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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
十月十日,南逃的镇安王与郭遵礼被擒。郭遵礼誓死不降,竟挣断绳索负隅顽抗,被砍下一臂、昏死过去方才就束。
历时七十日的京师围城终于解除。
破晓时分,全城先是陷入短暂的死寂,仿佛连风都停滞不前。
随即,有人放声高喊,喊声被城头另一边的呼应冲破,转瞬化作滚雷般的呼声,震荡开来。
朝阳升起,金光洒在残缺的城墙、焦黑的箭垛,也洒在满目疮痍的街巷与废墟之间。人们从断壁残垣与漫天尘土中走出,彼此搀扶,泪水与笑声交织,仿佛连呼吸都带着久违的暖意。
这座满身疮痍的千年古都,正在晨光中缓缓苏醒。
十二日,辽东义锦二州总兵高嵘亲献梁述首级入京,获封骠骑大将军、加授节钺,同时恢复其祖籍世家石氏之姓,为其父石震庭平冤昭雪。
平叛总督韩定安原本承诺,将亡兄佩刀赠予斩杀梁述之人,高嵘只是笑笑,将此刀献入朝廷秘阁,留作诛讨乱臣贼子的纪念。
江浙崇阳王、东安王始终按兵不动,未露谋逆之迹,且为示忠,遣亲子入京献金共十万两,言为修缮京师、善后抚恤之用。
十五日,陕西长安府奏报已擒梁述在终南山的家眷奴仆共四十七口,其子女梁蕸、梁钰、梁滢不日将押解进京。
梁述身死的消息传入京城当日,梁珣便被禁军重重围困在坐忘园中。
庭院梧桐秋叶簌簌落下,甲胄撞击声渐近,他却只是缓步走向园中最深处,那座玲珑书阁。
书阁不大,却极尽精巧,是梁述毕生心血所筑。飞檐碧瓦,雕栏彩绘,阁内珍藏天下孤本秘籍、碑帖绘卷,连案几上摆放的笔砚,都是宫廷旧物,皆镌刻着中原数千年来曾经风韵。
这里,是梁述心中的江山,也是父子二人曾共读夜话的所在。
梁珣驻足凝望片刻,微微垂首,指腹轻抚那张父亲最常坐的紫檀高背椅,仿佛还触得到一丝余温。
终于,他从架上抽出那卷父亲最珍爱的唐代梁令瓒真迹《星宿图》,略一停顿,缓缓点燃。
烈焰霎时腾起,书阁灯影摇曳,墙上的绘卷与经史典籍顷刻吞没。
他未再回头,纵身迈入那团火海。
火焰直烧了一昼夜,撕裂夜空,如同无声的绝笔。世间最风雅、最精美、最负盛名的坐忘园,终于付之一炬,湮没尘烟。
待梁述帐中叛军俘虏的一纸口供递到监国殿下手中,言及梁述那夜突围西奔,只为见亡妻最后一面,瑟若自病榻上骤然起身,失态到打翻药盏,漆黑药汁泼洒一榻。
“出宫……”她声嘶又呛咳,话未尽便弯腰剧烈干呕,泪水倏然滚落,“我要见她……我要去救她……”
封城解除后,书信总算得以传递,祁韫才收到母亲的绝笔,竟与父亲临终前不约而同、别无二致,仍是那句:“但愿吾儿,心如素月,行若清风,自在平生。”
那曾是两人共同立下的誓言,要一同护住心爱孩子的一生安稳,不受这残酷世道磋磨。他和她都没忘,可世事无情,到头来还是谁也没能护住。
祁韫坐在书房中,放下那一纸书信,忽地失声笑了。
那笑轻而短,却是彻底的绝望与自嘲,仿佛将满腔酸楚都化作一声叹息,更叫人心惊寒凉。
母亲以一己之死,换得大晟朝廷的惨胜。前一次,她身不由己站在丈夫那边。这一次,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她自己的选择,终究还是回到了女儿身旁。
“说什么‘护住所爱’……”祁韫手掌覆上双眼,放声大笑,“我护住了谁?又有何本事一己逆天?”
她早已满手鲜血,浑身污浊,哪来的“心如素月,行若清风”?她这一生,除了和瑟若相见相伴的时光,哪有一日“自在平生”?
她亲手送走了晚意,亲手逼死了父亲、母亲。为了决战,她必须强、必须狠、必须赢,不能倒,不能哭。
族人、下属畏她,家人不敢亲近她,友人失散天涯。纵身登高位、翻云覆雨,纵家族荣耀、前途无量,也是一己孤身空守这偌大家业、残破江山,又有何意思?
