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行公子和北大先生

作者:洋芋丝夹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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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次日天刚蒙蒙亮,栗家公馆的朱漆大门就被叩响,苏家夫妇带着管家亲自登门,身后跟着拎着礼盒的仆役。彼时栗父刚在庭院里打了一套太极,听闻消息连忙迎进客厅,心里已猜到七八分——昨晚苏晚卿回府后,定然将取消婚约的决定告知了家人。
      “栗兄,冒昧来访,叨扰了。”苏父身着藏青色绸缎马褂,面容温和,刚落座就开门见山,“晚卿这孩子,昨晚跟我们说了取消婚约的事,还说想去美国留学深造西洋画。我们夫妇商议了一夜,觉得孩子既有志向,做父母的理应支持。”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语气诚恳,“这桩婚事本是两家长辈一厢情愿,如今孩子们都有自己的打算,强凑在一起反而不美。至于两家的生意往来,我们苏家向来重情义,绝不会因这点小事生分,往后该怎么合作,还怎么合作。”
      栗父悬着的心彻底放下,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苏兄果然明事理!我正愁怎么跟你开口,没想到你倒先来了。晚卿这孩子有想法、有魄力,去美国深造是好事,将来定能成大器。生意上的事,有苏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转头吩咐管家,“把我珍藏的那盒龙井拿来,给苏兄带回去尝尝。”
      两家主人相谈甚欢,气氛融洽得仿佛从未有过婚约纠葛。苏母拉着栗母的手,细细叮嘱:“晚卿年纪小,第一次远渡重洋,往后还请栗家多照应。维岳这孩子也是个重情重义的,只是缘分这东西,强求不得。”栗母连连应下,心里对苏晚卿的好感又添了几分。
      消息传到二楼卧室时,栗维岳正对着窗外的雨帘发呆。听到陈叔说“苏家同意取消婚约,老爷已经解除您的禁足了”,他猛地站起身,手边的茶杯被带倒,茶水洒在桌案上,他顾不上擦拭,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就往外冲,连陈叔递来的油纸伞都忘了接。
      “少爷,下雨呢!等雨小了再去啊!”陈叔在身后呼喊,可栗维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雨幕中。此刻的他,满脑子都是闫昂霄红着眼眶的模样,只想立刻冲到对方面前,把所有的真相、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都一股脑地说出来。
      同一时间,圣德中学教职工宿舍里,闫昂霄正枯坐在桌前。桌上摊着学生的作文本,红笔悬在半空,却迟迟没有落下。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砸在窗棂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极了赵景行昨日在办公室里摔茶杯的声音。
      “闫老师,这篇作文立意浅薄,字迹潦草,这样的水平也配当毕业班的学生?”赵景行将一摞作文本摔在他面前,唾沫星子溅到他的长衫上,“我看你就是心思不在教学上!成天抱着本破词集发呆,能教出什么好学生?下周的公开课要是出了差错,你这个国文老师就别当了!”
      赵景行的刁难并非无的放矢。自从栗维岳成为学校的赞助人后,赵景行就因嫉妒处处针对闫昂霄,如今得知栗维岳即将成婚,更是变本加厉。闫昂霄攥紧了拳头,却始终没有反驳。
      更让他心绪不宁的,是对栗维岳的思念。那本《纳兰词》,扉页的字迹早已烂熟于心;栗维岳送的暖手宝就放在桌角,铜壳上的纹路被他摩挲得发亮;就连陈叔送来的养胃丸,他都舍不得吃,小心翼翼地放在抽屉最深处。可每当想起校门口栗维岳介绍苏晚卿是“未婚妻”时的模样,他的心就像被雨水浸泡过的棉絮,沉重得喘不过气。
      “叩叩叩——”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带着雨幕的湿冷气息。闫昂霄愣了一下,这个时间,除了妹妹闫明薇,不会有人来找他。他起身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当看到那个浑身湿透的身影时,心脏猛地一缩。
      是栗维岳。
      他穿着一件深色西装,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滴落在肩头,将西装浸透成深褐色,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却挺拔的轮廓。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即便淋得狼狈,眼神却依旧执拗地望着门板,仿佛早已笃定他会开门。
      闫昂霄的第一反应是关门,他还没做好准备,他怕自己再看到这张脸,会暴露自己压抑的思念,会让自己再次陷入“旧友已陌路”的难堪境地。他手指刚触到门闩,门外的人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伸手按住了门板,掌心的温度透过湿冷的木头传过来,带着灼人的热度。
      “昂霄,别关门。”栗维岳的声音带着雨水的沙哑,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可我有话要跟你说,就说一句,好不好?”
