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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
然后,愤怒回来了。
不再是恐惧催生的歇斯底里,不再是厌恶引发的避之不及。是一种更深沉、更滚烫,几乎要将我自己也焚毁殆尽的炽焰。
愤怒于那个曾暗自期盼救赎的自己,那个曾软弱渴望依附的自己。
愤怒于这片催生出无数怪物、正用期待与标准将人异化、肥沃而腐朽的土壤。
愤怒于这无休止的窥探、丈量、偏见、压迫与理所当然的剥夺。
这愤怒如此纯粹,如此暴烈,瞬间蒸干了皮肤里、血肉里、骨头里所有的迷茫、悲哀与自怜。
唇上感到一丝微咸的湿润,紧接着,更确切的铁锈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口腔里,那颗橘子味硬糖早已化尽,甜腻褪去后,只剩下被自己咬破的内壁渗出的血腥。像含着一枚生锈的铁片。它混合着泪水的咸涩,成为一种无法吞咽、也无法吐掉的……
一口气。
我卷起舌尖,舔过口腔内壁,将那缕血丝卷入喉咙。
就是这味道。
真实的,疼痛的,属于我的,活着的味道。
身体深处,被绝望和冰冷冻僵的某个角落,似乎又被这滚烫的愤怒与腥甜,撬开一丝缝隙,挤出缕缕微弱却顽固的力气。
我凝聚起这最后所有——
残存的清醒、焚心的不甘、还有那点带着铁锈味的生机。
猛地扭过头,看向那团托举着我的扭曲阴影,他此刻正因我的沉默而微微僵滞。
视野被混着血的泪水模糊,黑影的轮廓在光晕中晃动不定。但我对准了他,从嘶哑得几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这句话:
“那我现在……”
长时间的倒悬让大脑充血,耳鸣嗡嗡,但我气息微弱的字句,却一个一个,清晰异常地划破天台呼啸的风:
“……再给你一次机会。”
“真的?”
黑影的声音透出惊讶的波浪,他剧烈地抖动起来,翻涌出近乎狂喜的涡流,连冰冷的气息都带上了一丝战栗的暖意。
我忍不住扯动嘴角,一声极轻地“呵”从齿缝间漏了出来,短促、干涩,肩膀随之微微耸动。
“你愿意接受我了?”
这句话似乎按下了某个荒谬的开关。我的笑声开始不受控制地从胸腔深处涌上来。
起初是低沉的、压抑的震动,随即越来越尖利。到后来,已经分不出是疯狂的大笑,还是被冷风呛出的咳声,是宣泄的嘶吼,还是到了崩溃边缘的呜咽。
原来,装了那么久的人,这家伙还是连最拙劣的反话都听不出来。
“那真是太好了……”
黑影长长地喟叹一声,凝成触手的雾气满足地蹭过我的脸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将我缓缓放低,温柔地扶住我的臂膀。
脚底板再次踏上地面的触感,真实得令人着迷,让我几乎热泪盈眶。
“当然。”
看着那团黑影只是兴奋地回应,人形轮廓在其中努力地试图凝聚着,变得清晰可辨。
我一边笑,一边摇头,姿态里充满了嘲弄。
不知是对这汲汲于扮演人类的可悲鬼影,还是对那个直到此刻都束手无策,却还能笑出来的自己。
笑声愈发高亢,像一根绷到极致、即将崩断的琴弦,在狂风里发出刺耳的嘶鸣,刮擦着耳膜与空气。
“你怎么了,安安?”
他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翻涌的黑雾停滞了一瞬,那凝聚出来的人形轮廓朝我逼近,满脸忧色。冰冷的触手试图抚上我的额头。
天台的风陡然暴烈,卷起微尘抽打脸颊,吹得我头发狂舞,几乎睁不开眼。但我仍透过发丝的缝隙,死死盯着那团表面温柔的阴影。
笑声渐渐止息,胸膛因过度换气而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粗重沙哑的喘息。
“我怎么了?”
垂下头,凌乱的发丝遮住我眼底凉薄的嘲讽,
“把我害成了这样……居然还有脸问,我怎么了……”
一声极轻的叹息,从我唇边溢出,又瞬间被风吹散。
抬起手,将整个手掌狠狠覆上冰冷麻木的脸颊,用力抹过。
凝固的血痂被蛮横地蹭掉,皮肤传来粗粝的痛感,额角的伤口被这力道牵扯,激起一阵尖锐的疼意。
但疼痛让最后一丝恍惚也消散了。
我一字一顿,声音不高,不愠不火:
“在这个狗屁的世界里,你有你的生存方式。我,也有我的活法。”
黑影的雾气悄无声息地又缠绕上来,我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后腰重重撞上冰冷的天台护栏,钝痛激出生理性泪水,但我感觉不到丝毫恐惧,仿佛身后不是什么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非要缠上我!”
怒火烧尽了最后一丝犹豫和侥幸,随风扬起满地玉石俱焚的灰烬。
“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不好吗?”
我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反而因极致的冷静而愈加清晰、锐利,字字钉入风中:
“我咬着牙读书、拼了命工作、流汗又流泪,是为了生存,是为了挣得属于我的时间,我的选择权!是为了站着,得到我本该拥有的尊重和立足之地!”
“不是——”
我蓦地提高音量,盖过其他一切声音,
“从来不是为了给谁做嫁衣!不是为了给你们任何人当垫脚石!更不是放弃自己,就为了找一个“优秀”的男人,组成一个“完美”的家庭,再生一个“聪明”的宝宝,去过那套看似圆满正确实则空洞麻木的“标配”人生!”
