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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接连几日下雨,使得坟墓的小土堆被雨水带走不少,变得小了些。明钰双手给土堆压压实,然后围着土堆转了一圈,似乎是在检查她方才的成果。她站在墓前环顾四周后,长叹一声蹲下,触摸那块被她选作墓碑的石头。
果不其然,他也没有以其他形态再出现……
“我有一位师伯,他是我师父的兄长,年长师父十二岁,我师父也年长我十二岁,我们中间依次差了一轮。我师父常年在外,师伯也是,但师伯陪我的时间在我记忆之中更久一些。师伯在我印象里,一直是位沉稳、可靠的大人,是我想象中一位父亲应该有的样子。”
“可是在七年前,师伯变了,变得了无生气,变得好陌生。他对他的过往保持缄默,他把他所背负的一切在五年前,通过纵身一跳全部上锁,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的尸体敞露在天地之间,被秃鹫与野兽分食,只留下一副残缺的骨架。我擅自带走了他那块骨折过的手骨。我们为了那块骨头举办了葬礼。”
“师伯的剑端正地插在山巅,火红的剑穗就像旗帜般在风中飘扬。可我总是梦见师伯的剑是躺在了地上,我总是不愿意去相信师伯是自尽而亡,总是刻意的遗忘,他的骨架七零八落并无一块完整的事实。”
“他们说,师伯既然选择以天地为墓,何必非要带他回去。他们说我自私自利,说我真可怕,说我是异类。我没有反驳,因为我确实是异类,但他们何必优越?在我的世界里,他们以为他们就不是异类吗?他们还说我天煞孤星,刑克六亲,迟早把身边的人一个个全克死。我当时想,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非要去证明他说的不对。”
“所以后来你怎么做?”南星提着灯笼站在她身侧蹲下,烛火偶尔发出爆鸣声。
“我啊,我那段时间天天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我倒要看看,我是不是真能克死他。”
“然后呢?”
“然后有一次他吃独食,他忘了我跟着他,我就提醒了一声,他顿时给吓得噎住了,差点缓不过气来。第二天他就离开宗门,杳无音讯了。再然后我就坐实了刑克六亲。你说说,这是不是很可笑?”
“你自己怎么想?”
“我……”明钰的手顿住,她沉默了一会儿,“你要知道的,他们这种说法都要结合生辰八字来看,但我一介弃婴,哪来的八字。我不相信。只是,有时候,它像一团赶不走的乌云,一直盘在我的头顶下雨。老实说,我也会怀疑我自己。”
南星摊开手掌悬空在明钰的头顶上方。
“你在做什么?”明钰纳闷。
“挡雨。”南星一板一眼道。
明钰噗呲笑出声来。
“怎么样,好些了吗?”南星认真地看着明钰的眼睛。
“还真好些了……走吧,我们回去,”明钰站起身,忽而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她甩甩头,眨巴眨巴眼睛,“糟糕,撑不住了……”说完她的身体骤然软下来往前栽去。
南星单手堪堪拦住明钰,让她半倚在怀里,他把灯笼往腰带上一别,空出手来给明钰把脉,还好,她只是睡着了。南星由揽改背,背着明钰往回走去。
明钰再一次从浓重的药味中醒来。是个白天。她熟门熟路走到门口,美乐果然又坐在火炉边看着火。美乐见她醒了,撅着嘴巴,哼的一声扭头。
明钰走上前,揉美乐的头发,问:“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谁还能惹我生气?我在生我自己的气。为什么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为什么我不是大人,为什么我是个小孩,为什么我这么没用?为什么我救不了康纳,为什么我帮不上姐姐,为什么姐姐每次回来都、都……为什么我只会、只会哭——”
美乐说着说着嘴巴无法自控地瘪着,语气沾上哭腔,她一把抱住明钰的脖子,呜呜地哭出声。
“昨天哥哥背着你回来的时候,我差点吓坏了,我以为我要失去姐姐了,我好害怕,比碰见狼群还要害怕,比做噩梦还要害怕。姐姐,我真的好害怕……”
那瘦小的身躯因抽噎而起伏,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清晰,风挟着她的无助与悲伤,悄无声息渗入明钰的肌肤,明钰落在了酸涩的牢笼里。
原来这就是师祖说的看不到的被忽略的剑的另一面,在明钰自认为还算周全的考虑中,她还是忽略了美乐的感受,她忽略了自己失败的后果,轻视了美乐对她的依赖。她不得不承认,蒙面人骂得在理,她确实太莽撞、冲动了。
“对不起……”明钰拍着美乐的后背,帮着美乐顺气。
外面又在下雨,急雨就像一条条细长丝线迫不及待织成的透明的网,明钰料想雨声必然是唰唰唰的声音,可她最终只听到了那让她焦灼的哭声。
