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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喜宴并不张扬,因仍在守孝,免了鼓吹,也不闹洞房,连酒席都只小饮几盏。谢婉华、云栊等人都是和瑟若见过几次的熟面孔,倒也不拘束,厅中渐渐有说有笑,气氛温暖而安稳。
酒过数巡,瑟若同女眷闲谈,眼神却总不自觉地往男宾席那边瞟,隔着屏风缝隙想找她的小面首,却始终未见人影。
正觉失落,忽听厅中响起一段带着边地豪气的笛声,只见祁韬举杯含笑而起,声音爽朗:“我这族弟承淙,平素胸襟开阔,最重情义,爽直可交。新娘流昭,亦聪慧能干,行事大方。二人相识多年,更相知于兵荒马乱,不是凡尘儿女之情。”
他说到这里,朝厅正中屏风一指,语气轻快:“今日只邀至亲在座,便请各位一观此戏,也当知他二人何以是天作之合。”
话音未落,随着那笛声转折,一人自屏风后踏步而出,一身辽地短打,腰系窄带,手执戏台上常用的马鞭,正是祁韫。
她神情带了点演出来的焦急与忐忑,却一眼便让人看出是在学承淙在辽东的模样,连这身衣裳,都是拿承淙旧衣改的。
全场登时愣住,谁也没见过向来冷面寡言的家主有过这般扮相,更别提还亲自上阵演戏。
祁韫虽竭力装得有模有样,眼角却还是忍不住往瑟若那边瞥,还微微挑了下眉,逗得瑟若趴在桌上笑弯了腰。
她总算明白,小面首当初为什么不惜下跪、甚至“劫持”也要请自己来,原是为给她看这场好戏。
阿宁最先忍不住,拍手大叫:“好!”
祁韫随即作愁眉不展之态,低声念白,声调是标准苏白的婉转:“北风紧,锦州道,昭儿要远行。蒙古兵锋犹在眼前,怎不叫人心惊。可也知她执意要去,拦不得,只好让她骂我一顿也好。临别只剩此七宝匕首,聊作随身护命之物,愿平安归来,不负此心。”
自打大哥祁韬开口,新郎本人便有了点不祥预感,还以为他是跟祁韫、承涟从馀音社请了两个角儿来编排他,也就罢了,哪想到竟是祁韫亲自上台,还演得板有板眼,显然练了不短时日,可谓下了血本。
她刚说到“昭儿要远行”,席间就已笑倒一片,等念白结束,大家已经前伏后仰、东倒西歪。
只有承淙一点都笑不出来,脸涨得发烫,恨不能把头埋进衣领里。这不该是他的风光日子吗?活脱脱让人给当众扒了个底儿掉,脸面都丢到锦州城去了……
偏偏安子谦大老远从辽东跑来专为贺把兄弟成亲,还佯怒拍桌:“好啊,我给你的匕首,你倒转手送人?”