高福听闻有位林姓女子在家门外求见二爷,愣是想了半天谁姓林,最终吓得一蹦而起,连忙亲至门前迎接。
他还来不及跪下,就被瑟若一步上前扯住,急道:“带我去见她!”泪珠已重重砸在他手背。
姚宛看着殿下那惶急失态到步履踉跄、边走边哭的模样,也忍不住在后哭得满脸是泪。
终于,瑟若一把推开祁韫书房门,正见她坐在桌旁,一手支颐,一手指间随意把玩着一只小瓷瓶。
桌上还放着一把脱鞘的匕首,室内幽暗,那道反照出的寒光正落在她脸上。
那小瓷瓶正在她指间骨碌碌来回滚着,谁都看得明白是什么意思。她那空茫、冷静又玩味的表情,似乎只是在认真思考哪种方法更好。
瑟若惊恐大哭,上前一把夺了那小瓷瓶摔碎,又一扫将满桌器物连同那匕首打落在地。
祁韫这才意有所动,有了几分活人气,皱眉将她胳膊握住细察,还好方才这一扫,那匕首没有划伤她。
“你不要丢下我……不能丢下我……”瑟若浑身发软,站立不住,跪倒在地,哭得声嘶力竭。
祁韫只是微笑,蹲身将她抱在怀里,贴着她耳边长叹:“梁述既除,天下安定,殿下是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了。”
话音刚落,瑟若抬手就是一记响亮耳光,随即揪住她衣襟,怒目圆睁:“你许诺过我的!我们的长公主府,每年要合画的消寒图……是你许诺要带我看你生长了六年的江南,西湖听柳浪闻莺,看断桥初雪,小舟煮新焙龙井、烹春笋脆芽,还有那藏在巷子里的梅花酒、藕粉糕……都不算数了吗?”
“辉山……”她哭着又笑,声音哽咽发抖,“我还等着做你的老板娘呢,那两部书被这一场大战搅得成绩全坏了,责任我来背……”
祁韫也流泪,却还贫嘴:“殿下欠我家的可不只这两部书,光会票我就替朝廷背了五十万两有余,更别提其他,真是倾家荡产了。”
瑟若见她终于肯恢复几分常态,笑得泪珠都闪闪发光,一点头:“我们林家欠你的实在难还,只有把我自己赔给你了。”
话音未落,祁韫便一把搂住她,俯身吻下去。
起初那吻带着狠意、苦闷与倦怠,如同半载苦苦强撑非人生活后的泄愤。可很快,两人泪水交融,力气也渐软,成了彼此唯一的慰藉与依赖,再分不清是爱,是恨,是悲伤,还是劫后余生的欣慰。
战事过去,扫尾又是新一场琐碎麻烦、旷日持久的苦役。白崇业、谷廷岳进京领赏后,旋即率军返防甘宁与浙江沿海,生怕再给边地留出一丝空隙。韩定安不歇马蹄,追剿赵虎、石魁残部直至江南。
林璠与阁臣、六部昼夜操劳,安置数十万流亡百姓,修复破损的城墙与驿道桥梁,清理战火后遍布街巷的残垣断壁。同时调兵扫荡山西、京畿、河北、河南交界处作乱的流匪与溃兵,免得新仇旧患再添百姓苦痛。
京中商贾也重燃炉火,布匹、粮行、茶肆重新开张,街巷中渐闻叫卖声、笑语声,坊市灯影如织,夜市再度喧闹。
谢婉华带着祁府女眷上街施粥熬药,为伤兵包扎,云栊、流昭自是一道。阿宁、阿宓等未嫁少女也不顾衣裙沾尘,一同帮忙。就连才四岁的景霁也学着唱童谣哄叔叔们破涕为笑,少些痛楚。百姓虽衣衫褴褛,眼中却渐渐有了久违的亮色。
至十一月,京师初雪悄然而至,轻覆残破的城头与废墟,也落在重修的新墙与街道上。
白雪映照下,千年古都终于从漫长噩梦中恢复气力,再度矗立。
钟声悠然回荡,庙宇香火复起,商铺灯火次第点亮,大晟也终于缓缓步入正轨,重拾元气。
北方千里良田,冬麦早已播种,静卧在如棉的雪被之下,只等来年抽芽成穗,终化作仓廪盈满的雪白食粮。
等到春风再起,田埂间将响起农人的号子与田歌,一声声告诉这片历经兵火的土地,纵有人心幽暗、铁蹄践踏,也拦不住草木萌芽,生生不息。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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