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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戒律堂
被推下来时,摔了个趔趄,林怀恩站直身子,脸色绯红,看着窗前的师尊。
对方也眯着眼瞧他,挥了挥手,“去洗澡,吃得一身锅油味儿。”
“好……”飘飘然往偏房走,不知眼前是真是假?这简直如同他前世上山前梦想的一样,良师益友,同门亲爱,没有人知道他的不堪过往,没人因他入过邪教而对避之不及,没人知道他杀过人。
他的天资,得到的全是钦羡和鼓励,而不是嫉妒与诬陷,林怀恩胸口热得快要炸开。
泡了回水,脑子清新了不少,发丝滴着水,走到顾寒衣床前。
照旧拿着卷书,抬眼看他,“怎么不去睡?”筑基成功,太兴奋了吗?
林怀恩目光朦朦胧胧,嚅嗫着,“师尊,我真高兴……”
不等顾寒衣回话,他紧接着说,“上一……五岁的时候,阿娘为了让我能去义塾开蒙读书,每晚多熬一个时辰,给铺子做绣活,巴望着将来参加射策,图个前程。义塾的先生家访时,在父亲面前夸我聪明、闻一知十、过目不忘,被主家娘子听到了,她就、她就故意指使我干活,耽误功课,最后闹得学也上不成……阿娘熬夜本就伤了身子,天天哭,渐渐的,眼睛看不见了,没法干活……父亲嫌费钱,不肯给她请大夫,熬了一年多,我六岁那年中秋,她就没了,临走前,她、她还不忘给我多做几套衣服,怕我长大了,没的穿……”眼泪扑簌簌落下,朦胧中,他似乎又看到温阿秀倚坐床边的身影,“全天下只有她会为了我的好而高兴……”
见他又哭了,顾寒衣忙放下书,拉着少年坐下,“别哭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现在你拜我为师,同门师伯、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看着你筑基了,都是高兴的,再说,你天生良质美材、浑金璞玉,出了家门,自有你的造化,那些善妒小人,不过是耳边清风罢了,不必管他们。”
良质美材、良质美材!
这四个字入耳,林怀恩骤然生寒,眼前浮现那碗热气腾腾的肉羹。
他那又矮又胖又爱笑的大师姐曾把他搂在怀中,给他唱儿歌:“小白菜呀,地里黄啊,三两岁啊,没了娘啊,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又怕爹爹,娶后娘啊,娶了后娘,三年半啊,生个弟弟,比我强啊,桃花儿落啊,杏花黄啊,我思亲娘,在梦乡啊……”哄着他在汗酸味浸透的旧衣衫里落泪,沉沉睡去。
他跟着大师姐上山砍柴时,总是格外地卖力气,砍了一捆多,要分大半给师姐,被人笑是傻子。
可是,后来呢?他那么好的大师姐,被师衡真炼化成了一颗丹药、几块肉。
当晚,诸位同门不知肉打哪儿来,吃得香甜。
林怀恩捧着碗,挤出笑脸,说是火边热气大,找个僻静处吃。
一离开众人视线,他拔足狂奔,直跑到平日里砍柴歇脚的地方,才敢放声大哭。
将大师姐在人间最后一点残屑埋下,幼小身躯内,第一次萌生杀念。
眼前雪淡云凝的美人师尊,举手投足,处处彰显着从容皎洁,他那黑泥里爬出来的过往脏事,说出来都怕脏了这人的耳朵。
张了张嘴,最终笑了,半蹲在跟前,“师尊,你困不困?我唱首歌哄你睡……”说着,他一手按住肩头把人压到床上,伸手拍拍,哄孩子似的,“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有娘呀……”唱不了两句,眼睛一闭,睡过去了。
顾寒衣无语极了,翻了个白眼,懒得跟这个醉鬼计较,运功将人悬空搬到暖阁床上。
第二天,顾寒衣起了个大早,去戒律堂监刑。
出门这段日子,山上山下递来申诉的文书堆了案头,戴若梅这几个人无事生非,整天不是偷鸡就是摸狗,再不寻衅找茬打架,从膳堂到外门,祸害了遍,偏偏她那队伍里,哪个宗门的弟子都有,内合外应,还真抓不到实在把柄。
在他们经常出没的地方挂了几面离照小镜,总算抓到他们偷打山鸡,山间放火烧烤,犯了两条戒律,定了刑罚。
清晨,这群惯犯来得比他还早,聚在戒律堂门口谈笑风生。
见到他,几个人嘻嘻哈哈地互相撞一撞手肘,深施一礼,“顾师叔,弟子来请罚了。”
“嗯。”顾寒衣目不斜视,走进堂中,照壁后立着几个傀儡人偶,前面竖着木板,上面书着挨罚弟子的姓名。
各人熟练地找到自己名字,站了上去,木板后反过来两条手臂一般的半圆,把人牢牢捆在怀里。
“开打。”顾寒衣丢了签子,傀儡人偶得令,挥动手中的戒尺,啪啪打在受罚弟子身上。
这些木偶目不能视,行动僵硬,只能辨认个大概,打起来板子乱飞,谁也料不到下一板子落在哪儿。
年轻些的弟子吃痛不过,都开口求了饶,大些的,早就打皮了,边打边笑。
“哎哟,怎么照脸来?本公子这花容月貌都毁在你这乱木头手里了。”
“哎哟,去你的吧,李玉枫你好不要脸。”
“诶诶,怎么打膝盖?妈呀……”
“下一板子打哪儿?我猜屁股,老戴你赌不赌?”
