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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归
其实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这位不能言说的小主子霏霏,正是祁韫母亲蘅烟与梁述婚后所生的第二个女儿梁滢。
按大晟律法,梁家该灭九族,男子无论长幼皆斩,女子尽数没入宫中为奴。瑟若却知徽止与梁滢皆是蘅烟血脉,徽止的处置理应交给林璠亲裁,哪怕是亲姐姐,也要给皇帝弟弟留这分情面,她自是不便插手。
至于年纪尚小、不谙世事的梁滢,瑟若虽愿宽宥,却也拿不准祁韫的心思。她知祁韫既恨梁述,又放不下母亲血脉,何者占主,她也不能下定论。何况,按祁韫的性子,无论想不想救,都未必会为一己私事来求自己。
于是二人离京前不久,那日祁韫入宫,她便主动问及此事,承诺若想救这孩子,可允她离宫,隐姓埋名,由可靠之人抚养,平安长大。若不愿也无妨,她必会安排好宫中一切,不叫梁滢受苦。
不想这件事竟让祁韫举棋不定了数日,待她再来见瑟若时,却给了个出乎意料的答复:若殿下允准,她想将孩子接出宫,放在祁家族中抚养照料。
祁韫数个夜深人静时都在问自己的心。最终还是决定,让上一代人的恩怨和罪孽彻底了结在这孩子身上,她也想以抚养她,作为对母亲的恕罪和怀念。只是在心底苦笑:我这等一辈子没福享受父母关爱之人,真能当个“好父亲”或“好哥哥”么?
她是想好了将梁滢带回族中抚养,可若再塞给嫂嫂,已有两个孩子,难免让她负担太重,何况这五年来嫂嫂还兼带照料着祁韪,已是额外付出。承淙流昭新婚,交给他们也是唐突无理。随意过继给旁支族人,又放心不下。想来想去,只剩下亲自抚养一途,却又怕瑟若心中不愿。
不想瑟若反倒笑言:“我十四岁开始就在带孩子,比你可有经验多了,还怕养不好?不记得徐常吉初见时,还以为我是奂儿的母亲么?”
她又笑说她原本是真不想再养孩子,这些年青春都搭进去了,可宫里也好,大户人家也罢,本就有嬷嬷乳母照料起居,区区一个小姑娘,又费不了多少工夫。
这一番话说得祁韫心里说不出的温软与感动,竟不言不语抱了她好一会儿,最后还得瑟若哄孩子般拍着她背把她拉开……
人是领回来了,祁韫却怕扰了瑟若一路南下游玩的兴致,命人带梁滢先行,比她们还早到南京数日。
这半个月来,她也没去看过这孩子,心结终究未解。瑟若自是懂得,只让她自己慢慢理顺便是。
可即便两个大人不来看,孩子需要的关爱和照料却远比想象中多。谁都没想到,这小姑娘还天生带着喘疾,连瑟若都不知,更别提祁韫。
小姑娘此刻虽已退了急喘,脸色仍苍白,发丝被冷汗黏在额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仍透着病后虚弱的憔悴与乖巧。
微微缓过来后,她看见门边那位新来的夫人,眼神慢慢聚了焦。
她从宫中被带回民间前,瑟若亲来看过她、送过她。此前父母绝少带她出门,也没见过瑟若,她不知这位论亲缘是她的表姐。
但她毕竟是梁述和蘅烟的女儿,聪慧天成,听得懂这位贵人吩咐人的话,皆是细致嘱咐,让他们照顾好自己。
只是她确实年纪太小,还不明白为何一夕之间父母都抛弃了她,仆人们都不管她,她又为什么被装在笼子里送进那金碧辉煌的地方,又为什么被带走放在船上,到了如今这陌生宅子里。
见到瑟若那张熟悉又温和的脸,她下意识伸出软绵绵的小手,泪光在眼眶里一闪一闪,好像在说着高兴,也本能地向这世上唯一熟悉的温暖讨要依靠。
瑟若的心一下子软了,也不顾其他,就快步上前抱住了她,放在心口细哄:“霏霏,霏霏不怕,还难受吗,不怕啊,抱着我……”
如今她已改名为“韦燕拂”,自是祁韫特意用母亲本姓为她更名,并没有冠上祁家姓氏。至于家人们口呼的小名“霏霏”,倒是保留了下来,因拿旁名叫她,未免让这么小的孩子越发疑惑不安。
她出生那日,春雨潇潇,飞燕初归,一庭梨花落地满白。梁述便以“细雨霏霏梨花白,燕拂画帘金额”为意,取了“霏霏”为乳名,大名则用从水的“滢”。祁韫是看了查抄梁府后蘅烟相关的旧物,才知这段典故,于是借此给她起了新名“燕拂”。
