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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尸还魂(二)
宋舵主哼笑一声打断他,警惕性挺强,这小子到现在还在玩心眼呢。
“那伤口是刀伤,上面有毒,黑肿了一圈。你昏迷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湖广’‘粮仓’。”
他没了耐心,直接开门见山,“别跟老子来这套虚头巴脑的。若不实话实说,我漕帮虽非官府,但你这样下落不明、招灾惹祸的人,也是容不得的!”
闫世钰瞳孔微缩,却是强迫自己瞪大双眼。他再抬起头时,长时间没眨动的眼眸泛出水光,瓷白脸颊因情绪激动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更显得那双凤眸水光潋滟。
那双氤氲着水汽的眸子怯生生地看向宋舵主,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的表演。
“宋舵主明鉴,在下姓柳,名玉,家父是……江陵府衙一名小小的钱粮主簿,柳文正。”
他停顿了一下,眼睫颤抖间,又落下一颗泪来。
“父亲为人耿直,月前核对去岁秋粮入库账目,和同僚起了争执。被勒令回家待岗后,父亲偷偷带回几册账本……”
“那些人、那些人觉察后,竟然派人深夜闯入我家,杀人灭口!”
越说声音越激昂,讲到伤心处,滴滴泪珠终于连丝成线,缓缓从他眼角滑落,滴在粗糙的布枕上,晕开一朵朵小小的湿痕。
语气里也带上哭腔,一字一句宛若泣血,几乎难以成言。
“父亲、母亲、还有仆役,无一幸免。我和姐姐侥幸逃脱,一路躲藏,想去省城告状……没想到、没想到前日在城外,还是被他们追上……”
“姐姐为了护我,被他们抓走,我、我被打成了重伤,扔进了河里……”
他泣不成声,紧紧抓住身下的草垫,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整个人犹如雨打风吹般憔悴。
这并非全然伪装。家国患难,自身濒死,同伴失联,种种情绪在此刻都扎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坚持了一路,终于能借助「柳玉」的面具,在全然陌生的人面前好好的哭泣一场。
只见一直神色惶惶的半大小子终究是忍不住痛哭,宋河再是自觉铁石心肠,此时也不免有些同情起来。
“柳公子,节哀。”宋河好心把药碗往他面前推推,“你可知道,「那些人」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
碗中深褐色的药汁,清楚地倒映出宋舵主紧绷的面容。
闫世钰垂着眼,噙着泪,脸上一道清亮泪痕还未干涸,清瘦身躯微微颤抖着,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那低垂的眼眸一瞬不眨地盯着碗中倒影,仔细揣度着对方的神情。
闫世钰摇了摇头,“具体是何人,父亲从不把公事带回家里,也未曾告诉我们。证据……一部分证据已毁,还有一些被姐姐带走。如今姐姐被他们抓走,恐怕证据也……”
闫世钰迎着他的目光,小脸憔悴,声音虽弱,却毫不退缩。
“宋舵主,我知道空口白话,难以取信。父亲留下的信息中,提到了几家参与此事的粮商。”
果然,宋舵主的目光如箭般直射而来。闫世钰吊足了胃口,微微撑起身子,不顾伤口疼痛,努力展示自己的价值。
“永昌、丰泰、广源……你能想到的几个大家都来了!官仓,早已十仓九空。外面的流民饿殍遍地,他们却官商勾结,肆意倒卖百姓的救命粮!”
