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都青春记事簿

　　林湘雅的葬礼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周三举行。

　　墓园坐落在城郊的山坡上，松柏苍翠，墓碑林立。来的人不多，大多是林家的亲友，还有几个邢勉从前的同学。

　　思淼和林易也来了，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撑着黑色的伞，站在人群后方。

　　邢勉站在最前面，一身黑色西装，背挺得笔直，但从思淼的角度，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肩膀。

　　葬礼很简单，牧师念着悼词，亲友轮流献花。林湘雅的照片摆在灵堂中央——那是她初中时的照片，扎着马尾，笑得灿烂。

　　原来她曾经那样明媚。

　　仪式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邢勉还站在原地，看着墓碑上新鲜刻下的名字。

　　思淼走过去，把一束白菊放在墓前。

　　“湘雅姐，一路走好。”她轻声说。

　　邢勉转过头看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已经没有眼泪了，他的眼神空洞，像一潭死水。

　　“她说谢谢你。”他的声音沙哑。

　　“我也要谢谢她。”思淼说，“谢谢她告诉我，你是个多么好的人。”

　　邢勉扯了扯嘴角，那不像笑，更像一种肌肉的抽搐。

　　林易走过来，拍了拍邢勉的肩膀：“节哀。”

　　邢勉点点头，没说话。

　　从墓园出来，雨下得更大了，三人站在屋檐下等车过来接他们。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林易问。

　　“回北京，准备出国。”邢勉说得很平淡，“六月份就走。”

　　“这么快？”

　　“早走晚走都一样。”邢勉看着雨幕，“这里……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这话说得决绝，思淼的心揪了一下。

　　轿车开过来，邢勉上车前，回头看了思淼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感激，有告别，还有一丝思淼看不懂的东西。

　　“保重。”他说。

　　“你也是。”思淼挥手。

　　车开走了，消失在雨幕中，思淼站在原地，心里空落落的。

　　“他会好起来的，对吧？”她问林易。

　　“会。”林易握住她的手，“他只是需要时间，也许会很久吧。”

　　但他们都低估了伤痛的力量。

　　邢勉回到北京后，开始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好起来”。

　　他的社交账号突然活跃起来，频繁更新，照片里是各种派对、酒吧、高档餐厅。
　　他身边总有不同的女孩，个个漂亮时髦，他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喝酒，学会了用玩世不恭的笑容掩饰一切。

　　配文也变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游戏人间，何必认真。”“爱情？那是什么东西？”

　　靳博彦第一个发现不对劲：“邢勉这是怎么了？受刺激了？”

　　卓森翻着那些照片，皱起眉头：“这些女孩……看起来都不像正经人。”

　　陈潇默默地画了一幅画：一个少年站在悬崖边，身后是深渊。

　　最让人震惊的是，四月初，邢勉突然回了新都，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身边跟着韩碧晨。

　　消息传到学校时，思淼正在图书馆刷题，卓森冲进来，气喘吁吁：“思淼！出事了！”

　　“怎么了？”

　　“邢勉回来了！而且……而且他和韩碧晨在一起！”

　　思淼手里的笔掉在桌上。

　　她不相信，直到放学后，在校门口亲眼看到。

　　邢勉倚在一辆跑车旁，穿着时髦的皮衣，戴着墨镜。韩碧晨挽着他的手臂，笑靥如花。周围围了一圈人，大多是国际部那些爱凑热闹的学生。

　　“邢少，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车帅啊！新买的？”
　　“碧晨，你们这是……”

　　韩碧晨笑得甜蜜：“我们在一起了，勉刚从北京回来，专门来看我。”

　　邢勉摘下墨镜，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思淼身上，他的眼神冰冷，陌生，带着一种嘲讽的笑意。

　　“哟，这不是我们学霸吗？”他开口，语气轻佻，“好久不见啊，思淼同学。”

　　思淼站在原地，像被冻住了，这不是她认识的邢勉，那个忧郁但温柔的少年，那个会默默关心她的少年，那个在林湘雅墓前哭泣的少年——不见了。

　　眼前这个人，只是个外壳。

　　“邢勉，”林易走到思淼身边，声音很冷，“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邢勉挑眉，“谈恋爱的意思啊，怎么，只许你们卿卿我我，不许我找女朋友？”

　　韩碧晨依偎在他怀里，笑容里带着胜利者的得意。

　　“你不是要出国了吗？”思淼艰难地开口。

　　“出国也不耽误恋爱啊。”邢勉点燃一支烟，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碧晨说想陪我一起去英国，我觉得挺好。”

　　周围响起惊呼和议论。

　　“哇，一起出国！”
　　“门当户对啊！”
　　“郎才女貌……”

　　思淼看着邢勉抽烟的样子，看着韩碧晨得意的笑容，心里一阵刺痛，她转身要走，却被林易拉住了。

　　“把话说清楚。”林易盯着邢勉，“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邢勉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我想好好享受人生，不行吗？林易，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气氛剑拔弩张。

　　靳博彦和陈潇也过来了，站在林易身边，卓森拉住思淼的手，小声说：“我们走吧，别理他们。”

