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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将归去
大晟劲旅之中,北有白崇业,南有谷廷岳,一抗胡虏,一抗倭寇,皆是国之干城。
此番调二人亲征讨逆,即便他们麾下布置好将领驻守边关与沿海,也仍是冒了天大风险,等于将甘宁边镇与沿海四省的安危尽数押上,是瑟若孤注一掷的最后底牌。
此举却收获奇效。那看似四处讨伐赵虎、石魁的“外四家”三万精兵,折损不多,随白崇业自北压来,正好封死梁述西走与东撤的路。谷廷岳八万勤王军更已入京畿地界,如此三军夹击,将梁述生生困在近十三万铁骑之间。
攻城一个半月,城内外虽皆伤亡惨重,可京师毕竟常年驻有十五万大军,纵有大半是禁军与巡城都卫,需守卫宫廷、百司与民间治安,轻易不得调动,此刻也不得不尽数押上。
守军反攻之势如潮,哪怕是硬拖,也要将镇安王、郭遵礼余下的五万大军拖死城下。
至九月下旬,围城已满五十日,京城中已是人间地狱。伤病遍地,疫病虽未彻底失控,却日日都有人倒毙街头,甚至尸首无人收。秋夜渐凉,饥寒交迫之人裹着破毡露宿街头,冷得浑身打颤,哀声四起。
最可怕的是暴力横行。街巷里时有饿疯之徒持刀抢掠,或干脆闯入人家杀人劫粮。夜里火光闪烁,不知哪处又有人放火劫舍。弱小者不敢出门,富户也日夜惊恐,不知何时就要被劫匪破门而入。
粮价日日飞涨,钱再多也难买一碗粥,街头巷尾只剩惊恐、饥饿与麻木交织的人群,仿佛全城随时都会崩溃。
祁府中也好不到哪去,人人每日只得一餐稀粥,连高福等向来只贴身伺候的仆从也饿得眼冒金星,却还要时不时抄起家伙,与夜里闯入的小偷恶贼拼命。
宫中瑶光殿、允中殿彻夜灯火不熄,阁臣、六部尚书与重臣骨干皆移至宫中长住,随时可应殿下召见,不获胜不归家。
九月二十七日,林璠、瑟若同众臣盘点战况,得出惊人结论:经过近两月守城消耗,再加白崇业、谷廷岳南北夹击,纵梁述智谋过人、用兵如神,麾下还能动的兵马也只剩不足三万!
而京中守军已尽数押上,还有九万之众,实在不行,召集青壮守城,还能再添数万。
更何况,白、谷两军有八万精锐几乎毫发未损,早早封死梁述粮道与退路。再过十日,连梁述自己,也只能翻回头去啃那用来诱降的米粮山了!
林璠与一众重臣听罢战况,皆难掩激动与喜色,有人握拳,有人拍案,声音里透着久违的轻松与振奋。
可瑟若的神情却与众人相反,她微微抿唇,手不自觉抚上隐隐作痛的额角。
林璠最先觉察,忙上前扶住她,声音里满是慌张:“皇姐!”
瑟若缓了口气,艰难低声道:“恐怕……恐怕江浙的崇阳王与东安王,要来收取我们这大晟之都了……”
话音落下,殿内气氛骤然凝重。
至此,已成两方豪赌,赌谁的援兵更有力,谁的粮药先耗尽,谁的军心先崩,谁先把谁打垮。
兵部当即调度,紧急令白崇业、谷廷岳两军死死封锁梁述突围求援的去路,务必做到只字片纸都难逃天罗地网。可局势如何,不需梁述求援,远在江浙的二王也看得一清二楚。
届时若崇阳王、东安王真出兵,便不再是受梁述挑唆鼓动,而是因看见京城几近崩溃、梁述与瑟若两败俱伤,主动下场摘果子。
对他们而言,这是最轻松也最划算的方式:等前线血战消耗殆尽,他们只需带兵北上,便可收下这座天下中枢。
梁述也明白这一步险招可致命,但他与瑟若都已杀红了眼,眼下局势比拼的仅是谁先顶不住。是守城京师缺粮先乱,还是他梁述先被白崇业、谷廷岳两路勤王军合围而死。
更要命的是,他手中的筹码已被和瑟若的正面拼杀耗得七七八八,若再想与崇阳王、东安王交易,只能拿剩下的半部残兵与空头许诺去谈,无论地位还是条件都已颇为劣势。
从来都是他梁述算尽天下、扮那捕螳螂的黄雀,这一回,却也眼睁睁落到要做那被螳螂捕的蝉了。
就在此时,一封自终南山而来的书信,悄无声息飞入梁述的中军大帐。
那是他妻子苏昙如的临终绝笔,仅有一句《长恨歌》中词:“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另有撇断半股、她自留一半的金钗,是二人最初相恋之时,梁述赠她的礼物之一,也合《长恨歌》此句:“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自祁韫从终南山离去后,蘅烟便一病不起。
