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联姻
慈安宫中,炭火将紫铜熏笼烧得微微发红。太后将康王从蜀地传来的加急家书,轻飘飘掷入炭盆。火舌卷上纸页,边缘迅速焦黑、卷曲,化作一团跳动的幽蓝火焰,转瞬成灰。
“废物。”她声音不高,却字字透露着不满。
“王爷也是忧心京中局势。多少年没经历过这般大的变动了,一时慌了手脚,也是有的。”肃月低眉垂目,温声劝慰。
“不过是撺掇了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学生闹了一场,撤了个自己送上门去的曹扣军。”太后指尖捻过沉香佛珠,冷笑,“他若连这点风吹草动都受不住,趁早缴了王印,当个田舍翁去!”
“只是……科举改制一旦推行,往后咱们想往朝中安插自己人,可就难了。”肃月斟酌道。
太后眸光一沉:“不能引荐新人,朝堂上盘根错节的老人,难道都死绝了么?”
正如太后所料,科举改革的刀锋触及的远不止几个臣子,更是整个世族宗亲与藩臣、文官赖以生存的根基。
曹扣军被贬的余波尚未散尽,一个新的利益联盟已悄然形成。世家、宗亲、藩臣、文官集团,这些平日里互相倾轧的势力,在短短两日内,不约而同地从“祖宗家法”与“功臣勋旧”的角度,向帝王发起了无声的围剿。
官员们不敢明着抗旨,便祭出了官场最古老也最有效的武器——消极怠工。
工部官员的奏折雪片般飞上御案,言辞凿凿:短时间内招募大量可靠且笔迹端秀的誊录员,实属天方夜谭,无人可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户部的账本算盘打得噼啪响:推行糊名誊录、扩大监考规模、铺开全国考场,每一项都是吞金巨兽。又以“南疆水患未平、北境军饷吃紧”为由,将科举改革的专项拨款死死卡住。
御史台更不乏“忠直之士”,忧心忡忡地上书质疑:誊录过程繁复,若生错漏、调包,岂非制造新的冤屈,反失公平本意?
改革派与守旧派在朝堂上连日鏖战,唾沫横飞。萧翊在雷霆处置了向维明、曹扣军之后,深知不能再一味以刑狱立威。他端坐龙椅之上,冷眼旁观这场喧嚣,心头却无比清明——
舆论攻讦尚在其次,真正的死结只有两个:缺人,缺钱。
世族、宗亲、藩臣、文官……这些平日里斗得你死我活的势力,此刻却空前团结,铁板一块。必须找到一丝裂缝,撬开一个缺口。
正当他凝神思忖之际,吴全顺悄步近前,低声道:“皇上,凤仪宫传话,皇后娘娘请您过去共用晚膳。”
萧翊眼中掠过一丝锐芒。
冯国公府,三朝世家,虽今日不同往日,但在盘根错节的世族宗亲中,仍有着不可小觑的潜在影响力。更重要的是,他们有大皇子这个未来的指望,或许是守旧派中,态度最有可能松动的一环。
申时末,萧翊踏进凤仪宫。
皇后今日未着繁复宫装,只一袭月白色家常襦裙,发间簪了支简单的白玉簪,衬得人淡雅温柔,与平日中宫威仪大相径庭。
“皇上来了。”她迎上前,眉眼含笑,“臣妾想着皇上近日劳心,特意亲手做了几样清淡去火的小菜。”
这是郁嬷嬷的主意——先叙夫妻情分,再谈前朝纷扰。伸手不打笑脸人。
萧翊伸手虚扶她起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皇后费心了。”
“臣妾不辛苦。”皇后引他入座,亲手布菜,语气温婉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切,“臣妾只恨自己才疏学浅,不能为皇上分忧解难。”
萧翊何等敏锐,已然看出她今日姿态放软,必有后文。他不动声色,静待其变。他也想看看,出身世家的皇后,此刻究竟会选择站在哪一边。
“臣妾母族冯国公府,虽今非昔比,到底还是当朝仅存的两座国公府之一,在宗亲世族中,尚有些微薄颜面。”皇后忽然起身,敛衽跪地,行了一个郑重的大礼,“皇上改革科举,乃利在千秋的圣明之举。冯家……愿为皇上马前卒,略尽绵力。”
萧翊执箸的手一顿,神色略微缓和:“听皇后之言,似有良策?”