　　但思淼没动，她看着邢勉，一字一句地问：“邢勉，这是湘雅姐希望看到的吗？”

　　这个名字像一把刀，瞬间划破了邢勉脸上的伪装。

　　他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阴沉下来：“别提她。”

　　“我偏要提。”思淼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林湘雅用尽最后的力气，希望你能幸福。她希望你向前看，希望你拥有完整的人生。你现在这样，算什么？自暴自弃？还是报复？”

　　“闭嘴！”邢勉猛地扔掉烟，上前一步。

　　林易立刻挡在思淼身前：“你想干什么？”

　　“我想让她闭嘴！”邢勉的声音提高了，“李思淼，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我是你的朋友！”思淼喊道，“我看着你这样糟蹋自己，我难受！”

　　“朋友？”邢勉嗤笑，“我不需要朋友，我只需要酒，需要烟，需要能让我忘记一切的东西。”

　　他的目光扫过韩碧晨：“还有漂亮的女朋友。”

　　韩碧晨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笑容：“勉，别生气了，我们走吧，我订了餐厅。”

　　“好。”邢勉重新戴上墨镜，搂住韩碧晨的腰，临走前，他看了思淼最后一眼，那眼神冰冷得像看陌生人。

　　“李思淼，以后我的事，少管，管好你自己和林易就行了。”

　　跑车轰鸣着开走了，留下一地烟尘和议论纷纷的人群。

　　思淼站在原地，眼泪终于掉下来，不是为自己，是为那个迷失在伤痛里的少年。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喃喃道。

　　林易搂住她的肩膀，眼神凝重：“他病了，心病的病。”

　　那天晚上，思淼失眠了，她反复看着林湘雅那封信的照片，那些温柔的字句，那些真诚的祝福。

　　“你值得拥有完整的人生，值得被全心全意地爱。”

　　可是邢勉，你把这句话忘了吗？

　　接下来的日子，邢勉和韩碧晨成了学校的“风云情侣”，他们高调出入各种场合，秀恩爱，晒奢侈品，活成了标准的花花公子和富家千金。

　　流言四起：
　　“听说邢勉一晚上消费好几万！”
　　“韩碧晨给他买了块表，二十多万！”
　　“他们天天逃课出去玩……”
　　“邢勉现在抽烟喝酒样样来，完全变了个人。”

　　思淼每次听到这些，心里都像被针扎一样，她试图联系邢勉，电话不接，消息不回，他把她拉黑了。

　　林易劝她：“让他自己冷静冷静吧，有些坎，只能自己过。”

　　但思淼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邢勉堕落。

　　四月中旬的一个周五，机会来了。

　　思淼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在走廊里遇到了独自一人的邢勉——韩碧晨不在。

　　“邢勉。”她叫住他。

　　邢勉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他今天没戴墨镜，眼睛里满是疲惫，还有浓重的黑眼圈。

　　“有事？”他的语气依然冷淡。

　　“我们能谈谈吗？”

　　“没什么好谈的。”

　　“关于林湘雅。”思淼说。

　　邢勉的身体僵了一下，良久，他点头：“天台说。”

　　中午的天台，风很大，邢勉靠在栏杆上，点燃一支烟，思淼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消瘦的侧脸。

　　“你瘦了很多。”她说。

　　“所以呢？”邢勉吐出一口烟圈。

　　“所以你不开心。”思淼直视他的眼睛，“邢勉，别装了，我知道你不开心。”

　　邢勉笑了，那笑容苦涩：“开心？什么是开心？喝酒喝到吐是开心？抽烟抽到头晕是开心？还是搂着不喜欢的女孩，假装很恩爱是开心？”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和韩碧晨在一起？”

　　“因为她想要，我也需要。”邢勉说得直接，“我需要一个幌子，一个让我看起来‘正常’的幌子。她需要我的家世，我的外表，带出去有面子。各取所需，不好吗？”

　　“不好。”思淼的声音颤抖了，“湘雅姐不会希望你这样的。”

　　“别提她！”邢勉突然吼道，“李思淼，你是不是觉得你特别高尚？特别善良？特别懂我？”

　　他逼近一步，眼神凶狠：“我告诉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看着爱的人一点点死去是什么感觉！你不知道握着她的手，感觉温度一点点消失是什么感觉！你不知道她最后说‘对不起’的时候，你恨不得替她去死是什么感觉！”

　　眼泪从他的眼眶涌出，但他没有擦：“所以别跟我说什么应该怎么做！我只想忘记！忘记一切！忘记她，忘记痛苦，忘记我还活着！”

　　思淼的眼泪也流下来了：“可是你这样，伤害的是你自己啊……”

　　“那又怎样？”邢勉笑了，眼泪和笑容混在一起，扭曲而悲伤，“我连自己都不在乎了，还在乎伤不伤害？”

　　他扔掉烟蒂，用袖子粗暴地擦掉眼泪：“李思淼，我最后说一次——离我远点。别来救我，我不需要救。就让我这样烂掉，挺好的。”