“你——”
我奋力对抗着越缠越紧、几乎勒入骨头的冰冷雾气,用尽力气抬起手臂,指向那团黑影,
“你是什么?”
我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层人形伪装,直视其混沌的本质。
“你是嗜血成性的蜱虫!是污秽不堪的蟑螂!是欺行霸市的价码!是以偏概全的标签!你——你什么也不是!你只是一个怪物!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怪物!怪物!”
“安安——”
那团黑影剧烈地瑟缩了一下,随后像是被无形的火舌舔舐,快速翻涌起来,周身的雾气不稳定地爆散又聚拢,发出不安的嘶嘶声,
“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你!你会……你会后悔的……会后悔的……呃啊——”
他再次濒临溃散,徒劳地收拢着四处逸散的黑色碎片,雾气化作手掌,仓皇地要堵住我喋喋不休的嘴。
“你根本不配成为一个人!”
“你根本不配成为一个儿子、一个男友、一个丈夫!”
“你根本……根本……”
我的声音哽了一下,忽然想起那道翩跹的裙摆,转瞬即逝,留下无尽遗憾。
浓烈的恨意喷薄而出:
“你根本不配活着!该去死的人应该是你!不是她!”
最后这句话,我是咆哮出来的,
“不是!”
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屈辱、愤怒、不甘与绝望,在这一刻,堤坝崩碎,海啸滔天。
我冷不丁地向前冲去,不是用手推搡,而是张开双臂,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带着同归于尽般的决绝,狠狠抱住那团阴影,然后——
用尽力气,向后方的虚空,倒摔下去!
“该消失的是你——”
“不……不……”
那团扭曲的黑影在空中骤然僵直,随即像被从内部点燃,迅速分解、消散。轻微的“嗤啦”一声后,化为一缕被狂风吹散的黑色浓烟,再无痕迹。
我收不住那决死的势头,身体因惯性重重扑向栏杆外缘。天旋地转间,小腹狠狠硌在冰冷坚硬的横栏上,带来内脏挤压的剧痛。
大半身体依然悬空,只有脚尖还死死勾着栏杆底部凸起的一点点边缘,此刻正可悲地,一寸寸向外滑移。
天台上,霎时间只剩下呼啸灌耳的风声,还有我那濒死般粗重而破碎的喘息。
粗糙的栏杆边缘勒进皮肉,压迫的痛楚尖锐而清晰。
风从百米以下的地面凶猛地向上倒灌,鼓荡着我的衣衫,猎猎作响,像无数只急切的手推着我向上,可又无能为力,托不住我。
视线无法控制地往下坠去。
细线般的街道,行人如蚁。没有了坠落的阴影,没有了纠缠的黑雾,世界上只有令人眩晕的垂直深渊,和那从深渊底部传来的、甜美到诱人的宁静。
就在那最后一点脚尖的接触面,即将脱离的毫厘之间——
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撞进我一片空白的意识。
是大海湿漉漉的鼻头,是母亲温柔的叮嘱,是与小崔未完成的约定……
还有……一定还有什么……
对,大海还在宠物医院等我接它回家……
母亲也一定在期待着与我约好的下一次见面……
陶瓷店的手工预约已经定好了时间……
我没还没有吃早饭,还没有喝完那杯泡好的咖啡,没有吃午饭,我好饿——
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猛地拽住了我正在滑向虚空的灵魂。
“不——”
一声从肺腑深处吼出,尖锐变形到不似人声的气音,冲破了喉咙的桎梏。
渴望,生的渴望,对这一切琐碎、平凡、恼人又珍贵的贪婪,化作一股没由来的蛮力,从即将涣散的四肢百骸里,从麻木僵硬的骨头缝隙中,被压榨了出来。
腰腹肌肉以前所未有的力量骤然收紧,对抗着重力的拉扯。
那只勾着栏杆、指甲劈裂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韧性,脚趾死死抠进鞋底,向后亡命般一挣!
笨拙、难堪,几乎要撕扯着筋骨到碎裂的动作。
硬生生地,将我从那片诱人的虚无边缘,拔了回来。
后背重重砸在天台的水泥地上,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口腔里满是血腥味。粗粝的纹理硌着脊背,带来火辣辣的生涩痛感,却无比坚实。
活下来了……
但是那家伙……还会卷土重来吗?
管他呢……
我现在可没力气再反抗了。
没有英雄式胜利的轻松,这只是一次狼狈不堪、侥幸至极的逃生。
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念头都显得奢侈无比。胸膛微弱地起伏着,眼泪汹涌而出,安静地流淌,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喜悦。
风依旧在耳边呼啸,掠过湿冷的脸颊和脖颈,刀割似的疼。肺里灌满了秋日凛冽的空气。
我一动不能动,目光涣散地向上望去。
无边无际的蓝天便毫无保留地填满了整个颠簸的视野。那么高、那么空,那么安静,对任何人的生死悲欢都无动于衷。
我就这么躺着,望着那片天空。
所有激烈的情感:愤怒、恐惧、乃至劫后余生的欣喜,都好像被刚才那阵狂风彻底吹走了。
只留下这具疲惫、疼痛、空空如也的躯壳。还有头顶这片,清澈、恢宏、冷漠淡然的苍穹。
耳畔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眼前无垠的蓝色开始晃动、旋转,毫无过渡地向中心收缩、坍塌,最终汇聚成一个越来越小的光斑。
黑色的巨浪,已轰然拍向意识的堤岸。
温柔而无可抵抗的黑暗,从视野边缘漫上来,淹没了一切光线、色彩与轮廓,也彻底吞没了我所有的知觉。
意识沉入无底的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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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可以变成恶鬼,但不能变成饿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