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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正常的吗?
顾驰野的平静,来得比他预想的更快。
最初的视觉冲击和生理性反胃过去后,当他重新透过瞄准镜望向战场,当需要为队友提供掩护或清除威胁时,他的心跳、呼吸、乃至扣下扳机的指尖,都迅速恢复了训练有素的稳定。那个碎裂的头颅,更像是一个需要被完成的任务指标,一个阻碍被清除的符号,而非一个刚刚逝去的、拥有过去和未来的生命。
任务结束,坐在颠簸的返程车里,比起恐惧、恶心或道德上的沉重负担,另一种更冰凉、更黏稠的困惑,如同深水下的暗流,缓缓攫住了他。
他为何能如此……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漠然?
那些电影里、书籍中描述的,第一次杀人后的巨大心理冲击、漫长的自我拷问、夜不能寐的罪恶感……为何在他这里,如此短暂,短暂得近乎可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任务完成”的抽离,以及此刻,对自己这种“不正常”反应的深深疑虑。
这正常吗?对于一个生命的消逝,如此迅速地“接受”甚至“忽略”,是一个……合格士兵该有的状态?还是某种更冰冷的、属于杀戮机器的东西,正在他体内悄然滋长?
他想起训练时虎擎苍的怒吼,想起“淬火”中自己面对“受刑”的队长时几乎崩溃的情绪。那些激烈的、鲜活的感受如此真实。可为什么,面对一个真正敌人的死亡,他的内心却像被覆上了一层隔膜,震动传过来,已是微乎其微?
这种自我审视带来的迷茫,比血腥画面本身更让他感到不适和……一丝隐秘的惶恐。他沉浸在这种思绪里,回到基地后的例行汇报、装备交接、甚至同批新人之间压抑的低声交流,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只是机械地完成流程,然后独自坐在宿舍床沿,望着窗外逐渐沉落的夕阳,一动不动。
虎擎苍冲完澡,换上了干净的作训服,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他习惯性地在营区里晃悠,检查归队后的情况,目光扫过几个新人所在的宿舍楼时,脚步顿了顿。
其他人或聚在一起低声说话,或蒙头大睡,或对着墙壁发呆——这都是初次见血后常见的反应。唯独顾驰野那间宿舍的窗户后,那个坐在光影交界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僵硬的沉寂的身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虎擎苍眉头微蹙。他想起工厂里顾驰野走向人质时,自己那下意识的阻拦,也想起那小子后来看自己的眼神。本以为他是被战场残酷震住了,需要时间消化,但现在看来……似乎不只是“震撼”那么简单。
那身影透出的,不是恐惧,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深的、自我隔绝般的困惑与审视。像一头年轻的狼,在第一次独自猎杀后,低头嗅着爪上的血迹,不确定这味道意味着成长,还是昭示了某种陌生的本性。
虎擎苍在楼下抽了半支烟,看着那扇窗户。他知道这种时候,空洞的安慰或严厉的训诫都未必有用。有些人需要倾诉,有些人需要独处,而有些人……可能需要被强行从那个自我封闭的牛角尖里拽出来,换口气。
他碾灭烟头,转身上楼。
门没锁,虎擎苍直接推开。顾驰野还维持着那个姿势,连头都没回,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门口的动静毫无反应。
虎擎苍走到他床边,踢了踢他的靴子底:“喂,死了?”
顾驰野这才倏然回神,转头看见虎擎苍,愣了一下,下意识要站起来:“队长……”
“坐你的。”虎擎苍抬手压了压,自己拖过旁边一把椅子,反着跨坐下来,手臂搭在椅背上,看着他,“怎么?回来就扮沉思者?琢磨什么呢?晚饭也不吃。”
他的语气很随意,带着点惯常的不耐烦,但眼神却仔细地扫过顾驰野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顾驰野垂下眼帘,避开他的审视,声音有些干涩:“没……没什么。不饿。”
“放屁。”虎擎苍毫不客气地戳穿,“脸拉得比驴长,还没什么?”他身体前倾,盯着顾驰野,“工厂里那一下,扛不住了?”
他指的是狙击。
顾驰野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不是……扛得住。”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最终却只是更低地说,“太快了。”
“什么太快?”
“就……过去了。”顾驰野抬起头,目光有些空茫地看向虎擎苍,终于问出了心底那个盘旋不休的问题,“队长,第一次……之后,正常应该是什么样的?”
虎擎苍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靠在椅背上,摸了摸下巴上冒出的胡茬,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
“什么样?”他嗤笑一声,“五花八门。有吐得昏天暗地的,有连着做好几天噩梦的,有变得话痨不停的,也有像你这样闷着不吭声的。还有的……”他顿了顿,“屁事没有,该吃吃该喝喝,心大得能跑马。”
他看向顾驰野:“你觉得,哪种算‘正常’?”
顾驰野被问住了。他抿紧唇,没说话。
虎擎苍观察着他的表情,心里大概有了点数。这小子,不是在为杀人本身痛苦,而是在为自己的“不痛苦”而困惑。典型的聪明人钻牛角尖。
“别他妈瞎琢磨了。”虎擎苍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穿鞋,跟我出去。”
顾驰野茫然:“去哪儿?”
“散心。”虎擎苍言简意赅,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瞥他一眼,“给你那快生锈的脑子抹点润滑剂。快点,磨磨唧唧的。”
命令式的语气,不容拒绝。
顾驰野看着虎擎苍的背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弯腰套上了作战靴。他确实需要离开这个逼仄的房间,离开那轮令人烦躁的落日,离开自己那些无解的自问。
他不知道虎擎苍要带他去哪里,也不知道这所谓的“散心”能散掉什么。
但至少,有人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并且……试图做点什么。
这本身,似乎就让他心底那片冰冷的困惑,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他站起身,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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