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盏岛

　　1.
　　她总是透过书桌前那扇小小的窗户去观察外面的世界。
　　没错，对于八岁的她来说，四四方方的窗户框住的就是全部的世界。蓝色天空飘过的云和偶尔会飞过的鸟都会在这里留下一段影像，就像电视机里放映的那样。不，比电视里的内容还精彩。因为这些风景离她并不遥远，似乎触手可得。
　　她的房间正对着南边，时常可以照到温和的太阳。不过她家门口有棵长得高高的树，它的枝叶茂密向四周舒展，总是能遮挡住一部分的阳光。
　　她喜欢这棵大树，不仅仅是因为在炎炎夏日里它总能带来清凉的阴影，还因为这棵树能吸引来一些有趣的东西。
　　大部分时候是栖在它枝头停脚休息的小鸟，它们为平常略显单调的窗内画面平添了一份生动活泼。甚至她还曾经见到过来这儿筑巢的鸟妈妈，它来来回回忙碌了几周，一个结构严谨的鸟巢逐渐成型。但最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它再没回来，那个窝自那之后就一直空着，她因此感到失落。
　　不过，大树给她带来的最大的惊喜还是吸引来了另一个喜欢看风景的小姑娘。
　　她第一次出现在画面里的那天，就穿着一条绿色的小裙子，在大树底下待了一下午。有蝴蝶来的时候她就迈开腿去扑，其他时候则是蹲在树底下的花坛里观察酢浆草，时不时揪下来一根往嘴里塞。
　　很酸的，她以前尝过。
　　果不其然，下一秒小姑娘的圆脸就皱成了带褶的包子。
　　听妈妈说那是隔壁婆婆的外孙女，从暑假开始她们一家就搬来这边住了。
　　“和你一样的年纪，是个活泼调皮的丫头。”妈妈说完就把削好的苹果块喂到她嘴里，温和地笑着，不再说话了。
　　她知道妈妈其实想说，如果没有得病，她本来也该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得病，她一定每天都跑出去，在门口的大树下想待多久待多久。
　　如果没得病的话，现在她们一定成为好朋友了，小姑娘会在尝试之前就知道酢浆草很酸，也不会变成带褶的包子了。
　　噢，不过她也许会戏耍一下对方，故意不告诉真相，就为了看一眼那可爱的表情。
　　但这些都是如果，他们都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虽然这么想，但她还是会乐此不疲地推着轮椅凑到窗边去看，看看自己素未谋面的小朋友。
　　她的朋友真的很喜欢绿色，今天又穿了一条带白色袖子的绿色泡泡裙，在花坛边跳来跳去的样子就像……就像一颗绿白色的小铃铛。
　　她曾经在书上看到过，有一种花的样子就像是一串串白色的铃铛，名字好像叫铃兰？没错，铃兰！想到这里的时候，她似乎醍醐灌顶，越琢磨越觉得这个名字就该是小姑娘的。
　　铃兰梳着两条俏皮的麻花辫，她的妈妈一定是个非常细心精致的人，因为铃兰那黑亮的发丝之间还穿插有几抹米白色，是丝带。
　　很适合她，这么漂亮的黑发确实应该好好装饰。
　　这么想着她的手无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肩头，那里空落落的。
　　如果她现在有一头长发的话，应该也会那么有光泽吧。是和妈妈过去一样的暗红色，要打着卷，要长到能够碰到腰后的蝴蝶结。
　　不过妈妈最近把自己的长发剪掉了，短短的连耳朵都遮不住了。那些红发也不再闪着光泽，越来越暗，暗到几乎已经看不到红色。变黑了，妈妈现在是黑发。
　　她有些难过，因为她最喜欢的红色消失不见了。
　　想到这，她挪到书桌边，打开抽屉找出了自己的记事本，往后翻了几页。格子内页上贴着一张剪画，画上是一株珊瑚，通体是耀眼的红。
　　象征幸福的海底精灵……
　　如果睡一觉就会沉到海底的话，她真想做一棵红珊瑚啊。有着她最喜欢的红色，还能够给身边的人带去幸运。那样，妈妈的红色长发就会重新长出来了吧。
　　珊瑚。从那天开始，她这么称呼自己。
　　2.
