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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
第二十四章逆鳞
腊月初七,北风如刀。
魏州行宫的书房内,地龙烧得正旺,炭盆里银丝炭偶尔爆出细碎的火星,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寒意。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塌下来,落下今冬第一场真正的雪。
萧璟披着一件玄狐大氅,站在巨大的北境舆图前,已经站了整整一个时辰。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白水河”那个被朱笔反复圈点、几乎要戳破图纸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冰凉的剑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谢止垂手侍立在不远处,同样沉默。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一封刚刚以八百里加急送抵、封口处沾着暗褐色可疑痕迹的密报。信是赵霆亲笔,字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潦草、急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
“……臣赵霆谨奏:腊月初六子时三刻,白水河南岸,‘货’至,乌苏率三百狼骑接应。臣依计,令内应发信号,伏兵四起,内外夹攻。激战半个时辰,毙敌二百余,俘五十七人,包括乌苏及其两名副手。所运‘货’资尽数截获,计有:完整马槊矛头三百具,弓弩弦机五百副,环首刀坯八百柄,精铁甲片两千余;成药‘金疮散’、‘续骨膏’等五十箱;另有盐、茶、绸缎若干。”
看到这里时,萧璟几乎要击掌叫好。好一个赵霆!果然不负所托!
然而,密报后半段的内容,却让他的心陡然沉入冰窖:
“……然,查验所获铁器甲片,其锻纹、形制、乃至部分部件上残留之兵部武库司‘验’字火印,皆与去岁景州卫申报‘报废销毁’之军械特征吻合!乌苏初时桀骜,受刑后供认,此番交易,确系与晋丰货栈东主孙晋约定,由孙晋提供‘南货’,其以战马、皮货、金沙偿付。并言,去岁至今,类似交易已进行四次,所获军械,已武装阿史那贺鲁亲卫‘狼骑’一部。问及孙晋背后何人指使,乌苏只道孙晋曾酒后狂言,称‘朝中有人,宫中亦有路’,具体何人,其不知晓。”
“另,臣于乌苏随身革囊中,搜出半封未及销毁之密信,信以汉字书写,无落款,内容为催促‘黑风峡之货务必于腊月前抵白水河,贺鲁王子已等得不耐烦,许诺之‘宫中方便’亦需兑现’等语。字迹经随军文书辨认,与兵部武库司存档之部分公文笔迹有七分相似,疑似该司郎中周勉手书。事关重大,臣已命人将乌苏、所获物资及密信原件严密看管,并派最得力之心腹,押送周勉疑似手书之信函及乌苏部分关键口供抄本,秘密送往魏州行在,呈陛下御览。其余证据,仍留幽州,由臣亲自镇守,以防不测。”
“臣料,此番截获,必震动朝野,亦会引来疯狂反扑。新城崔御史处,幽州臣之辖区,乃至陛下行在,恐皆成目标。请陛下万务珍重,早做决断。臣赵霆顿首,腊月初六卯时急报。”
信末,那抹暗褐色的痕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是血。不知是激战中沾染,还是书写时情急之下滴落。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吼。
“周勉……兵部武库司郎中……”萧璟缓缓转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碴,“好,好得很!兵部的刀,砍向朕的边军!朕的官员,勾结外敌,武装胡虏!”他眼中血色翻涌,那是帝王被触及最深逆鳞时的震怒与杀意,“还有‘宫中方便’?朕的宫里,到底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他猛地一拳砸在舆图旁边的紫檀木架子上,架子剧烈摇晃,上面摆放的一尊青铜麒麟镇纸“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陛下息怒。”谢止上前一步,声音依旧平稳,但眼底深处亦是一片冰寒,“赵都督此役,斩获巨大,证据直指周勉及晋丰。然乌苏所供‘朝中有人,宫中亦有路’,以及密信中‘宫中方便’等语,恐非空穴来风。此案牵连之广之深,恐远超刘雍贪墨案。当务之急,是立即控制周勉,并彻查宫中与此案有涉之内侍、甚至……妃嫔。”
萧璟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下喷薄欲出的怒火,他知道谢止说得对。愤怒解决不了问题,现在需要的是冷静、果断的行动。
“周勉现在何处?”他问。
“据昨日洛京例行邸报,周勉仍在景州‘省亲’。”谢止答道,“但其必然已收到风声。白水河事发至今已过一日,消息虽被赵都督严密封锁,但难保没有其他渠道泄露。周勉若惊觉,恐会潜逃,甚至……自杀灭口。”
“立刻传朕密旨!”萧璟斩钉截铁,“着令河北道按察使司,会同幽州都督府派兵,即刻前往景州,锁拿周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其家眷、仆役、在京宅邸,一并查封控制!所有文书往来,仔细搜查!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是。”谢止立刻走到书案旁,铺开空白诏书,提笔蘸墨。
“还有,”萧璟补充,声音森冷,“给沈卿去信,让她在洛京,暗中查访宫中所有与晋丰、周勉、乃至兵部武库司有过接触的内侍、宫女、以及……后宫中人。尤其是近年内库采买、宫中用度方面,有无异常。记住,是暗中查访,不要打草惊蛇。”
“臣明白。”
密旨很快拟好,用上皇帝随身携带的密玺加印,由谢止亲手交给早已在门外候命的、绝对忠诚的羽林卫亲信将领,令其率精骑十人,换马不换人,星夜驰往景州及洛京。
亲信将领领命而去,马蹄声急促消失在呼啸的北风中。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君臣二人。萧璟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刺骨的寒风立刻灌入,吹得他额前碎发飞扬,也让他燥热的头脑清醒了些。
“谢卿,”他望着窗外阴沉欲雪的天空,声音低沉下来,“你说,周勉背后,会是谁?王诠?崔泓?还是……朕的哪位‘至亲’?”
