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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
李妄舒站在议事厅门外,犹豫要不要进去。
她已经在这里站了半柱香的时间了。原本打算等事情解决了,找个合适的时机单独和陈砚之开门见山地聊一下,结果昨天布尔达临门一脚,把事情计划全搅乱了。
今天还算清闲,没有太多的事务,她一路走来遇到不少人和她打招呼。
她刻意放慢了脚步,希望这几步路走的时间能长些,等她再次和一个士兵颔首示意,她已经来到了议事厅外。
陈砚之不出意外就在屋内。
除了昨天从牢房离开时她说了一句“走吧”,一直到现在她都没和陈砚之开口说过话。
她在屋外纠结,偶尔有路过的士兵看到她来回走动还以为她在观察周围环境。没有人发现她抱臂沉思的动作比以往多了几分杂乱。
她在心里打着草稿,思考等下推门进去怎么开口,甚至在心底祈求今日陈砚之碰巧有事出了门。
这边她还站在门口纠结,那边“吱呀——”一声,门被从里面打开,陈砚之刚跨出一只脚,抬头就和李妄舒来了个对视。
“……”
“……”
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陈砚之先开了口,他往门边侧了一下,给李妄舒让出位置:“先进来吧。”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哗。
李妄舒没有立刻向前,她看到陈砚之的背影,整个人显得有些僵硬。
她与陈砚之隔着那张布满地图的桌子相对而立,室内一片寂静,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和她略显急促的心跳。
“……陈叔。”李妄舒开了口,方才的草稿早已被她抛向九霄云外,她声音很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抬头看向陈砚之,只见他的身形几不可查的一晃,目光不再是平日里的谨慎,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昭昭?”
他上前一步,动作略显僵硬的抓住了李妄舒的肩膀。
力气有些大,能感受到主人在极力克制不要用力过猛,李妄舒这样想着。
陈砚之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红了眼眶,上下打量着李妄舒,仿佛要把错过十几年的时光全部收回来:“……真的不是梦……昭昭,真的是你。你……倾倾小姐呢?”
李妄舒垂眸,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无意识用力,她取出了那块被她小心存放的衣角,用最简洁的话语描述了那个夜晚和密道,以及她们南下逃生,又遇到方缘的场面。她的语气很平静,省略了颠沛流离的细节,也省略了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和姐姐生命垂危时的绝望。
说出的话足以让陈砚之想象两个小女孩当年的绝望与艰辛,他的手掌越来越紧,指节泛着白色。
“是我没用,我早该认出你来的……我怎么就没敢往那里想。”他一拳捶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让你和姐姐受苦了。”
语气里带着无尽的悔恨与自责,李妄舒抬起手,紧紧握住了那只粗糙的手掌:“陈叔,不怪您。李府满门抄斩,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死了,我不敢认您……形势不明,我不敢赌。阿姐现下在扬州,她很安全。”
“形势……是啊,形势。”陈砚之深吸几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激动,“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他的眼神逐渐凝聚,那股属于北疆将士的坚毅重新回到了脸上。他后退一步,挺直了脊梁,这位人在中年鬓角却染上霜白的将军,在李妄舒面前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单膝跪地,声音再无半分犹豫:“末将陈砚之,愿为小姐肝脑涂地。北疆残部,自今日起皆奉小姐为主。李府的恩怨、将军与夫人的血仇,属下誓与小姐一同讨还。此心此志,日月为证,天地可鉴!”
李妄舒上前两步,伸出双手,稳稳的托住陈砚之的手臂将他扶起。她知道,这一跪,意味着陈砚之将身家性命、毕生名誉,乃至整个北疆军队的未来,都毫无保留的交付到了她的手中。
“陈叔,快请起。”她的声音依旧清晰,“若没有您和诸位将士的苦苦支撑,恐怕我要面对的,早已是乌纥的铁蹄。”
陈砚之借力起身,手臂微微发抖,不知是情绪激动,还是感受到了李妄舒手上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道。
“如今,我只是‘陆昭’。”李妄舒松开手,后退半步,“天下人眼中,只能有‘陆昭’,我的身份,除了亲密之人,越少人知道越好。至少在尘埃落定之前,陈叔,您明白吗?”