听到那几个商行的名字,宋舵主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常年在水路奔波,对沿河州府的粮仓情况噩耗各大商号再熟悉不过。永昌号背景复杂,与官府来往密切,他是知道的。
而官仓空虚……联想到近月来湖广日益严峻的灾情和市面上高得反常的粮价,还有帮中兄弟时常提及,夜间某些码头偷偷摸摸有货船转运……
官府的剥削,也没少落在兄弟们头上。他们如此倒行逆施,断了百姓的生路,又何尝不是在断漕帮的根基。
宋舵主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突然露出了自见面以来,第一个带着温度的表情,缓缓端起了那碗已经凉透了的汤药。
“柳公子,”他微笑,不似之前一般咄咄逼人,“先把药喝了吧。”
闫世钰赌的没错。宋舵主人还真不赖。
左臂的伤势颇重,毒性易解不易除,但好生将养也不会落下大毛病。宋舵主遣郎中每日给他换药,他自然也领了这份情。
人不能一直坐吃山空,他得融入环境。
好在自己这次扮演的身份还识得几个字,闫世钰主动向宋舵主提出,可以帮忙整理码头上往来货物的账目。
宋河只当是这公子哥脸皮薄,不好意思吃白饭,想找点事做排遣忧闷,便也随口应下。
时光就如同浑水江水般,悄然滑过数日。
关于那夜城郊惨案,最终以「流寇袭击商队,几人坠河,尸骨无存」的模糊说法,匆匆结了案。这件事也悄然流传于市井之间,仅激起几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便彻底沉默。
胡夫人紧蹙几日的眉头终于略微松快,而本该被关在后院的胡老板,也收到了「麻烦已除」的消息,紧绷的神经亦有松懈,开始全力着手吞下那些西域皮货。
闫世钰,或者说,柳玉,便在这看似风平浪静的间隙里,如同一株柔韧的水草,悄然扎根在码头这个浑水摸鱼的底层世界里。
码头上人来人往,赤裸着上半身的漕工们喊着方言号子,古铜色的脊背在烈日下泛着油光,沉重的麻袋、木箱在他们坚实的肩膀上,随着节奏起伏。
在这幅汗水与喧闹交织的画卷中,一抹过于清瘦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他时常坐在码头旁一个避风的简陋棚屋里,身前摆着一张破旧木桌,上面摊开账本和算盘。
江风带着湿润的水腥气拂过他苍白依旧的面颊,几缕墨色发丝被风撩动,轻柔地抚过他光洁的额角。
日光透过棚屋的缝隙,在他专注的低垂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闫世钰微微蹙着眉,骨节分明的手专注地拨弄着算珠,偶尔因为伤口隐痛轻轻吸气,肉感唇瓣无意识地抿起。
那单薄的身形裹在浆洗发白的粗布衣衫里,空落落的,宽大的袖口被他用布条仔细缠住,露出一节纤细手腕,更显得他脆弱不堪,仿佛挂起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走,引得过往的漕帮兄弟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尊易碎的玉人。
他收敛了所有坏脾气和不情愿,和大家一起吃煮得软烂的菜糊糊,和帮众们一起挤在鼾声震天的大通铺。他也丢掉了宫里那些繁文缛节,开始学着用简单直接的短句交流,偶尔露出一个带着些许羞涩和感激的笑容。
那干净纯真的笑容,让不少豪迈粗放的汉子都下意识放柔了声音,他细心又认真的工作态度,也很快赢得了不少帮众的信任。他们不再用探究或怀疑的目光打量他,开始慢慢亲切地称呼他「柳帐房」。
这是他自己打通的第一个关节。各大漕帮纵横链接的水上网络,用起来也不比祖桂手下的人差。只是宋河对他颇有防备,他整日待在码头,四处都是漕帮的人,闫世钰不敢冒险接触外界。
他一直暗中关注着胡家的消息。
胡家最近也成了话题的中心,一通举动搅得市场打乱。
先是低价收粮、高价倒卖,可这几天不知怎么吃错了药,竟然挂出一张「平价放粮」的牌子。市场上现在的粮价都比往年高八成,永昌号的价却是几乎要与往日持平了。
这下其他粮行可就不干了。当初是你家打着太子的旗号,带头叫大家抬高粮价,如今你家想抽身走了,留下兄弟们空守一仓库的破谷子。
几家粮行告去了商会,叫商会去给永昌号下通牒,这事儿啊,没完!
商会又能把胡家怎么样,一群人急得抓耳挠腮。惹毛了胡家,他们遭殃。安抚不了众人,也是他们遭殃。最后没辙,只好打起车轮战,日日都派伙计登门拜访,就想求胡家给其他人一条生路。
闫世钰虽不知其中关节,但一想到百姓们总算可以吃上饱饭,就恨不得仰天大笑。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阿达措和乌尔罕他们应该还在明处活动,祖桂和他一样潜伏在人群中,能动手的几率不大。
他忽地心念一动,了解内情的还有一人。
漕帮舵主宋河和永昌号也交情颇深,闫世钰守在码头,时不时就能看见贴着永昌号封条的货箱被搬来搬去。
是他干的吗?闫世钰又一时摸不清动机。算了,索性不想,见机行事。
这日午后,天色有些阴沉,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江面,空气沉闷又潮湿。
一只被坏天气弄得晕头转向的白鸽,在闫世钰的棚屋上飞来飞去。他掰碎一角豆饼喂给它,鸽子才拍拍翅膀飞走。
宋河需亲自押送一批要紧货物去城中一家大酒楼,路过棚屋,瞥见上次捡回那人如今气色不错。
角落里只点了一盏昏黄油灯,闫世钰正埋首做账,宋舵主放慢脚步,没有打扰他,随手拿起最顶上的一本账册。
原本那一堆堆杂乱无章、墨迹模糊的货单,被梳理得条目清晰、分文不差。这柳公子一手字迹倒是清隽。宋河看向他的目光,欣赏之外,更多了几分深意。
闫世钰抬袖擦拭着额角薄汗,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宋舵主。
正准备起身行礼,宋舵主却打断他,提到,“柳帐房,整日闷在码头也无趣,不如随我走一趟,也认认路,熟悉一下帮外的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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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设了十章定时,不知道这章发出去的时候能不能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