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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齿冰牙
章小北飞快穿好了衣服,但是只有一只靴子能穿了。另外那只裂成几片软塌皮子的,很丑地歪在地上。
李植看着,忽然笑了起来,问他:“你刚才不会就躲在这只靴子里吧?”
“怎么可能?”章小北头也不抬,坐在地上专注地穿袜子,“你以为我会表演聊斋啊?”
眼下的科技已经很先进了,但确实还没有听说过能让人类变身的事情。怎么偏偏就是他,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车祸而已,却被抛入了这样荒诞的剧本里。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活在另一本书的错页上。
但李植猜得还挺准的。
“让我闻闻。”李植忽然凑近了些,声音落在他耳畔。也立刻就要去他的脸上乱闻。
“闻什么。”章小北抬手去挡,指尖碰到对方温热的下颌。
“闻闻有没有鞋臭味啊。”李植说得理所当然,“你的脚虽然不臭,但这鞋子总会臭啊,那么多人穿。”
说完,他又拿起那只残破的皂靴,凑到鼻尖,很认真地嗅了嗅。
“是雪的味道。”他抬眼看章小北,眸色在昏灯下显得深了些。
“什么?”章小北一怔。这李植的鼻子还挺灵的。
未及反应,李植已经单膝点地,一把握住了他没穿靴子的那只脚踝。隔着袜子,鼻尖抵上脚心,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一系列动作,真是太下作了一点,偏偏又那样认真,还气势汹汹的,真是虔诚的冒犯。
“还是雪的味道。”李植笃定地说,气息透过织物,熨在皮肤上。
还好穿了袜子。章小北毫无办法,只好在脑子里掠过这个毫无用处的念头。脚踝被握得有些疼。
“你总是香香的。”李植仍没松手,声音闷闷地传来,像一句呓语,“好喜欢啊。”
“去闻你那些女朋友吧。”章小北想抽回脚,却没能成功。
“你怎么总不信我?”李植忽然抬起头,直直望进他眼里。
“信你什么?”
“信我……”李植笑了,那笑容快得让人抓不住真意,“喜欢你啊。”
话说得又快又轻,像刚才的最初的雪落在地砖上,立刻就没了踪影。章小北看着他,看不出来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你当然不会喜欢我,”章小北转开视线,声音淡了下去,“你是个再直不过的直男。”
“这么肯定?”
“认识你多少年了,这点还是看得清的。”
“人总有例外。”李植仍然握着他的脚踝,拇指无意识地、极轻地摩挲了一下袜子的边缘,“说不定是双。又不是非黑即白。”
“也不可能是双。”章小北感到那细微的摩擦,有些无端的伤感,“你身上……就没有半点喜欢同性的那种气息。”
“怎么说?”
“高中时走马灯似的换女友,大学时也没闲着。你爱的篮球足球,全是对抗性运动。你打的那些游戏,也竟是暴力血腥、打打杀杀的。就连看国际新闻,哪儿打仗了,你都两眼放光,津津乐道,像那些年轻男子都该死一样。你完全不会反战,你觉得就该把所有的男人都干趴下,你骨子里根本就没有那种对同性柔软的怜惜、熨帖的同情心……”
李植安静地听着,说:“看来你不适合上战场,你很可能会爱上敌人。”
“扯远了,我只是这样分析你。”
“不懂你这套理论。不过,人就不能有个特例?我只喜欢你一个男生,这样不可以吗?”
“不可以,因为你只是想玩玩而已。”章小北想起自己过往混乱不堪的处境。
李植还握着他的脚,让他就这样微微翘着一只腿。章小北终于说:“你不觉得这样很怪吗?”
“噢。”李植笑了起来。
章小北终于用力抽回了脚。他站起身,稍稍走开半步,试着用单只脚保持平衡:“而且我也不喜欢你啊。别以为是个男的,我就得接着。”
他说的是真话。至少他如此确信。也许真是童年亲密理论说的那样,他就是对李植一点感觉也没有。
两人一时都静了下来。章小北闻到李植呼吸逸出的很淡的酒气。原来他也喝了。
殿外有脚步声,还夹杂着一些零碎的谈笑。
“得走了,”章小北说,“我还得去换个鞋。”
“我不让你走。”
话音未落,李植已经先他一步走到门边。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被他合拢,随即门闩滑入槽中。门被反锁了。殿内陷入更深的幽暗,只有那盏小灯,在石像头顶晕开一团孤零零的黄晕。
“你今天疯了。”章小北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响起,有点空。
“就是疯了。”李植转回身,背靠着门板,低低笑起来,“这酒……肯定有问题。”
章小北对李植知根知底,知道他也不会怎么。他今天不过是兴致忽然到了而已。这疑幻疑真的梁园,大约恰好勾起了某种属于少年时代的、恶劣的玩心。
章小北不再站着,又慢慢坐回了冰凉的砖地上。
李植抬手,用指节轻轻擦了擦自己的鼻尖。正是方才握过章小北脚踝的那只手。“原来干净的脚,是雪的味道。”他又说了一遍。
“各有各的好。”李植顿了顿,目光在昏暗中有些模糊,“但我挺喜欢雪的。”
“李桦好像在卖香水,是一个很小众的品牌。有一款叫做乡愁之雪,你可以叫她给你寄一瓶。”章小北想起了同桌李桦。他在她那里买过一瓶山楂花的香水。
“我和她早没联系了。”
“你还挺无情的。”
“我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的好不好。”
“你不用说什么,我也没兴趣。”
李植也靠墙坐下来,肩与章小北的肩轻轻挨着。过了一会儿,李植忽然问:“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不是因为看到了金豆?”