“我赌打你的脸!”
“呸,少抬举他!他哪儿有脸?”
顾寒衣听得烦躁,双指一抬,几道噤声符糊到叫得最凶的弟子嘴上。
戴若梅最是乖觉,自打进了门,跟个蚌壳一样,一言不发,挨打也生受着,全场就她嘴上没贴黄纸。
拎着一篮包子进门时,林怀恩见到的画面就是这般——贴着符纸的师兄们安静挨打,疼得眼泪汪汪;戴若梅一个人绑在最右角,一声不吭地挨揍。
他见多了顾寒衣教训弟子,低头匆匆从侧廊进去,帮师尊把案头的文书挪开些,摆上早点。
两碟口味各异的包子,一盏温热牛乳羹,一盘小炒青菜,一盘火腿笋尖,一碗白米粥,林怀恩帮他剥好鸡蛋,放在粥里。
顾寒衣吃了些粥,两个包子,“拿走吧,牛乳羹太腻,配这酱肉包,吃着更腻。”
拎着篮子往外走时,几个师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那眼神,林怀恩看得明白:他不吃给我吃啊,我不嫌腻!!!
戴若梅挨了八十多板,脸上受了两下,眼眶又青又紫,默不作声,配着她那副梅花似的好容貌,有几分楚楚可怜。
林怀恩走过时,朝他瞟了一眼。
心里过意不去,拎着篮子又走回去了,“师尊,要不,剩下的板子明天再打吧?戴师姐脸上都青了。”
顾寒衣批文书批得心烦,听到他求情,狠狠瞪了一眼,“不用挑水,清闲了是不是?滚去抄你的书!”
林怀恩放下竹篮,挨到师尊旁边,帮着研墨润笔,“一味的打,他们也未必怕,不如让他们背门规,能多长些记性。”
顾寒衣失笑,上下打量徒弟,“平日里不见你为谁求情,怎么?这里头有人做东请你吃过饭?”
林怀恩心想,何止,打山鸡时大家轮番做东,这里哪一个不曾请过我?要不是前些天我炎气上头不舒服,没跟着去,今天连我也要一起挨打了。
兔死狐悲之下,他越发谄笑着劝道,“师尊,我也是这么教好的,你也试试看他们受不受教嘛!”
“你是哪一点瞧出好来?”顾寒衣奚落,“说过的话,从来不听,那天也不知是哪根筋碰到了,信了为师一回,总算有点长进,与你平日抄书什么相干?”
唉,还是这么不爱上当。林怀恩抿了抿嘴,不敢再劝,再说两句,又要骂到自己头上来了。
顾寒衣垂下眼帘,想了一想,“不过,话倒是不错。”
他停下笔,走到刑堂中,停住了板子,“既是有人替你们求情,剩下的板子,暂时免了,全都到劝诫厅去,背离照门门规,直到各家宗门来领人为止。”
话音刚落,几人从木板滑下,嘴上黄符不翼而飞,行礼拜谢,“谢顾师叔!”