“后宫不得干政,臣妾明白。故而只能以妇人浅见,为皇上稍解烦忧。”
皇后先将自己摘出,姿态恭顺,“臣妾对藩臣权斗、文官倾轧知之甚少。但宗亲世家之所以关系盘根错节,无非是靠姻亲血脉缠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或许不解风情,但九年来,她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前朝起伏。此刻的困局,恰是她最擅长的领域。
“与藩臣恋栈、文官贪权不同,宗亲世家最怕的,是子孙失去恩荫,断了前程。”她缓缓道来,目光留意着皇帝的神情,“皇上若愿稍示亲近,暂且承诺其子弟出仕之途不受新制过大影响,他们的态度,未必不会软化。”
“如今皇上面对的是宗亲世家与藩臣文官两股合力。或许……可对一方稍加拉拢,分化其势,以解燃眉之急。”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毕竟……会试在即,新制需尽快步入正轨。”
萧翊想起白日里谢停云亦曾建言,须挑起守旧派内斗,分而化之。此刻皇后所言,竟与帝师不谋而合。
以冯夏联姻作为投名状,让世家看到来日希望,换取守旧派对改革的部分妥协。这是眼下打破僵局,成本最低、见效最快的法子。
夫妻九载,皇后虽少了些闺阁柔情,却是无可挑剔的贤内助,宫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子嗣教养亦从未让他费心。
他伸手,轻轻握住皇后置于案上的手:“看来,过去是朕小看皇后了。”
铺垫至此,皇后话锋悄然一转:“今日与皇上说起这些,倒让臣妾想起一桩家事,说来也是缘分。”
“臣妾二妹冯瑚,今年双十,性情温婉,尚待字闺中。家父近来常为她的婚事悬心。”她抬眼,目光诚恳,“日前听婉昭仪提起,其兄长夏青樟为人稳重端方,也是极好的青年才俊。若能成就这段姻缘,在此刻,或可视作冯国公府代表部分世家,向皇上新政示好的一份诚意。而且,有了这份助力,夏大人日后在朝中,路也能走得顺遂些。”
萧翊心下透亮。皇后自有私心,夏家正有起势,冯国公府却江河日下,借此联姻攀附新贵,确是盘算。
但她所言亦在理——他此刻正需要一个来自世家内部的明确信号,来瓦解守旧联盟的铜墙铁壁。
想起夏青樟那老成持重的模样,再看皇后行事风格,料想其妹亦当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这桩婚事,似乎并无不妥。
“皇后思虑周全。”他微微颔首,算是默许。
膳后,萧翊又考校了大皇子功课,指点他练了会儿字。皇后见时辰不早,适时温言道:“今日是婉昭仪晋封昭仪的好日子,此刻怕是正盼着皇上呢。”
临华宫中,夏清圆并未期盼圣驾,而是将自己关在书房。
信纸铺了一桌,写一张,揉一团,满地狼藉。
皇后白日里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她心头,每每思及,便觉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无论如何,她绝不愿大哥与冯国公府扯上关系。
抛却朝局利害不谈,单论大哥夏青樟,那般坦诚温厚的性子,合该娶一位门第相当、性情相投的寻常女子,安稳度日,何必去攀附那看似华贵、内里不知何等复杂的高门?
更何况,她已见识过皇后的手段,那未曾谋面的冯家二小姐,又会是省油的灯么?
她想写信提醒家中,让父亲探探大哥口风,或干脆寻个借口让大哥暂避扬州。可又怕自己小题大做,反令家人徒增忧虑。
“皇上驾到——!”
通传声猝然响起,惊得她手一抖。她慌忙将满桌纸团扫进抽屉,定了定神,方快步迎出。
“臣妾给皇上请安!”她扬起笑脸,仿佛瞬间将所有烦忧抛诸脑后。一见萧翊,心底便不由自主地松快起来。
萧翊揽过她,说了些闲话,方似不经意道:“有桩小事,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瞧瞧,臣妾这昭仪才做了半日,皇上就要派差事了?”夏清圆顺势软软依进他怀里,嗓音娇糯,带着撒娇的鼻音。
“朕想着,给你兄长夏青樟,和冯国公府的二小姐赐婚。”
夏清圆心头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坠入冰窟。她强自按捺,仰起脸,眼波流转间仍是娇憨模样,却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皇上怎么忽地想起当月老了?”
“你觉得不好?”萧翊垂眸看她。
“臣妾……觉得不太好。”她声音低了下去。
“为何?”
“大哥的性子皇上也见过,最是朴实耿直,只怕与国公府千金……相处不来。”她寻了个最表浅的理由搪塞。
“皇后说了,那是个温柔知礼的姑娘。冯家百年世家,教养总不会差。”萧翊把玩着她一缕散下的青丝,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朕明日便下旨。待成婚之后,再让你大哥到禁军历练,前程也有了着落。”
“臣妾……臣妾……”夏清圆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憋闷得发慌。季太医的事尚无实证,她不敢贸然指控皇后,此刻竟找不到更有力的理由反驳。
情急之下,她余光瞥见灯下那顶光华流转的珍珠翟冠,心头忽生出一股混杂着委屈与试探的冲动——
她索性闹将起来,扯着萧翊的袖角,声音带上了刻意的娇蛮:“反正臣妾就是不想让大哥娶那二小姐!”
“圆圆。”萧翊喜欢她偶尔使小性子的闺阁情趣,但那点喜欢,远不足以让他纵容她干涉前朝布局与皇家权衡。他脸色沉了下来,声音里透出不容置疑的冷意,“此事,由不得你任性。”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