她本就因生了女儿后未及安养便艰难北上寻夫,一路风寒苦旅落下病根。疏影楼七载苦病交加,又因祁元白献妾而心如死灰。
即使在梁述百般呵护下,这满身病痛也从未调养断根。嘉祐十年秋开始大病,今春也不过时好时坏,至此已是油尽灯枯。
下仆哭诉她去得安详,唯盼见梁侯一面,还笑言此身已形容枯索、丑陋万分,强撑病体梳妆,对镜清唱二人定情的《一落索》而去。
梁述闻言,缓缓步出大帐,望着秋夜澄澈无月的星空,耳畔仿佛响起十五年前,那个八月十六满月之夜,她湖畔临风,披着满身清辉如雪,高唱:
“杨花终日空飞舞,奈久长难驻。海潮虽是暂时来,却有个堪凭处。紫府碧云为路,好相将归去……”
那时便该知道,这清柔纤丽、缈如孤鸿之姿,本不该是尘世中人。那一瞬盛放之昙,终究要凋零而去,纵他梁述,亦不可胜天。
忆罢,梁述泪流满面,返回帐中,二十多年来第一次重新缚上甲胄。
当晚,梁述亲率三千铁骑突围西奔,只为见妻子最后容颜。
这三千人皆是骁勇悍卒,披坚执锐,纵遇白崇业麾下边军拦阻,亦如烈火破霜,摧枯拉朽。梁述更是身先士卒,催马如飞,亲斩数人,刀锋所指,无不披靡,顷刻便冲破重围。
一路疾行,这三千骑转眼折为两千五、两千、一千五,却仍毫不顾前顾后,日夜兼程,似要将千里奔波缩短到一夕之间。
至第六日,行至山西境内铁落山,白日天降大雨,夜间方歇,道路泥滑不堪,浓雾漫山遍野。
那山路转折处尤为狭窄,两侧皆是高崖林立,乱石嶙峋,前后皆难调头,仿佛天然牢笼,平日里少有人行。
追随梁侯多年的亲兵、侍卫长罗晏心头一紧,只觉诡异难安,四下望遍,却也未见异状。
梁述策马行至最前,忽一勒马停住,微微侧耳听了片刻,面色不动,反手抽弓,冷不丁一箭破空而出。
箭矢入肉,那边传来一声低哼。梁述身后精骑不待号令,弯弓如满月,箭雨骤发,瞬间扫向那处,霎时却再无声息。
下一刻,火光骤起,如同黑夜里裂开的赤红巨口。枪声、火铳、炸膛声轰然齐响,犹如雷霆落地,火器铁丸倾泻如雨,密不透风,将山道前后尽数封死。
梁述千余铁骑当场被火器打得倒地一片,血肉横飞、马嘶人嚎,尸骸与盔甲滚落山道,惨不忍睹。
可余下众人仍旧不退不乱,怒吼着拔刀,与山梁两侧杀下的伏兵短兵相接。
夜雾翻涌,一个身姿清俊的少年将军勒马高处,冷冷俯视着这位杀父仇人。
梁述虽年近花甲,却如苍鹰扑兔,短兵交接间刀光霍霍,眨眼便连斩数人,锋芒不减当年。
高嵘面无表情,看着梁述仍负手杀敌的英姿,只觉胸中翻涌难平。
他会在此,皆因三月前收到监国殿下亲笔手书,召他手刃仇人,随信送来一领金锁软甲。
那甲为少年身量所制,正是他石家世代传下的传家之宝,本该由父亲传给初次上阵的未成年儿子。
瑟若在信中写道,当年石震庭将军为护她姐弟而死,她从未有一日敢忘。此甲是老将军临终相赠给姐弟二人,各得一件。如今陛下已长成少年,将身披它守京师到最后一刻,赠她的那一件,理当物归原主。
高嵘捧着那软甲,自父亲殉国后头一次如此失声痛哭。
那一袭甲承载着家门逝去的荣光,更铭刻着父亲的风骨与守护,也似迟来的抚慰与鼓励,仿佛父亲亲口夸他:好儿子,长成了。
他望着梁述,缓缓拔出刀来,拨马飞奔而去。
掐算梁述将行经铁落山的这几日,瑟若日夜难安,罕见焦虑失态到连药盏都推开不肯饮。
终于,第四日清晨,八百里加急飞马抵京:两日前夜间,高嵘所部三千精骑与火器兵埋伏成功,将梁述一千二百余人尽数歼灭,首级将由高嵘亲献入京师!
林璠与阁臣们闻讯,欣喜若狂,当即分头吩咐调京城守军与白、谷二军全线出动,三日之内务必击溃镇安王与郭遵礼残军,不给崇阳王、东安王半步北上的机会!
瑟若却只觉天地间一切声响尽皆远去,身形微晃,在众人骤然的欢呼与奔走中,颓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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