　　自那之后，铃兰就经常出现在窗口的画面中。
　　大多时候是她一个人，扑扑蝴蝶、摘摘野花，甚至玩累了趴在花坛边上睡觉。
　　有时候珊瑚也会见到她戴着一顶硕大的草帽，蹦蹦跳跳地跟着隔壁的婆婆出门。她们应该是去菜田里的，隔壁的婆婆有一片长满各种各样蔬菜的田地，珊瑚听妈妈这么讲过。
　　如果她也能跟过去就好了，哪怕粘上一手、一脸的泥也好。好想在草坪上打滚，想扣着草帽睡午觉，想和她们一起玩，她什么都想。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愿望太过强烈，有那么一天它们居然真的被实现了。
　　那天吃完晚饭后不久，妈妈刚推着她进了房间，门就被敲响了。
　　隔着房间的木门，门口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进她的耳朵里。似乎是一个陌生女人在说话，妈妈听完之后还笑了几声。
　　她们在聊什么？珊瑚有些好奇，刚想转动门把手出去，门就开了。
　　绿白色的小铃铛乖巧地站在门口，左手还端着一小块顶着新鲜草莓的奶油蛋糕。就像带来甜蜜幸福的小天使一样美丽可爱，她想。
　　“珊珊，隔壁的玲玲今天生日，她给你送蛋糕来了。”是妈妈开的门，此时她正站在铃兰身后，笑眯眯地对珊瑚这么说。
　　珊瑚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那盘草莓蛋糕，几乎要把鲜绿色叶片上的水珠都看清楚了。
　　妈妈嘱咐了一句什么之后就离开了。铃兰的妈妈似乎在客厅，刚才的女声就是她。
　　珊瑚推着轮椅往旁边撤退了几步，没有说话，只是将眼神转到了铃兰的脸上。
　　铃兰好像有些拘谨，小心地环顾了一下珊瑚的房间，最后迈着小碎步把蛋糕放在了她的书桌上。那个离窗口最近的书桌。
　　珊瑚这才发现她床头的兔子玩偶不知道什么时候倒下了，她转过身随手把它们拨弄了回去。
　　“你很喜欢兔子吗？”铃兰突然开口。
　　“嗯，还好。”她说。
　　“我看你房间有很多邦尼兔，桌子上也有邦尼兔的画册。”铃兰说到这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噢，我姑姑家最近养了条金毛狗也叫邦尼。”
　　她其实并没有注意到原来之前买的玩偶和画册都是邦尼兔，这只是偶然。不过珊瑚并不想去解释，她觉得这是一种缘分。
　　很显然铃兰本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太巧了。”她笑着说，“我叫卢玲，家里人都叫我玲玲。”
　　“你好，我叫珊瑚。”她说。
　　“啊？你妈妈说你叫珊珊啊。”
　　“我妈妈叫我珊珊，但是你能叫我珊瑚吗？”她问道。
　　铃兰似乎感到有些奇怪，但坐在轮椅上的女孩用那双闪着水光的大眼睛望着自己的时候，她好像就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点点头，“好，珊瑚。”
　　“那我能叫你铃兰吗？”珊瑚又问。
　　“铃兰？什么铃兰？”这次她是真的不知道了，甚至不知道那是哪两个字。
　　珊瑚转动轮椅靠近书桌，然后从桌面上的书籍里面抽出一本有些厚重的册子，熟稔地翻了几页，凑到铃兰面前。
　　那看上去像是一种花，它们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聚集在一起，修长的茎杆和宽阔的绿色叶片将浑圆的白色小花稳稳地托了起来，可爱极了。
　　“好漂亮的花。”穿着绿白色泡泡裙的女孩儿用手抚着书页上的铃兰花图案，好像在透过纸背触碰鲜活的生命一样。
　　她显然很喜欢这种花，自然而然地就为能和它们同名感到高兴。
　　珊瑚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就和平时在窗边那样。女孩儿明明从画框里走出来了，走到她的身边了，为什么她还是有一种在看画的感觉呢？
　　“铃兰，你在这里住多久？”珊瑚开口问道。
　　女孩儿把目光从书页上移开，思索了一下回答：“一直到暑假结束吧。”
　　“那还有一个月。”
　　“对！我还可以来找你玩！”铃兰想到这儿，眯起眼睛笑了起来。珊瑚也跟着笑了起来，和铃兰一样眯起了眼睛。
　　她们都开始期待再次见面，明明她们此刻还没分别。
　　是哪本童话故事上说的？奶油蛋糕看上去都是规则的、白茫茫的，切到每一个人盘子里的样子却各不相同。
　　铃兰这次生日订的蛋糕是混合内陷的，一半夹着草莓酱一半夹着樱桃酱。她更喜欢草莓，所以她把顶上铺着草莓的地方切了下来，给隔壁的珊瑚送了过去。