谢止沉默片刻,道:“周勉乃王诠门生,与崔氏有姻亲,此二人嫌疑最重。然,‘宫中方便’四字,所指恐非外朝臣工。陛下不妨想想,近年来,宫中何人最关切边贸、军械之事?何人最有能力、也最有动机,通过这等手段敛财或……结交外藩?”
萧璟身形微微一僵。一个名字,一个他极不愿去想、却又不得不面对的名字,浮上心头。
先帝晚年最宠爱的郑贵妃,如今的郑太妃。其出身荥阳郑氏,家族以商贸起家,富甲一方。先帝在时,郑贵妃便常为其家族争取盐铁、边贸特权。自己登基后,虽尊其为太妃,迁居别宫,但其家族势力在宫中、在河北,依旧盘根错节。其侄女郑氏,如今亦在后宫,封为昭仪,颇得太后喜爱。
若说谁有能力、有动机在宫中为走私提供“方便”,甚至勾结兵部、染指军械,郑太妃一系,确实嫌疑极大。
“郑……”萧璟喃喃出声,又猛地刹住,眼中情绪复杂难言。涉及先帝遗妃,处理起来便不仅仅是国法,更有孝道、伦常的千斤重担。
“陛下,”谢止的声音适时响起,平静无波,“如今证据未全,不宜妄下定论。且,即便真有所涉,亦未必是太妃本人之意,或为其家族中人所为。当务之急,是控制周勉,深挖晋丰,厘清所有证据链。待铁证如山,再行决断不迟。”
萧璟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帝王的清明与决断:“谢卿所言甚是。是朕心急了。”他转身,走回舆图前,手指点向新城,“周勉这边一动,孙晋和晋丰必然惊觉。崔琰在那边,压力会空前巨大。赵霆的证人和证据,何时能到魏州?”
“快马加急,最迟明日晚间可到。”谢止估算道。
“好。”萧璟点头,“证据一到,立刻以八百里加急,抄送洛京沈卿处,请她根据证据,在朝中发动,弹劾周勉,并提请彻查兵部武库司及晋丰货栈!朕要在朝堂上,先砍掉他们一条臂膀!”
“同时,”他目光锐利如刀,“传旨崔琰,赵霆所获证据已直指晋丰与周勉,令其不必再有顾忌,可以王命旗牌,立即查封晋丰货栈,缉拿孙晋及其所有核心成员!若遇反抗,或地方官府阻挠,可先斩后奏!朕倒要看看,这河北道,还有多少人敢挡朕的王旗!”
“臣遵旨。”谢止再次提笔。
一道道指令,化作墨迹未干的诏书,从这间小小的书房飞出,如同射向不同方向的利箭,带着帝王的怒火与决断,刺向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
风暴,已从边关席卷至朝堂,再无转圜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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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魏州行宫发出缉拿周勉密旨的同时,洛京,尚书省。
沈清辞面前,同样摊开着一封密信。信是谢止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比官驿八百里加急更快一步。内容简明扼要,告知白水河大捷及截获证据指向周勉与“宫中”,并言皇帝已下令缉拿周勉,提醒她在洛京暗中查访宫中关联,并准备在朝中发动对周勉及晋丰的弹劾。
看完信,沈清辞脸上并无喜色,反而眉头紧锁,指尖冰凉。
白水河成功了,这是好事。但“宫中”二字,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悬在了整个事件的上方。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郑太妃一系。若真是他们……牵连之广,震动之剧,将难以估量。皇帝要面对的,不仅是外朝的世家,还有内宫的先帝遗妃,甚至可能牵扯到太后。
这将是一场远比对付刘雍、甚至比对付王诠更加艰难、更加危险的战斗。
她将密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她铺开纸,开始书写。不是奏章,而是一封给后宫一位地位不高、但为人谨慎、且曾受过她恩惠的老尚宫的密信。信中只以关切口吻,询问近来宫中用度、内库管理可还顺当,太后、太妃凤体是否安康,并隐约提及,闻听外头有些商贾打着宫中旗号行事,望宫中各位贵人留心,莫被小人蒙蔽云云。
措辞极其委婉,点到即止。但这封信,足以让那位精明的老尚宫明白该注意什么,该向谁回禀,又该如何不着痕迹地查探。
信写好,用寻常家书封缄,交由一名完全不起眼、与宫中采买有远亲关系的仆妇,以送节礼的名义带入宫中。
做完这件事,沈清辞才提笔起草正式的奏章。她没有直接弹劾周勉通敌——毕竟皇帝送来的证据尚未抵达,她手中并无实据。她是以“整饬军备、清查武库”为由,提请皇帝下旨,对兵部武库司近年所有军械制造、储备、核销档案进行彻底审计,并点名周勉作为主管郎中,需停职配合调查。