承淙哭笑不得,连耳根都红透了,只想上台把祁韫揍一顿,可碍于场合,也只能干瞪眼,愣是把那口闷气憋了回去,不敢扫了众人的兴……
紧接着,“昭儿”由蕙音扮演登场。曾是《梧桐雨》里哀婉华贵的杨贵妃,如今换了轻俏花旦扮相,笑吟吟甩着马鞭,走了个干净利落的台步,开口便是一支喜气洋洋的曲子:“锦州去也,跑马巡边打熊虎,好不快意。心儿早飞,只盼晓风催我马蹄。”
一个满心想远行、神采飞扬,一个磨磨唧唧,羞得面红耳赤。二人周旋一阵,“承淙”递上匕首时,把少男的局促演得十足传神。
可“昭儿”却痛快极了,啪地将匕首扯过来别在腰间,又扎个马步,“哈”地娇喝一声,就英姿飒爽地“骑马”在场中绕了一圈,逗得满堂喝彩。
最妙的是,“承淙”还想再说句离别话,屏风后冷不丁杀出个威风凛凛的将军,是承涟扮的。他二话不说将“昭儿”一牵,“昭儿”就笑嘻嘻随他退场。
那将军下场前,还回头把腰间佩刀一掷,扔给“承淙”,念道:“女人我带走,刀还你作个念想。”那声音十分雄壮,满是武将的霸气,和承涟平日的声音迥然不同,把全席又逗得一片大笑拍桌。
“承淙”在原地气得直跺脚,扯着嗓子骂道:“干脆连我这条命,也一并带去吧!”说罢还恨恨一甩袖才下场。
至此席间已没几个人能看了,喷饭的、呛茶的、摔了酒杯的、笑岔气的,人人满脸通红,喘不过气。
瑟若早已把脸埋在帕子里,边跺脚边大笑,只觉肠都笑扭了。
新郎官本人只想钻地缝。
可戏还没完,第二场立刻开始。这次更加混乱,祁韫演承淙,祁韬演承涟,承涟演祁韫,把那正月十五元宵节三人对饮、承淙抱着酒坛哭喊“昭儿”的旧事演得绘声绘色。
尤其是“承淙”一把抱住“祁韫”,“祁韫”一面哄他“昭儿在想你”,一面嫌弃他鼻涕眼泪糊上自己衣服、把他往外推的样子,实在太过传神。家中熟知二人做派的都笑疯了,只觉那景象完全就在眼前。
承淙忍无可忍,卷起袖子抄起老拳就上台打祁韫,只因那两个毕竟都是他哥,他打不得……
三人这才罢了戏,笑嘻嘻将他拦住,一人一碗酒敬他哄他,才把新郎官怒气平息下去。
这一切,新娘子都在窗下看了个清清楚楚,早把妆都笑花。这是老板特意通知她的,言“不看会后悔”,那不得看!她一个现代独立女性,讲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封建规矩?
虽是笑,却也满心感动,因知道了她不在的时候,承淙如何在意她、思念她,不含半点虚假,纯是赤子真心。
嘉祐十二年三月,年十五岁的皇帝林璠春狩归京,监国十二年的昶庆长公主遂正式宣告还政,大晟自此重归帝主亲理。
朝廷随即颁布大赦,蠲免部分徭赋,慰恤军民。京畿与北地灾后重修亦加紧推行。此后朝局渐定,百官各复本职,商贾士民亦得休养生息。
史家有言,此一还政,虽历经血战与惊险,终得天下安定,实赖长公主坚忍负重,功不可没。
四月,以身许国的长公主出宫,入河北凌烟观清修,从此不问尘世。
她监国十二载,平叛定乱、革新盐政、开海通商,功绩累累,百姓称颂不绝。尤在京师围城之时,亲登城楼,日夜守御,亲手为伤兵裹伤,更数次登高演讲,以一张利口退十万雄兵,真是刚柔并济,俨然女中明君。
这日,祁府主母的院中,杨花漫天飞舞,落在青砖石阶与旧木窗棂上,如雪轻软无声。
飞絮覆得满地洁白,也落在一口枯井与半残的秋千架上,仿佛连沉寂多年的哀怨都被笼了一层薄雪。
这是俞夫人被囚禁的第五年。她的鬓发早已花白,面色蜡黄干枯,神情木然,犹如一具行尸。
去年丈夫祁元白死讯传来,她只为看儿子一眼,撞破额头,如今只余一片丑陋狰狞的疤,她也不去遮掩。
她每日只剩下望向那扇小窗,数外面飞过的一切:蝴蝶、鸟雀、落叶,如今是数这无边无际的杨花。