　　但等她回到自己家开始品尝蛋糕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有草莓的那块区域底下抹的是樱桃酱，她更喜欢的草莓酱则被抹到了樱桃下方。
　　这显然是蛋糕师傅的疏漏，铃兰一面往嘴里塞着蛋糕，一面感到可惜。
　　明天再带一块夹着草莓酱的蛋糕送给珊瑚吃吧。她想。
　　但就和草莓顶的奶油蛋糕切开才发现是樱桃馅的一样，预想是再次见面的明天却是迎来了分别。
　　铃兰再没见到过珊瑚。外婆说她被连夜送到了医院，在那之后直到暑假快结束，隔壁的门都没再开过。
　　她知道珊瑚住进了白茫茫的病房里，就像是被奶油蛋糕包住的果酱，不知道是草莓还是樱桃。不知道是再见还是永别。
　　但就和送错的夹着樱桃果酱的奶油蛋糕一样，这次珊瑚也挑中了后者。
　　暑假结束的前一天，铃兰在房间里正收拾行李的时候，隔着房间的木门听到客厅传来陌生女人的声音。不，准确地说并不完全陌生，她至少听过那么一次。
　　是珊瑚的母亲。
　　女人似乎匆匆忙忙地交代了什么就离开了，甚至铃兰都没来得及打开门看一眼。
　　看一眼，确认一下女人的身边是不是还牵着痊愈的珊瑚。珊瑚一直坐在轮椅上，这次住院说不定她就会把病治好，就不用再推着轮子走路了。
　　可很显然不是的。
　　妈妈耷拉着眉毛把一个小小的绿色盒子递给铃兰，她的表情很悲伤。
　　“珊珊送给你的礼物。”
　　浅绿色的盒子缠着同样颜色的丝带，四四方方只比她的手心大一点，盒子是温热的、带着温度。
　　铃兰隐隐感觉到里面会是什么。那天把草莓蛋糕放到书桌上的时候，她瞥见桌上有一张薄薄的图纸，上面似乎画了一条手链。手链上挂着一颗白色的小铃铛，是铃兰花。
　　“为什么会用这朵花的名字来叫我啊？”女孩儿扶在轮椅边问道。
　　“因为你经常穿绿白色的裙子，很像它。”
　　“那你叫珊瑚，也是因为像吗？”女孩儿歪着脑袋望向她，她明明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裙子，也不像红珊瑚呀。
　　轮椅上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睛，然后弯起眼睛笑了起来，昏黄的灯光洒进她的葡萄眼里，亮晶晶的。
　　“因为我想成为红珊瑚。”
　　“想有一头红色的长发。”
　　“想给身边的人带去幸运，让大家都闪闪发光的。”
　　“想去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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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玲出院后不久就搬进了姑姑租的新房子。
　　房子不大，只刚刚好能住下她们两人，但装修得很精致。她书桌前的窗户门口有一棵大树，浓郁的绿色占据了窗口大半的风景，她很喜欢这里。
　　不过就是整理起东西来有些费劲。两个人忙活了一整个下午，才把几个大箱子里的杂物摆到房间的各个角落，直到此刻她们才能坐下休息。
　　“噢这个，被卡在箱子角落里了，差点没发现。”姑姑在她旁边坐下，顺手递过来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浅绿色的盒子，表面的丝带已经粘上了灰尘，变成了暗沉沉的深绿色。
　　打开，一条简单的绿白相间的手绳安静地躺在里头。
　　虽然许久未见阳光，它的编织纹理却依旧清晰可辨，透过它们似乎可以窥见制作者每一个小心的动作。
　　卢玲捻起它放在掌心，手绳中间的银白色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它已经褪了色，不再闪烁光泽了。
　　不，还没完全褪色。
　　她突然想起什么，把盒子里垫的泡沫软垫取下来，一张微微泛黄的纸片紧紧贴在盒子底部。
　　她将纸片翻转过来。几个稚嫩的、颤抖的铅笔字异常醒目地浮在白色纸片上：
　　“记得我。”
　　卢玲无奈地笑了，默不作声地将纸片和手绳放回盒子里，然后拍了拍腿上的灰尘。她对姑姑说道：“我们下楼吃晚饭吧，我想顺便带一块草莓蛋糕。”
　　带去幸福的海底精灵，红色的珊瑚，我怎么可能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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