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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地融入
林英的入住,就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枚小小的石子,并未打破小院原有的宁静,却又荡起一圈圈不一样的涟漪,增添了几分不一样的的生气。
阿海起初对他还是有些戒备的,并不多话,只默不作声地将西厢那间平日里堆放些杂物、但还算干净通风的房间打扫了出来,铺上洗晒得蓬松柔软的被褥。
林英对此毫无异议,甚至主动帮忙打扫,带着些许歉然。他的动作虽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那份真诚的态度却做不得假。
他确实如他所说,身无分文,行囊空空。但这位落难的贵公子似乎深谙与人相处之道,很懂得如何不惹人厌烦。他从不试图打探肃玉朝的来历背景、修为深浅,也绝口不提自己的家世渊源。
平日里,肃玉朝静坐修行时,他便要么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知捣鼓些什么;要么就搬出那张阿海给他找来的小竹凳,坐在廊下或院角,也不打扰,只是含笑看着阿海忙前忙后——修剪花枝,晾晒药材,或是准备餐食。
偶尔会聊上几句:
“阿海,你这紫藤修剪得很有章法,可是师从园艺高人?”
“阿海,今日配粥的腌萝卜,口感清脆,回味甘甜,似乎……是加了点晒干的橘皮细末?妙啊,既能去其涩味,又能增一抹果香。”
他见识广博,谈吐风趣,从花草习性到食材处理,从长安各坊的趣闻到天南地北的风物奇谈,似乎都能信手拈来,说得头头是道,且言语间自带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亲和力。
不过短短几日,连一开始就心存警惕的阿海,也不得不暗自承认,这位林公子确实是个妙人,与他相处起来颇为愉快。
林英偶尔会出门,说是去“碰碰运气”,看能否遇到熟人,或是找点营生。
他出门得时间不定,有时是半日,有时仅只一两个时辰。
他回来时大多不会空手,有时会带上一包城东最有名的桂花糕,有时是一壶不算名贵却口感醇冽的烧酒,笑眯眯地递给阿海或肃玉朝,说是“聊表感谢,不成敬意”。
肃玉朝对此照单全收,从不问来路。
林英就这样,以一种令人舒适的方式,自然而然地融入进了肃玉朝与阿海的生活节奏里。没有半分寄人篱下的局促与尴尬,反倒像是,他本就该是这院中的一部分似的。
有时,午后阳光正好,紫藤架下光影斑驳。林英会摆出一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品质相当不错的檀木棋盘和暖玉棋子,摆在院中的石桌上。
“肃兄,终日静坐,未免有些枯燥,不若你我手谈一局,活络活络心思如何?”他含笑相邀,眉眼舒展。
肃玉朝闻言,长尾微挑,抬眸瞥他一眼,摩挲着手中的酒壶,对这人睁眼说瞎话的能力叹为观止: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静坐了?
他窝在宽大的藤椅里,懒懒地翻了个身,只留给那“睁眼瞎”一个背影。
肃玉朝对这类需要耗费心神、精于算计的雅事,一向没什么兴致,但十次邀约里,偶尔也会应下那么一两次。他执子很随意,落子更是天马行空,不拘常理,看起来毫无章法,甚至有时会落下在阿海看来都是“臭棋”的步子。
林英起初还有些意外,但很快便发现,肃玉朝的棋路与他的人、他的剑一般,根本不屑于遵循世俗的定式桎梏,往往在看似散乱无章、甚至堪称胡闹的布局中,藏着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灵犀一击,局面常在他以为胜券在握时,于不经意间就被悄然扭转掉了。
“肃兄这棋……当真是剑走偏锋,不依古格,奇诡莫测,令人防不胜防啊。”林英捏着一枚温润的黑子,指尖微微用力,沉吟良久,才谨慎地寻隙落下,摇头苦笑。
肃玉朝则趁他思考的间隙,捞起放在一旁的酒壶,仰头灌上一口。无论是书、是棋、还是人,仿佛都能成为他的佐酒菜肴。甘辛纯酿滑喉入腹,他漫不经心地回敬了一句:“弈棋如观心,林公子心思缜密,算路深远,实属难得。”
林英执子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笑问:“哦?那肃兄从我这棋路中,还观出什么了?”
肃玉朝微微敛着那双狭长的眸,享受着凛冽酒香带来的热辣余韵,没有多说什么,只懒洋洋地回了一句:“莫失自在。”
林英看着棋盘,怔了半晌,最终将手中的棋子抛回棋盒,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摇头叹服:“受教了。与肃兄对弈,胜固可喜,败亦欣然。”
他端起旁边阿海适时奉上的粗茶,吹开浮叶,垂眸啜饮,借此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他想问上一句:肃兄可得自在?!