涂老放下手中的研钵,抬眼看向窗外,他叹道:“女娃娃哭得可怜嘞……”然后把手搁在研钵欲重新拿起,略一思索,又放回去,他看向南星,发现南星竟然弄混了金银花和虫草花,他还头一次见南星这般走神,索性就吩咐南星下去看看什么情况。
南星点头应下,他两步并一步走出阁楼,紧接着楼道里响起打鼓一般的下楼声。涂老叹气摇头,他把南星弄混的虫草花一根根全挑了出来。
南星走到廊道时,明钰发现了他,朝他挥手打了招呼,美乐扑在她怀里抽抽噎噎的,柴火的烟气和砂锅里的水汽一经冒出就被风吹散了。在那一瞬间,南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只是他并不清楚这重负从何而来。
后厨方桌上放着两个空碗,一个余着药物残渣,一个余着粥汤痕迹。
明钰把两个碗叠在一起推远,愁眉苦脸地接过南星递过来的小块□□糖放嘴里含着,她这下真分不出来是药甜了还是糖苦了。南星收走空碗,他再回来时,明钰正取出一封信递给美乐。
“我昨晚见到了你的父亲,他专门托我带回来。”
美乐懵懵地接过信件展开,那两条毛毛虫一样的眉毛扭来扭去,时而挤压时而展开,最后她脸上出现了一副不合年纪的老成,一言不发地坐着发呆。
“他说什么了?”明钰用手指戳了戳美乐的胳膊。
美乐收紧信件,然后脑门地往木桌上一磕,埋在那不动,闷闷不乐道:“父亲说他在和大坏蛋打架,他有大坏蛋的秘密,这个秘密可以让大坏蛋把其他叔叔放了。”
“秘密?”明钰问。
“一个像狸猫换太子的秘密。”美乐抬起头,把下巴搁在桌上。
“狸猫换太子?”明钰纳闷极了,“意思是这个大坏蛋名不正言不顺?”
“父亲没有细说,但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明钰对比了初见时哈姆的印象,她发现,哈姆似乎顶着一座日渐沉重的无形大山,每过一日,他的腰杆子就往下弯一点,他身上还有一种如烟雾弥漫般的疲惫感,能看得着,可真伸手去抓又会抓空。
人们常说生活不易,偶尔面露难色也很正常,如果按照这样来解释,也不是说不通,可明钰又觉得哪里不一样。现在,明钰终于意识到了其中违和之处。
“那他自己呢?他自己怎么办?”明钰追问。
美乐的眼睛没有聚焦,她呆呆地望着随意一处,回答:“他说对不起,他很爱我,也想看我长大。”
果然如此,哈姆老爷准备寻死,明钰和南星两人对视一眼。
“难怪他事先给了我一大笔钱,现在又煞费苦心地写信,敢情都是为了安排后事,”明钰左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木桌,“美乐,那你怎么想?”
美乐侧脸贴在木桌上,面向明钰,泄气道:“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放弃父亲,可是我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想姐姐因为我因为父亲再受伤了,也不想让卡萨以后都孤零零在家。姐姐,这太难了……”
明钰轻抚美乐的头发,叹道:“你小小年纪能考虑这么多,我自愧不如。我年纪其实不大,也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怎么说呢?在我认为,凡是没有变成既定的事实就都还有改变的机会,我不喜欢轻言放弃。在其他人的眼中这是固执、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我想的是既然有机会选择未来,又何必什么都不争全听天由命?”
“我为什么总是冒险,其实说到底是因为我更害怕后悔能做的时候没有去做,我为此付出过太多的代价了。后悔一旦开始,它就会变成身体里的一颗种子,随着时间在血肉里生根发芽越长越大,它总是日日夜夜提醒你的过失,反复折磨你。我不想后悔,此事我绝不会坐视不管。美乐,我们想想办法去拯救你父亲吧。”
美乐坐直,郑重地点了头。
“但光靠我们几个肯定不行,”明钰捏着下巴沉思,“我们需要帮助。”
雨下得越来越小,几乎快停了,天也更亮了一些。
为了探寻消息,明钰再次下山。她刚进城,就听到了两个路人说昨儿夜里八淮巷起了场大火,怎么也扑不灭,大火直接把屋子都烧穿了,一家老小全烧成焦尸,万幸的是火势没牵连到邻里。八淮巷?明钰觉得有几分耳熟。
“几位大哥,敢问大火烧的是八淮巷谁家?”
“就是昨天告钱员外买凶杀人那个女娃娃家嘞,叫、叫什么来着?”高个路人脑筋转了好几道弯,没想起来。
“叫秦双儿呀!”另一个黄瘦的路人提醒道。
“对对对对对,是这个名字。哎哟也是可怜见嘞,一大家全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留下,让义庄虎大爷装一车全拉到乱葬岗去咯。”
明钰心里空了一瞬,耳边响起不大不小不停歇的嗡嗡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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