这是一个看似温和、实则致命的起手式。一旦周勉被停职调查,很多隐藏的线索便可能浮出水面。而且,这个理由冠冕堂皇,不易被反驳。
奏章写完,她并未立即发出,而是等待皇帝那边将证据送来。同时,她唤来两名绝对心腹的监察御史,低声吩咐他们,立即开始暗中收集所有与晋丰货栈有生意往来、尤其是与宫中采买、兵部后勤相关的官员、商贾信息,整理成册,以备不时之需。
洛京的网,也在悄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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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城,县衙。
崔琰接到皇帝通过韩韶转来的密令时,正是深夜。密令只有一句话:“证据已获,直指晋丰周勉。卿可放手施为,查封晋丰,缉拿孙晋。若遇阻,王命旗牌可先斩后奏。朕在魏州,等卿捷报。”
寥寥数语,却重如千钧。
崔琰握着这张薄薄的纸,在灯下站了许久。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白水河那边已经得手,皇帝给了他最大的授权和底气。罗文焕的口供正在整理,虽然关键证人屡遭灭口,但现有的供词加上白水河的证据,已足够对晋丰和孙晋发动致命一击。
他立刻召来韩韶。
韩韶看完密令,眼中精光暴涨:“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崔大人,何时动手?”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崔琰沉声道,“孙晋老奸巨猾,此刻必然已如惊弓之鸟。白水河事发,他不可能全无察觉。我们必须立刻行动,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好!”韩韶道,“我立刻调集人手,封锁晋丰货栈及孙晋宅邸所有出入口。只是……”他略有迟疑,“孙晋在本地经营多年,府中必有护院死士,货栈也可能藏有暗道机关,强攻恐怕会有伤亡,也可能给他逃脱之机。”
崔琰走到窗前,望着晋丰货栈所在的方向,那里灯火零星,在沉沉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诡秘。他想起沈清辞密信中提及的“云隐”,又想起怀中那枚冰凉的哨箭。
“不必强攻。”他缓缓道,“孙晋此刻,最想知道的,是白水河的确切消息,是周勉的情况,是皇帝的态度。他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越是未知,越是焦躁,越容易犯错。”
他转身,对韩韶道:“韩参军,你立刻派兵,大张旗鼓地包围晋丰货栈和孙宅,但只围不攻。同时,派人将罗文焕的部分供词,尤其是涉及晋丰走私分赃、以及与‘京城贵人’往来的内容,抄录几份,射入孙宅院内。再放出风声,就说周勉已在景州被擒,供出孙晋,皇帝震怒,已下旨严查。”
韩韶眼睛一亮:“攻心为上?让他自乱阵脚?”
“不错。”崔琰点头,“孙晋若想逃,必然会动用他隐藏的力量,或者试图联系他背后的靠山。我们围而不攻,就是要逼他动,他一旦动,就会露出破绽。那些暗道、密室、隐藏的人手,才会浮出水面。而我们,”他握紧了拳,“只需张网以待。”
“妙计!”韩韶赞道,“我这就去安排!”
“且慢。”崔琰叫住他,从怀中取出那枚哨箭,“韩参军,围困之后,若孙晋府中有异动,或有不明身份的高手试图潜入潜出,你可令人发射此箭。”
韩韶接过哨箭,只见其形制奇特,非军中所用,心中了然,郑重收起:“末将明白。”
韩韶匆匆离去调兵。县衙内,很快响起了集合的号令和甲胄兵刃碰撞的铿锵之声。
崔琰独自留在书房,听着外面的动静,心跳不由得加快。这不是恐惧,而是大战将至的兴奋与紧绷。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要么将孙晋及其背后的势力连根拔起,要么……自己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走到案前,最后检查了一遍罗文焕的口供整理稿,又将王命旗牌擦拭了一遍,端正地放在案头。
然后,他推开房门,走进寒冷的夜色中。
远处,晋丰货栈的方向,已经开始亮起更多的火光,那是韩韶调动的士兵手持的火把。人声、马蹄声、呵斥声隐隐传来,打破了新城冬夜的死寂。
一场决定许多人命运的围猎,就此拉开序幕。
而猎物,究竟是孙晋,还是他自己,抑或是那些藏在更深阴影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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