忽而,铁锁声响。她麻木地移了移眼珠,只道是每月例行来诊脉的大夫。
不料,一道炽烈的阳光从敞开的门外猛地涌入,照得尘埃飞旋,刺痛双眼。从那光中缓缓走进来的,却是那让她夜里恐惧大哭惊醒、咬碎银牙也恨不尽的人。
祁韫静静看了她一眼,将两份文书放在她面前桌上,淡道:“自今日起,你不再是祁府中人,可以自由离开。”
这话太过突兀,俞夫人半晌仍是冷漠又愤恨地看着她,不作回答。
祁韫指尖轻按第二份文书,从容续道:“我会报你病逝,此为你新身份所用。至于祁韪,若你愿意带他走,这份文书便是他的脱宗文牒,归于祁韪名下的股份、资产,照分家之例与你细算,分文不少。若你担忧再嫁困难而不愿,我自会将他养在族中,一应待遇照旧。”
听见儿子的名字,俞夫人麻木死灰的目光才骤然有了裂痕。
她猛地伸手攥住那两份文书,反复翻看,一遍又一遍,仿佛仍不敢信这是真的。
祁韫当然有理由恨她,她也知道。不仅因她自祁韫七岁归宗起便千方百计折磨她、赶她走、甚至试图置她于死地,更是因当年是她一力阻拦蘅烟光明正大入祁宅,逼得她重病之身只能被安置在外宅,无名无分。
后来向王家告密蘅烟正是北上后不闻声息的“秦淮第一艳”、引起王崐动念将她献给梁述的,也是她。
故而祁韫将她囚禁,还看她撞柱后“生不如死”,实是这份恨太深太沉,沉到杀她一回都不够,只能让她日日熬在囚笼里,苦痛偿债到她死。
可如今,祁韫竟如此宽容大度,肯放她走?
俞夫人目光闪烁,心底对祁韫根深蒂固的恐惧又占了上风,只怕这是猫捉老鼠的把戏,要再折辱她一回。
可转念一想,那份想要带着韪儿逃离这囚笼、去任何地方都好、只要远远离开的渴望,实在太强烈。就算真是圈套,她也愿意赌一次,于是说:“我带韪儿走。”
话一出口,泪水终于决堤。
忽听门外一声哭叫:“娘!”
十五岁的少年扑进屋里,跪倒在她面前,紧紧抱住了她。
俞夫人怔怔地看着,迟疑地抬手摸了摸他头顶,这才悟过来,是真的,不是梦。
韪儿长大了。上次见他还只是十岁稚童,如今已高出她半头。
他穿得整整齐齐,面色健康,身量也强壮结实。看得出来,这几年他在谢婉华照料下,从未缺过关爱,也没因自己这个不中用的母亲而受半分委屈,反而安稳长成了一个好孩子。
她一把抱住祁韪,悔恨、感激、释然的眼泪奔涌而出。
祁韫默默看着这一幕,心里只是一声苦笑。
这样心狠手辣的人,也会将儿子视作此生唯一的牵挂,不离不弃。一时间,她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最终,她还是从怀里取出第三份文书,说:“这是京中一处宅邸和三百两银票,算我私下所出,只因你到底还算是个母亲。”言罢转身离去。
逝者已去,无可挽回。既然连她自己都已在心底死过又活回来一次,此间的怨恨与不甘,也就让它去吧。此后,她只是不想手上再染鲜血、徒增罪孽罢了。
京中四月,天朗气清。杨花似雪,轻盈飞舞,落满街巷,连行人衣袂都染上点点白絮。
祁韫立于德胜门外,仰望这片漫天素白,心中却想着江南此时应是最好光景。桃李尚在,海棠半谢,细雨初歇时,百花纷繁烂漫,湖上烟波微漾,柳丝轻拂如绸。
终于,她熟悉的车轮辚辚声由远及近,瑟若一如既往挑帘对她笑,顽皮、轻盈、雀跃,如春风拂水,生动得叫人移不开眼。
她一如既往翻身下马,怀着甜蜜悠长的心情向她走去。
只不过,这一次她未再行跪地叩拜之礼,而是牵住她的手,垂眸一吻。
她要带她去江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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