三日后祁韫归家时,初夏庭院里绿意葱茏,墙角的石榴开得热烈,栀子散着幽香,几株新移来的紫薇也吐了细细嫩蕊。
霏霏穿花拂柳地跑去,将一朵栀子花簪在瑟若鬓边。
瑟若坐在柳荫下,午后光影碎落她面颊,笑意温柔。她轻轻揽住霏霏,细细替她擦去额上的薄汗,又拿团扇替她扇风。
两人相依而笑,温馨又寻常。
祁韫却手扶住山石,只觉忍不住要笑而堕泪。或许从很久很久以前便开始,凡是她解不开的结,终将在瑟若这里化作轻盈美好的模样。
这小小新家庭里的夫人和小主子,来历始终不明。夫人只说是京中某李氏宦门之女,小主子则是家主母族遗孤,名义上是义妹,实则一切待遇完全是养女。就连霏霏唤瑟若那一声声“寄安姨姨”,也纯是不明不白、辈分混乱的意味。
主子们从不解释,下人们便在背后把私奔、未婚生女等传得有鼻子有眼。可在瑟若冷厉威势下,凡敢暗里嚼舌根的,很快都被发落得干干净净,毫不留情。
久而久之,众人也便习以为常,渐渐只记得要恭敬伺候,家中也自然顺理成章地敬重起这两大一小三位主子来了。
家宅是岁月静好,祁韫这些时日可谓马不停蹄。初回江南大本营,要巡视各地账房、勘察粮仓船运,召见分支管事、训诫考核,核实各行各业年度计划,也要抽空看望族中长辈,平息旧怨。
更别说还得拜会地方官员与商界名流,外头应酬接连不断,经常回家已是二更时分。
别的倒也罢,就是这应酬最叫人厌烦。她本就不喜觥筹交错,如今更不愿连累瑟若晚睡。最难受是每夜回去身上都带着酒气,更怕被瑟若看见醉态狼狈。
这是六年来她始终不让瑟若见到的,如今却避无可避。偏今夜推脱不掉,一连喝了近一坛半女儿红。
她甚至在回家路上找了个茶铺歇了两刻钟,醉得神志昏沉,心里却只剩一个念头:真不想让瑟若见到这副样子。
往年拼命也无妨,无非回去吐一场就算。如今家里有夫人,还有霏霏也搬来同院,“老婆孩子”都要看见,她心底说不出的难堪。
可终究躲不过,高福都亲自来寻,她只得勉力维持冷静。一路还骑马回家,也不知是用尽多少力气才勉强撑住理智和体面。
回家后,祁韫只觉醉意翻涌,困得眼皮都快睁不开,好歹还算镇定,没有踉跄出丑。
可在瑟若眼里,这一幕却意外地动人。祁韫分明醉得厉害,却仍步履稳重,眉目微敛,嗓音虽低哑,说话却仍条理清明。身上那点女儿红的微甜酒气,混合着她惯常的冷香,不浊不腻,反成一种干净而灼热的气息,让人心口直跳。
她眉眼间微微散乱的疲态,更透出几分压抑的脆弱与安静的倔强,那种极力克制的模样,竟生出本不该有的风流,更叫人心生怜惜,移不开目光。
瑟若当然明白,家中盘根错节的产业背后,是无数场不得不赴的酒局与算计,她从未怪过祁韫晚归。反而每夜到点就先安睡,不让她分心操心,还劝她若实在难受便在外歇息,不用辛苦奔波回来,保重身体要紧。
可越是这样体贴宽容,祁韫心底便越是愧疚,哪肯真留宿在外。何况无论多晚,她心里始终只想回家,想见瑟若,才算一日结束。
见祁韫坐下想倒茶,却险些没拿准茶杯,瑟若心疼又好笑,忙起身握住她的手喂她喝了解酒汤,和如晞一道又哄又劝,把人带去洗漱。
如晞绞了热手巾递来,瑟若熟门熟路地接过,轻轻替她擦脸。见她眼里都没了神采,长睫扑闪扑闪,头一点点垂下,竟露出往日从不显的几分柔软倦态,不由得心都软成一团。
祁韫坐了片刻,理智稍稍回笼,撑持着起身:“我……去东厢……睡……”生怕半夜翻来覆去,吵得瑟若不得安稳。
瑟若这下不高兴了,只觉这人怎么到现在了还如此生分,跟谁端着呢?脸一板:“敢跑!”三两下褪了她外衣,将她按在床上歇息。
这一夜“醉汉”身上难受,也真是闹人。瑟若忙前忙后倒水喂她喝了七八回,又心疼又好笑,还竖着耳朵想听她醉中说点梦话。
却不料祁韫是醉得不轻,但是只沉睡不说话、不胡闹的类型,听了一宿也只有安静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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