“知道了,顾师叔。”一溜烟跑到劝诫厅,站在石碑前大声背起门规来。
这几人每背到一个字,石碑上相应的字就闪出金光,碑前有几个人,碑上就有几道金光,一点儿也偷懒不得。
不管怎么说,总比挨板子要好,弟子们一边揉着身上的伤,一边叽里咕噜地背那两百多条规定。
戴若梅是最后一个走进来的,步态沉稳,镇静自若,好似不是来受罚,是来巡视一番。
林怀恩瞧着她好笑,摇摇头,跟在顾寒衣身后出去了。
顾寒衣办公时,他便搬到侧座抄书,抄一会儿,看一会儿师尊的背影歇歇眼睛。
到了下午,几位宗门长老的纸鹤飞到案头,相应门下的弟子出了劝诫厅,兔子似的溜了。
直到掌灯时分,云淇长老的纸鹤还没飞来,厅里只剩下戴若梅一人。
林怀恩偷偷进去看了她两回,她摇头晃脑,朗声念得起劲儿,陶然忘机。
见她自得其乐得很,林怀恩懒得管她,一门心思服侍顾寒衣去了。
眼看天都黑透了,戴若梅没走,顾寒衣也不能留她一个人,她在大厅内背门规,剩下师徒俩在前庭一个抄书、一个批文。
顾寒衣还好,林怀恩可没有辟谷的习惯,饿得肚子咕咕叫。
“你下去吃饭呀。”顾寒衣就不懂这有什么好陪着的?他又不会在山门内迷路。
“师尊,您放她走吧。”也解脱了你我,林怀恩腹诽,戴若梅什么毛病?越背越大声,越背越起劲儿,孤灯大殿里,回荡着这人清脆的朗读声,真不知是在罚谁!
“你是为戴兰卿求情?”顾寒衣眯眼。
“不是,”这语气,搞得像是在吃醋一样,林怀恩腹诽,“我给她求哪门子情?您看她那样儿,是受罪的样子吗?”
对戴若梅这怠惰货色,打骂都是没有用的,简直是颗水火不侵的铜豌豆。林怀恩时常会拜服于她的脸皮——要是拿来炼甲胄,那可真是天下第一神披挂了!
“她像念经一样,您也不嫌烦?”
顾寒衣笑笑,“你来的时间短,还没见识过这人的无赖呢。”这才哪儿到哪儿,云淇刚收下她时,三天两头地到掌门师兄那里告状,她本就嘴笨,摊上戴若梅这么个最会胡搅蛮缠的徒弟,简直要疯掉,骂又骂不赢,打又打不动,横竖拿她没辙,偏偏又是个炼就神火的奇才,踢出去了就是被别的仙门占了便宜,只能捏鼻子忍着。云淇整治了她两三年,到底没有扭过这人的性情来,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去。
师徒俩说着话,一只黑白纹路、羽翼狭长的纸鹤飘然入内,停在案头。
“寒衣,让她回来吧。”云淇的声音从中传来。
顾寒衣拍了拍手,厅内的戴若梅得了讯,缓身走出,来到堂前,深施一礼。
“多谢顾师叔教导,今日通览门规,深觉内中真意不凡,有了许多感悟,心中大为惬意!”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顾寒衣与林怀恩,像是期待他们问出“你有什么感悟?”
顾寒衣和林怀恩都很无语,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戴若梅等不到回应,自说自话道,“之前只是观其大略,今日细看,方才察觉门规有些不妥之处。”
这丫头有毛病吧?还挑起门规的毛病来了,这不是找死?林怀恩惊恐地看了一眼顾寒衣。
顾寒衣听得一脸认真,“哪些不妥?”
“我违反的‘不可狩猎山间凡兽,搅扰仙门清静’和‘不可山间纵火,避免走水’两条,倒还有些道理,但是‘严禁私自下山,售卖外门灵物’、‘不可私下饮酒,动摇道心’、‘不可聚众结党,游走各峰’等数十条门规,实属陈规旧俗,不合时宜到了极点。”
“怎么说?”
林怀恩一会看看戴若梅,一会看看顾寒衣,这俩怎么还真聊上了?顾寒衣对自己怎么没这么宽容?问一句就挨揍?
“仙门之间灵物,本就互通有无,为什么禁止售卖?咱们的灵剑灵刀,不也往外卖吗?大家都彼此禁止,岂不是闭门造车?再说‘饮酒’与‘结党’两条,下山历练,至少也是结丹期后才能独行,平素不都是几人通力协作,彼此配合,那平素就得多结交同门,甚至外门同修,届时方能配合默契,既是结交,那必免不了喝酒,这两样,禁得毫无道理,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旧例,趁早改了为好。”
她说得振振有词,顾寒衣边听边点头。
“嗯,不错,兰卿这几条说得很好,你今日回去,与云淇长老秉烛长谈,好好聊聊你的感悟与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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