　　说完，他转身离开，背影决绝。

　　思淼蹲下身，抱着膝盖哭了，她终于明白，有些伤痛太深，深到让人宁愿毁灭自己，也不愿面对。

　　那天下午，林易找到了独自在教室哭的思淼。

　　“我听说了。”他坐在她身边，“你去见邢勉了？”

　　思淼点头，把邢勉的话复述了一遍。

　　林易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我去找他。”

　　“别去！”思淼拉住他，“他现在听不进去……”

　　“听不进去也要说。”林易的眼神很坚定，“我不能看着他这样下去，更不能让他伤害你。”

　　思淼还想劝，但林易已经起身走了。

　　她不知道林易和邢勉说了什么，只知道那天放学后，有人在体育馆后面的空地看到他们打架。

　　等思淼赶到时，架已经打完了。

　　林易靠着墙，嘴角有血迹，衣服脏了，但站得笔直。

　　邢勉坐在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低着头，肩膀在颤抖。

　　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但没人敢靠近。

　　“林易！”思淼跑过去，“你没事吧？”

　　“没事。”林易抹了抹嘴角，“皮外伤。”

　　思淼又看向邢勉，他慢慢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和淤青，眼神破碎得像摔坏的玻璃。

　　“满意了？”他看着林易，声音沙哑，“打够了？可以滚了吗？”

　　“邢勉，”林易说，语气平静，“你可以继续堕落，继续伤害自己，但别拉上韩碧晨，别拉上思淼，别拉上任何关心你的人。”

　　“关心？”邢勉笑了，“谁关心我？你吗？还是她？”他指着思淼，“你们都有彼此了，还来管我干什么？施舍同情吗？我不需要！”

　　“我们关心你，因为你是我们的朋友！”林易提高了声音，“邢勉，你醒醒！林湘雅走了，我们都很难过。但你这样，她在天上看着，会开心吗？”

　　“不要提她！”邢勉猛地站起来，眼睛通红，“你们有什么资格提她？你们知道什么？！”

　　“我知道她爱你！”林易也吼回去，“我知道她用最后一口气，希望你幸福！我知道她宁愿你忘记她，也不愿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邢勉愣住了，像被雷劈中一样。

　　“你看看你自己！”林易继续，“抽烟，喝酒，泡妞，逃课，打架……邢勉，这还是你吗？还是那个林湘雅爱过的少年吗？”

　　“不是了……”邢勉喃喃道，“她爱的那个我，早就死了，和她一起死了。”

　　他慢慢蹲下身，双手抱住头，发出了压抑的、痛苦的呜咽：“我也想好好的……我真的想……可是我做不到……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她……看到她瘦得不成人形的样子……看到她最后看我的眼神……”

　　“那就睁开眼睛。”林易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我，看着思淼，看着所有还活着、还关心你的人。邢勉，死亡不是结束，遗忘才是。林湘雅活在你的记忆里，只要你还记得她，她就还在。”

　　“可是记得好痛……”邢勉哭得像个孩子，“真的好痛……”

　　“痛就哭出来。”林易拍拍他的肩膀，“哭完了，擦干眼泪，继续往前走。带着她的那份，好好活着。”

　　围观的人群安静下来，有人偷偷擦眼泪，有人拿出手机想拍，被身边的人制止了。

　　思淼走到邢勉身边，递给他一张纸巾。

　　邢勉接过，却没有擦眼泪，他抬起头，看着思淼，又看看林易，眼神慢慢清明了一些。

　　“对不起。”他说，声音很轻。

　　“不用对不起。”林易说，“对自己好一点，就是对我们最好的道歉。”

　　邢勉点点头，站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土，看着林易脸上的伤：“你的脸……”

　　“小事。”林易咧嘴笑了，结果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思淼忍不住笑了，笑完又哭了，这画面太荒唐，又太温暖。

　　“我决定了。”邢勉说，深吸一口气，“我休学。”

　　“什么？”思淼愣住。

　　“我需要时间。”邢勉看着远方，“离开这里，离开所有人，自己静一静。等我想明白了，再回来。”

　　林易沉默了一会儿，点头：“也好。什么时候走？”

　　“办好手续就走，大概这个月内吧。”邢勉说，“我行为荒唐，但我心里都清楚，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么快，思淼心里一紧。

　　“还会回来吗？”她问。

　　“会。”邢勉看着她，眼神温柔了一些，“等我变回你们认识的那个邢勉，就回来。”

　　他顿了顿：“在那之前，别找我，让我自己待着。”

　　思淼想说什么，但林易拉住了她。

　　“好。”林易说，“我们等你回来。”

　　邢勉笑了，那笑容终于有了一点从前的影子：“谢谢。”

　　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林易，思淼就交给你了，对她好点。”

　　“放心。”林易握紧思淼的手。

　　邢勉点点头，这次真的走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但不再绝望。

　　人群渐渐散去，思淼和林易站在原地，看着邢勉消失的方向。

　　“这次，不知道他会不会好起来？”思淼问。

　　“一定会的。”林易说，“因为他心里还有光。”

　　只是那光暂时被乌云遮住了，但乌云总会散，光总会回来。

　　他们相信。

　　就像相信春天总会来，花总会开。

　　就像相信，无论经历多少黑暗，黎明终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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