“不是,在看到金豆之前,我和英子一起在廊下坐着。英子给我讲了小芙像的来历,然后指给我说,对面放着的就是小芙像。”
“这有什么来历呢?”章小北看了看身边的石像。
“说是以前在这山下的张家,有一个妇人。有一夜,她梦见一个极美的女子,把自己认作是男子,两个人一起缠绵相依。女子在梦里说:‘我以前是N城陈家的婢女,名叫小芙。你前世是陈家的仆役,我们曾相许终身,后来事情败露,我郁郁而终,心里那份眷恋却未断尽,所以今生寻来,要与你续这一段未了的欢情。’妇人醒来就病了,神思恍惚,言行都换了个人,将丈夫拒之门外,自己独居一室,时常对着空气低语轻笑,说的尽是些男子的秽语,完全忘了自己原是女儿身。日子久了,小芙就在青天白日里显了形。家里请人作法、驱赶,用尽办法,怎么也赶不走她,后来,全村的人也跟着一起排挤她。直到有一天,村中失火,小芙急急唤醒了张家的人,一家老小才逃过一劫,连带着也救了全村人的性命。村民感念这份恩情,就不再驱赶她,任她在宅里安然住下,后来小芙还做了很多善事,所以村民就在祠堂给她树了这座石像。”李植一口气讲完,殿里又静了。
“没什么意思。”章小北淡淡地说。
“我喜欢。”李植却笑了笑,“我要拜她。”
“拜她什么?”
“她既有法力让张氏认她作妻,”李植转过头,眼里映着一点微光,“我也想让你认我作夫啊。”
“无聊。”章小北别开脸,“别把我当女生。我只是G而已,不是T。我没有性别认同障碍,我永远都会是个男生,最好的男生。”
“放心吧,我又没逼你什么。”
“我们前生也许是宿敌。”章小北忽然笑了。
“那我就爱上敌人。”李植接得很快,“你也不会说我没有同情心了。”
“没意思了。”章小北很快就觉得无聊了。他厌倦了这些没有意义的话。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殿里越发静了,寒意从砖地一丝丝漫上来。章小北转头看看李植,觉得自己还挺残忍的。
忽然觉得有些冷了。没穿鞋的左脚更冷。章小北弯腰用手拢住脚尖,掌心那点微弱的热气,瞬间就被吸走了。
“我听了这个故事。”李植的声音终于又响起来,“然后就一直看着这里。我坐的位置正好正对着这大王殿,门开了一条缝,正好露出小芙像。然后就看到了金光一闪。”
李植的视力向来很好,飞行员体检都通过的。
“你没看琼花?”章小北随便一问。
“都看,”李植答得理所当然,“不妨碍。”
“贪多嚼不烂。”
话刚落,一只手忽然覆上他冰凉的手背,连带着他蜷缩的脚一同裹住。是李植的手。掌心竟也是凉的,却比他自己的多了些固执的暖意。
“别动我,”章小北没抽开,只是笑了笑,“咸猪手。”
“我的手也凉了。”李植的声音近在耳侧,“可我的脸好烫。被你骂烫的。”
“我骂你什么了?”
“咸猪手——我有这么不堪吗?”
“当然有。”
章小北看了看他,在昏暗中,也能看出来那片不寻常的红晕。
“哎。”李植轻轻叹了一声,像要把什么东西轻轻呵出来。也许是酒意。
“怎么了?”
“没什么。”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这停顿里自然有下文。李植当然还想要做什么,只是被一句“咸猪手”暂且按住了,那股子横冲直撞的劲儿略收了收。他在等。
片刻寂静后,李植果然又低低叹了一声。这次叹息终于有了形状,借着薄醉的掩护,把散乱的、无形无质的情绪,都拢到了一处。然后,他就挪动了位置,与章小北面对面坐下,不由分说地将那只脚捧起,轻轻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看吧,还是来了!肌肤相触的瞬间,章小北微微一颤。李植的脸颊果然滚烫。
“变态。”章小北低语,脚趾无意识地蜷了一下,轻轻地踹了李植一脚。
“啊。”李植叫了一声。
“怎么了?踢重了?”
“疼。”他咧了咧嘴,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委屈,“今天牙龈本来就上火,肿着,你还碰这里。”
章小北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忽然笑了。
“你还笑。”李植说。
“你都这样了还吃泡面。”
“不行吗?”
章小北好容易忍住了笑。过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谷崎润一郎小说《春琴抄》里面,有男仆佐助用春琴的脚给自己冰镇牙齿的情节,又笑了。
“你还笑什么啊?”李植龇牙咧嘴地问。
章小北笑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要冰敷吗?”用眼睛盯着李植。
“当然要啊。”李植的声音里有一点含糊的痛楚。
他忽然觉得李植有点可怜。两个人都穿着异世的衣服,本来就有点像梦。一场边界模糊的梦。在这梦里,较真或者含糊,好像都显得有些徒劳。他忍不住了,就把□□给李植了。
……
章小北靠着冰冷的墙壁,望向头顶那盏孤灯投下的昏黄光晕。他想,在这三尸虫壮大的庚申夜,人们不眠,本来是要保持警醒的,可他们俩呢?躲在这荒僻的殿中,一个赤着脚,一个发着疯,任由三尸虫的妄念无声地滋长,缠绕。
真是背道而驰啊。章小北闭上眼,脚心传来的温度却愈发清晰。
过了一会儿,英子打来电话,问他们在哪里。
“好啊你们,让你们来陪客人,你们倒找了个清静地方躲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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