陈砚之立刻颔首,神情严肃:“此事关乎大局,绝不能有任何闪失。军中知晓旧事的老兄弟,我会暗中逐一告知,必不会走漏风声。”
李妄舒点了点头,回到地图旁,手指自然落在上面:“布尔达昨日的消息至关重要,乌纥内乱,王女逃亡,苏赫暴政。这不只是击退他们的机会,或许可以借此实现父亲与老那延的昔日愿景。”
她语气沉稳,仿佛刚才的相认只是一段小小插曲。
“小姐是想……找到那位王女?”
“不错。”李妄舒指尖轻点乌纥王庭区域,“如果王女不会掀起风浪,那拨乱反正,远比武力镇压更为稳定,这样也能根除边患。布尔达那边,我们不能只依赖他的一面之词,王女的下落、苏赫的真实实力,这些都需要更多的情报来确认。”
“情报之事,或许可交由国师暗中查访,军中亦可挑选机敏可靠的斥候潜入乌纥境内。只是……小姐,与乌纥王室接触,纵使是扶持王女,在朝中也极易被扣上“通敌”的帽子。”
“我知道。”手指自地图上离开,李妄舒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陈叔,你说过的,我的敌人不止是草原对面。从我决定以‘陆昭’之名踏入北疆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刀尖上跳舞,只不过,有些刀明晃晃的来自前方,而有些刀,淬了毒藏在身后。”
“父亲愿边疆永固,百姓安乐。于复仇而言,不过是换一人坐那庙堂;于北疆而言,看清每一把刀的来路,该折断的,一个也不留。”
日过正午,把两人的影子紧密交织在一起,又随着时间慢慢拉长。
处理好了一切,陈砚之说要带李妄舒去个地方:“那里,还是你自己去看吧。”
她跟着陈砚之来到了归雁城西北侧一处高地上,地面杂草环生,只有最高处的一棵树下,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堆静静的待在哪里,周围干干净净,看得出来有被人精心打理过。
地面还残留着几处灰烬,一个念头在李妄舒心中疯狂生长:“这是……”
她看向陈砚之,要从他口中听到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陈砚之蹲下,给土堆又添了两把土加固,李妄舒站在他身后,手指无意识探入怀中,触碰到那片被她仔细包裹着的衣角。布料沾染上了她的体温,她还能感受到父亲当年挥剑时的决绝,以及母亲指尖最后拂过她脸庞时的不舍。
“这里,是你的父母。”陈砚之起身看向她,“不是衣冠冢,是将军和夫人的遗体。”
“当年,我得到消息,连夜赶回京中,还是晚了一步,城墙上早已没了踪影。我得知皇帝下令将那两名女童葬于诫园,也就是历来罪臣下葬的‘罪人坟区’以示君恩。
“我又暗地里多方打听,才知道将军夫妇被弃于城外的乱葬岗,我一路赶至城门口,在那里,国师拦下了我。
“他找来两具无名尸体,暗中进行了调包。那天他本是想在城外找一处地方先行安葬,没成想会遇到我。
“我带走了遗体,把他们葬在这里。我们几个没敢立碑,连土堆都不敢堆的太大。好在这棵树在这里能给他们遮风挡雨。”
李妄舒上前两步,鞋底碾过碎石颗粒,发出细微的声响,在高地上格外清晰。她看着眼前小小的坟墓,身体缓慢下跪,膝下的土地传来冰凉的触感。
“阿爹,阿娘,昭昭来看你们了。”没有香烛,也没有纸钱,只有刚出口就被吹散在风里的声音。
怀中的衣角被她取了出来,在膝上缓缓铺开。
覆盖在泥土上的手指慢慢收紧,她抓起一把土,学着陈砚之的动作往土堆上放。眼睛酸涩发疼,但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她把衣角覆在土堆上,又用手掌轻轻按了按,似乎这样就能触碰到布料底下更深的地方。
风吹过树梢,一片叶子自空中落在她手边。
“他们都说您通敌。”她忽然开口,声音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茶馆里的人这样说,告示上也这样写,皇帝也信。”
她顿了顿,那片树叶随着动作埋入泥土。
“我不信。”
三个字平稳有力。
“所以我来了,我会走您没有走完的路,完成您要做的事。”她的目光穿过土堆,望向更远的地方,“乌纥的王庭里,坐着个篡位的暴君;大齐的朝堂上,悬着把淬毒的刀。”
她慢慢俯下身,额角抵在土地上。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只有她额间这一点冰凉的触感显得无比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她直起身,将那片衣角重新叠好收回怀中,对着土堆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阿爹,阿娘,这里很好。有风,有树,能看到归雁城,也能望见北边。”
“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带阿姐来看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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