尾仓突然晃动起来，华初立脚不稳，差点摔下来，好不容易拉住尾仓突出来的部位稳固好身体，碰碰，尾仓又是一阵急促的晃动。
　　不能在这里待下来。离开这里，一定要尽快。
　　心里立下念头，脚下却是半点快不得。一手托住人体，一手按住尾仓舱壁稳定身体，两脚慢慢往前挪，放在平地，早走了好几个来回了，但这回却是在水面，可恨的浮力！
　　“过来，过来，快到了，快，把他递给我。”破洞那边，已经伸出手臂。
　　华初咬紧嘴唇，猛吸一口气，扎进水里，佛兰克的身体被平托在水面，两手稳稳扶持住，两脚大力蹬地，冲着破洞的方向，就是用力一冲。
　　海水倒影了手臂，近了，更近了。
　　碰碰碰，又是一阵摇晃，水面的手臂被摇得支离破碎。
　　“快！是鲨鱼。后面还有一群……”
　　“怕什么，它们敢来，小爷我宰了它们吃鱼翅……”
　　凌乱的声音传到水里，折进华初耳朵，华初慌乱的心反而沉静下来。鲨鱼啊，那群不见血腥，不露脸的东西。
　　憋了一口气，华初睁大眼睛，辨认一下方向，继续往破洞的位置游去。
　　佛兰克别怕，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
　　别怕，就算死，咱们也一起。鲨鱼什么的，看我们不把它撑死！
　　佛兰克，顶住，顶住，别死。你死了，我千辛万苦跑过来找你，算什么？
　　佛兰克……
　　华初感觉到冰冷的海水正把身体的热量一点点带走，眼睛似乎看不大清楚，前面除了飘舞的血丝，就剩下混浊的海水，意识似乎也随着身体的温度一点点离开。
　　“喂喂，再高点，再抬高一点点啊。”
　　碰碰，又是一阵摇晃。
　　华初感觉到手指上的身体似乎要脱离自己，往旁边滑去。不可以！不可以！
　　念头一动，手指头紧紧捏住腰带的边缘。
　　“喂喂，放手啊，放手啊。你不放手我怎么拉上去。”
　　放手？放手？意识在清醒和迷离的边缘游走，手指的重量却是突然一松。少了重压，身体骤然一轻。
　　“捉住我的手。喂，喂！”
　　……
　　“不是又倒了一个吧。嘿，我真够倒霉的。伙计，忍住点，我拉你上来。”
　　稀里哗啦水声响起，华初感觉到身体凌空而起，紧跟着一阵温暖。脸颊，手脚被大力拍打，口鼻被套上氧化罩，大量的氧气冲进鼻腔，刺激心肺最快恢复工作。
　　眼前光亮凝聚，晃动的人影渐渐重合。豆大的海水顺着额头，滴落嘴边，嘴巴刚一张开，咸腥味便涌进来。
　　“佛兰克……”
　　“长官。佛兰克拉上来了，我们…….”
　　碰。船身剧烈摇晃。
　　“发生什么事？找人稳定船身啊，我要急救！”喊话的是罗琳。
　　“那些鲨鱼追上来了。嘻嘻，真聪明，知道我们把它们的食物抢走了。”
　　“长官，我去驾驶救生船。”
　　“我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华初只感到脑袋突然一空，疲软的手脚蓬发出力量。
　　计算内外压力差，H1以极限速度下潜。
　　救生船翻动海水，海水的流动变化血腥味的方向。
　　好不容易松一口气，罗琳却是一声叹息。
　　“长官，H1后备血液用完了。”
　　华初的脑袋嗡一声炸开。什么意思，用完了？
　　不可置信转头看向罗琳。
　　“佛兰克后背大面积出血，冷冻喷雾根本止不到血，我只能帮我输血，但是救生船上的血液存量是有限的。”
　　罗琳的声音在华初耳朵里转了又转，眼前明明光亮耀眼，但是华初却是感到金星乱舞。
　　“佛兰克的血型？”听着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但华初知道，说话的人是自己。
　　“O型RH阴性。”
　　“联系第二控制室。通知治疗区准备手术室，配对的血液。他……有没内出血？”
　　“很幸运，暂时未发现内脏器官受损或者出血的现象。”
　　“……电击吧。”
　　“遵命，长官。”
　　体表受伤，大面积出血，止血的方法有好多，但是，H1不是专门的治疗船只，有的治疗设备也是专门针对缺氧，脱水的情况配备的。考虑到士兵在救生舱内，受伤导致出血的可能性不大，就算有，也可能是内出血的情况较多，体表出血少之又少。偶尔碰上了一两个，也是因为救出救生舱是，不小心刮伤等等原因导致，冷冻喷雾就可以轻易解决。
　　但冷冻喷雾只能应用在毛细血管破裂，体表少量出血，现在佛兰克的后背大面积出血。
　　华初不用跑上去看，也能想象出佛兰克后背鲜血淋漓的惨痛。
　　电击出血点，可以止住部分较粗的血管出血，但同样也不能彻底解决问题。技术要求更高，考验操作者的操作水平。佛兰克现在不是毛细血管破裂，不是一两条较粗的血管出血，而是大面积出血……
　　华初不敢想象，等到H1和第二控制室汇合，躺在病床上的佛兰克是不是有足够的血给他流出来，给他消耗掉……
　　“长官，已经联系上第二控制室，大概需要20分钟。”
　　华初眼前发黑，20分钟，佛兰克可能连十分钟也撑不下去。
　　“问第二控制室要坐标。”
　　“遵命，长官。”
　　身下的床单被鲜血染红，血珠顺着传单滑落地面，点点滴滴。哒哒的水声，如同重锤一下，一下重重撞在心头。
　　华初强逼自己转过头，眼睛盯住操作屏，看着科罗伦操作H1，慢慢向第二控制室靠近。看着舱门被打开，冲进来一群人，推着病床呼啦啦跑出去。看着挂在床头的血袋一动一动的，里面的血液在不断减少，看着格林走到自己身边，轻轻拍一下肩膀，说一句，“放心，我会尽力。”
　　“长官，佛兰克被送去手术室了。”
　　……
　　“长官，找到相应的血液配型。”
　　……
　　“长官……”
　　“走吧。我们去看看。”抬腿往通道走去，就算脚下重得像拽上一个铅锭，华初依然拖着脚步往前走。
　　科罗伦张张嘴想说什么，罗琳却是摇摇头，“我们也过去吧。”
　　捡起掉在地上，被海水泡湿的大毛巾。“船上还有干净的毛巾吗？带上一条吧。长官身上的湿衣服还没换下来。”
　　还有什么好换的，拖了那么长时间了，估计都被身体烘干了，就算现在拿一套新的，送到华初面前，估计他也不会换。
　　科罗伦一边摇头叹息，一边翻出一条新的大毛巾，蹬蹬跑出救生舱，紧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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