      门板后的闫昂霄僵住了。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他想起北平的寒冬,想起两人围炉夜话时的温暖,想起那句“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承诺。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终究还是松了手,缓缓拉开了门。
      雨丝随着开门的动作飘进屋里,打在闫昂霄的袖口上,带来一阵凉意。他侧身让栗维岳进来,转身去拿毛巾,却没看到身后的人在踏进门槛的那一刻,眼中闪过的狂喜与心疼——闫昂霄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眼眶深陷,脸色苍白,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他时,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擦擦吧。”闫昂霄将毛巾递过去,声音刻意放得平淡,却在看到栗维岳接过毛巾时,注意到他指节上的擦伤,那是刚才推门时,被门板上的木刺划破的。他转身想去拿药箱,手腕却突然被抓住。
      栗维岳的掌心带着雨水的湿冷,却握得异常用力,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昂霄,”他看着闫昂霄的眼睛,喉结滚动了许久,才终于挤出那句话,“我取消婚约了。”
      闫昂霄的身体猛地一震,手腕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栗维岳握得更紧。“你说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雨水顺着栗维岳的发梢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你和苏小姐的婚事,取消了?”
      “是。”栗维岳用力点头,眼眶瞬间红了,“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从来没有。当初答应和苏家联姻,是因为父亲以断绝关系、冻结我在钱庄的账户相威胁,还说要派人去北平找你的麻烦。我没办法,只能暂时答应他。”
      “暂时答应?”闫昂霄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和愤怒终于找到了出口,“所以你就写了那封决绝信,说‘此后各安其命,不必再念’?你知道我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我以为你真的变了,以为你早就把我们在北平的情谊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猛地抽回手腕,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窗外的雨势更大了,雷声在天际炸响,将他的影子映在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栗先生,你的婚约取消与否,与我无关。请你离开吧,免得被人看到,坏了你的名声。”
      “不是的!昂霄,你听我解释!”栗维岳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连忙打开那个被雨水浸湿却依旧完好的油纸包,从里面拿出一沓泛黄的信纸,“那封信是我被逼着写的!我写完之后,本来想偷偷让陈叔送给你,跟你解释清楚,可没想到被我父亲的管家截获了。他把信交给我父亲,父亲当场就烧了,还警告我要是再跟你有牵扯,就对你不客气。”
      他将那沓信纸递到闫昂霄面前,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看,这些都是你写给我的信,我一封都没收到。是管家把它们都扣下来了,直到昨天我解除禁足,陈管家才给我的。”
      闫昂霄的目光落在那些信纸上,呼吸瞬间停滞。上面的字迹,正是他自己的。他记得这些信——有写他在北平古籍馆找到孤本的喜悦,有写他思念栗维岳的愁苦,有写他决定来上海任教的犹豫,还有写他初到上海时的窘迫。每一封,他都寄往栗维岳在上海的住址,却始终没有收到过一封回信。
      “我以为你收到信后,是故意不回我。”闫昂霄拿起其中一封信,指尖摩挲着熟悉的字迹,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我没有不回你,没有躲着你!”栗维岳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握住闫昂霄的手,这一次,闫昂霄没有挣脱。“父亲以病重为由,把我骗回上海,然后就逼我和苏家联姻。我多次想联系你,可父亲看得太紧,我根本没有机会。直到在李同窗给我说,他去火车站接人时,听朋友说起你和明薇要来这边避难,我才知道你来了上海。”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将当年的细节一一说来:“那天在图书馆,我看到你,心里比谁都高兴,可苏晚卿就在我身边,我根本没办法跟你多说。我只能偷偷让陈叔给你送暖手宝、送养胃丸,只能远远地看着你,看着你因为我而日渐消瘦,我心里比刀割还疼。”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闫昂霄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栗维岳,“你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吗?我每天抱着那本《纳兰词》想你;穿着你送的长衫想你;看到和你相似的身影就会追出去,想悄悄看上一眼;结果却只看到一场空。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真相?”