但这话在舌尖转了几圈,终究还是与那温热微苦的茶汤,一并吞入了腹中。
肃玉朝饮茶的时候甚少,惯常是拿酒当水喝的。自从林英来了之后,阿海每日雷打不动泡好的那壶粗茶,终于是有了用武之地。
但更多的时候,林英也会和肃玉朝一起饮酒,多是在月色清朗、夜风微凉的晚上。
林英带回来的酒总是不重样,有时是窖藏多年、醇厚甘甜的女儿红;有时是色泽碧翠、清冽爽口的竹叶青,偶尔甚至还能弄到来自西域、盛在琉璃瓶中的殷红葡萄美酒,果香馥郁。
两人就在院中石桌旁对坐,阿海会默默备上几样简单却花费了心思的小菜,或许是一碟滋味浓郁的卤味,或许是一碟炸得金黄酥脆、连骨头都能嚼碎的小河鱼,也或许是他自己腌的、酸甜爽口的脆瓜。
酒至微醺,林英的话匣子便打开了。他学识之渊博,见闻之广袤,常令阿海暗自惊叹。
从北戎王庭苍狼骑的战术,到南诏巫蛊的神秘咒术,从琉璃王朝海外仙岛的传说,到云中国活佛辩经的妙谛……他似乎都能信手拈来,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所以说,那北冥海家,世代守着极北冰原,据说见过巨鲲化鹏,扶摇直上九万里,也不知是真是假。” 林英晃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眼神因酒意而显得更加明亮璀璨,带着一丝纯然的神往。
肃玉朝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一手支颐,一手摩挲着酒杯,偶尔在林英讲述的间隙,插上那么一两句,往往就让林英抚掌称妙,直呼“肃兄真乃我知音!”
肃玉朝自己也发现,与林英聊天确实是件愉快的事。此人不仅见识不凡,胸罗万象,更难得的是性情投契,言谈风趣而不油滑,懂得适可而止,也懂得如何引动人的谈兴,分寸拿捏得极好。
“肃兄似乎对各国风物、势力纠葛并不陌生?”林英有一次状似无意地问道。
肃玉朝把玩着手中那只普通的陶土酒杯,目光悠远,仿佛透过月色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眼睛看过,书上看过。看的多了,就发现,天地虽大,光阴虽长,翻来覆去,其实也没什么新鲜事。”
这回答模棱两可,带着点看透世情的通透,又巧妙地避开了实质,让林英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探究,却也无法再顺着话头深究下去了。
除了下棋、喝酒、谈天,林英偶尔也会在兴致来时,展现出其他方面的“才华”。
比如,他会吹一口清越动人、婉转低回的洞箫。月华如水的夜里,箫声呜咽而起,为这质朴的小院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雅致与诗意。
他甚至还会一点丹青,虽非大家,却颇具神韵,曾即兴为阿海画过一幅像,寥寥数笔,将少年沉静坚韧的神韵捕捉得惟妙惟肖。画成之后,阿海看了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对着画中那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看了许久。这让阿海在惊讶之余,心中对这位林公子的好感,不由得又添了几分。
有时,肃玉朝指导阿海修行时,林英也会搬个小凳坐在不远处,饶有兴致地观看。他从不随意插嘴,只在肃玉朝讲解完后,阿海自行练习体会时,以一种更浅显易懂、更贴近阿海目前认知水平的方式,补充几句自己的理解或比喻,往往能切中阿海的疑惑之处,让他豁然开朗,对某些关窍的理解更深一层。
“林公子,您懂得真多。”阿海有一次忍不住感叹。
林英“唰”地一下,打开他那失而复得的折扇,姿态风流地摇了摇,笑道:“不过是比你痴长几岁,多走了几年路,多见了些人罢了。算不得什么真本事。阿海你根基扎实,悟性上佳,更难得的是心性沉静,有你家先生指点,前途不可限量。”
他这话说得真诚,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一旁闭目养神的肃玉朝。
肃玉朝仿佛睡着了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日子就在这样下棋、喝酒、聊天、偶尔弄些风雅闲趣中缓缓流淌。
表面看来,肃玉朝与林英,一位是隐于市井、深不可测的绝世剑客,一位是暂时落难、风采不减的风流公子,相处得异常和谐融洽,颇有几分相见恨晚、知己相得的意味。
肃玉朝确实也觉得林英此人颇为有趣,与他相处轻松自在,做个闲来无事,对饮畅谈的朋友,倒真真是件不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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