      “我怕。”栗维岳的声音带着一丝脆弱,“我怕我告诉你真相后,你会怪我当初的懦弱;我怕父亲真的对你不利;我怕就算我们解开误会,也没办法对抗整个家族的压力。我只能等,等一个合适的机会,等我有能力保护你的时候,再告诉你一切。”
      他轻轻拭去闫昂霄脸上的泪水。“取消婚约不是一时冲动,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跟父亲闹翻了,他虽然同意取消婚约,却警告我不准再跟你来往,否则就冻结我所有的资产,甚至断绝父子关系。可我不在乎,我什么都可以失去,唯独不能失去你。”
      窗外的雷声再次炸响,雨水顺着窗户缝隙渗进来,在地面晕开一圈水渍。闫昂霄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眼神却无比坚定的人,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塌。所有的误会、委屈、愤怒,都在这一刻化为泪水,汹涌而出。
      “维岳……”他哽咽着,刚喊出这个名字,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拥住。栗维岳的双臂用力地环着他的腰,将他死死地按在自己怀里,仿佛要把这一年多错过的时光、缺失的温度,都一次性补回来。
      闫昂霄的脸贴在栗维岳湿透的外套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腔的震动,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声。雨水的冰凉和身体的温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触感,让他忍不住伸出双臂,紧紧抱住栗维岳的后背,手臂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
      “对不起,昂霄,对不起……”栗维岳的声音在他耳边哽咽,滚烫的泪水落在他的颈窝,顺着衣领滑进胸口,带来一阵灼人的热度,“让你等了这么久,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都是我的错。”
      闫昂霄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回抱着他,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尽情地释放着积压了许久的情绪。他能闻到栗维岳身上熟悉的佛手柑香味,混杂着雨水的清新,那是他思念了无数个日夜的味道。他能感受到栗维岳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能听到他压抑的抽气声,知道这个一向骄傲的男人,此刻比他还要脆弱。
      两人就这么在雨夜里紧紧相拥,彼此的身体贴得极近,没有一丝缝隙。仿佛要把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从此再也不分开。窗外的雨还在下,雷声还在响,可室内的两人,却仿佛置身于一个只属于彼此的世界,那里没有家族的压力,没有旁人的眼光,只有两颗紧紧相依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闫昂霄才渐渐平复了情绪。他从栗维岳的怀里抬起头,看着对方红肿的眼眶,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指尖划过他冻得发紫的耳垂。“你的手还凉吗?我去给你烧点热水,再拿套我的干衣服给你换。”
      栗维岳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又把他抱进怀里,下巴抵在他的发顶:“不用,这样就好。我怕我一松手,你就会不见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我无数次在梦里见到你,可每次醒来,都只有空荡荡的房间。现在抱着你,我才觉得踏实。”
      闫昂霄的心一软,反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我不会走的。”他顿了顿,轻声问道,“你父亲那边,真的没关系吗?他要是真的冻结你的资产,断绝父子关系,你以后怎么办?”
      “我不怕。”栗维岳的声音异常坚定,“我在洋行做了这么多年,积累了不少人脉和经验,就算没有父亲的支持,我也能凭自己的能力立足。再说,还有曼丽姐帮我,她已经跟我父亲谈过了,虽然父亲还是不同意我们来往,但也不会真的对我赶尽杀绝。”
      他松开闫昂霄,捧着他的脸,眼神无比认真:“昂霄,我知道我们以后的路不会好走,会有很多人议论,会有很多困难。但我向你保证,我会拼尽全力保护你,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我们可以像在北平那样,一起校勘古籍,一起探讨诗词,过我们自己想过的日子,好不好?”
      闫昂霄看着他眼中的真诚和期待,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涌了上来。“好。”他哽咽着说,“不管以后有多难,我都跟你一起面对。”
      栗维岳笑了,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水,却笑得无比灿烂。他再次将闫昂霄拥入怀中,这一次的拥抱,没有了之前的急切和脆弱,多了几分安稳和坚定。闫昂霄靠在栗维岳的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他们以后的路确实不会平坦,栗父的反对、世俗的眼光、生活的压力,都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但此刻,他握着栗维岳的手,感受着对方的温度,就觉得所有的困难都不再可怕。
      “我去给你找衣服。”闫昂霄轻轻推开栗维岳,转身走向衣柜。他打开柜门,拿出一套干净的长衫——那是他最体面的一套,是当初来上海任教时,用第一个月的薪水买的。他把衣服递到栗维岳面前,脸上带着一丝羞涩:“可能有点小,你将就着穿。”
      “不小,正好。”栗维岳接过衣服,闫昂霄转身去烧热水。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栗维岳他走到桌前,拿起那本《纳兰词》,翻开扉页,看着那句“愿君如纳兰,有风骨,亦有温情”,嘴角忍不住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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